“糟了!”影楼中那朵搞笑惊惶失色,“定是那东洋美人的照片捅出漏子了!”
他急忙出去。
二人刚享用着初来的虚荣,不明所以,也随行。
大街上,都是呐喊: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中国猛醒!反对不抵抗政策!”
“抵制日货,不做亡国奴!”
“还我山河!还我东三省!”
群情激昂的学生们,已打碎了玻璃窗橱,把几帧东洋美人的照片揪出;撕个痛快,漫天撒下,正洒到两个翩翩公子身边来。
前面还有日货的商店,被愤怒的游行示威群众闯进去,砸毁焚烧。穿人字拖鞋的老板横着双手来挡,挡不住。
混乱中,一个学生认出二人来:
“咦,戏子!”
“眼瞅着当亡国奴了,还妖里妖气地照什么相?”
蝶衣望了小楼一眼,不知应对。
“现在什么时势了?歌舞升平,心中没家没国的。你是不是中国人?吓?”
小楼已招来一辆黄包车,赶紧护送蝶衣上去。
小楼催促车子往另一头走了。余气未消:
“乳臭未干,只晓得嚷嚷。日本兵就在城外头,打去呀!敢情欺负的还是中国人!”
读书人都看不起跑江湖的。跑江湖的,因着更大的自卑,也故意看不起读书人。什么家什么国?让你们只会啃书本的小子去报国吧,一斗芝麻添一颗,有你不多,无你不少,国家何尝放你在眼内?
脱离险境,蝶衣很放心:
“有你在,谁敢欺负我?该怎么报答?”
黄包车夫也吁了一口气似地,放缓了脚步。拉过琉璃厂。
蝶衣一见,忽想到:
“可惜呀,厂甸那家店子,改成了棺材作坊了,怎么打听也问不出那把宝剑的下落。”
“什么?”
小楼的心神一岔,为了路上走过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好色慕少艾,回头多看一眼,没听清楚。
“哦,”他转身来打个哈哈,“儿时一句话,你怎么当真了!”
蝶衣一点玩笑的意思也没有。只留神追看、什么也见不着。他不肯定小楼是听不清楚抑或他不相信。——而这是同一切过路的局外人无关的。但他有点不快。
黄包车把二人送到戏园子门外。
民国二十八年(一九三九年)的华灯,背后有极大仓皇但又不愿细思的华灯,敌人铁蹄近了,它兀自辉煌,在两个名儿:“段小楼”、“程蝶衣”的字下,闪烁变幻着。
小楼一指:
“瞧,我们的大水牌!”
因学会自己名字,便上前细认。这“水牌”写上每天的剧目戏码,演员名单。小楼一找就找到个“小”字,其他二字,依稀辨出,便满心欢喜。“这是‘我’的名字!”
蝶衣也找到了。
是晚的压轴大戏是《霸王别姬》。
因细意端详,刚才的不快,马上置诸脑后。
“哟,怎么把我的名字搁在前边啦?”掩饰着自己的暗喜。
小楼也没介意;“你的戏叫座嘛,没关系。我在你后边挺好!”
蝶衣听了这话,有点反应。——
他说:“什么前边后边的,缺德!”
小楼被他轻责,真是莫名其妙了:
“我让你,还缺德呀?”
他总是照顾他的,有什么好计较?一块出科,一块苦练,现在熬出来,谁的名字排在谁的前边,在他心目中,并不重要,反正一生一旦,缺了谁也开不成一台戏。
蝶衣伸手打了他一下:
“我才没这个心呢!”
“我倒有这个心呀,”小楼豪迈地拍拍他瘦削纤纤的肩头:“你不叫我让,我才会生气。”
班主一见二人,赶忙迎上:
“两位老板,池座子汪洋江海的,都伸着脖子等呐!”
又贴住蝶衣耳畔:
“袁四爷特地捧您的场来了,您说这面子大不大?快请!”
小楼早已踏着大步回后台去了。这人霸王演多了,不知不觉地以为自己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
催场的满头是汗,在角儿身边团团转。
上好妆的虞姬,给霸王作最后勾画;成了过程中的一部分习惯。密锣紧鼓正催促着,一声接一声,一下接一下。扮演马童的,早已伫候在上场门外,人微言轻,不响。
催场的向场上吩咐:
“码后点,码后点。”
回头又谄笑:
“段老板,这‘急急风’敲了一刻钟了啦!”
“我先来一嗓子,知道我在就行了。”小楼好整以暇,对着门帘运足了气,长啸一声。
台下闻声,马上传来反应:
“好!好!”
掌声在等着他。
终于段小楼起来了。马童自上场门一跳一翻,先上,戏于此方才开始。
池座子人头涌涌。
穿梭着卖零嘴的、卖烟卷的、递送热毛巾的、提壶冲水的——坐第一排的爷们,还带着自家的杯子和好茶叶。瓜子和蜜饯小碟都搁在台沿,方便取食。
更体面的包了厢座。
上头坐了袁四爷。
袁四爷四十多,高鼻梁,一双长眼,炯炯有神,骨架很大,冷峻起棱。衣饰丽都,穿暗花长衫马褂,闪着含敛的灼人的乌光。只像半截黑塔。
随从二人立在身后。一个服务员给沏了好茶,白牡丹。他没工夫,只被舞台上的人吸引着。
霸王末路了: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程蝶衣的虞姬念白:
“大王慷慨悲歌,令人泪下。”
伸出兰花手,作拭泪、弹泪之姿,末了便是:
“待妾身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
项羽答道:“如此说来,有劳你了——”
她强颜一笑,慢慢后退,再来时,斗篷已脱,一身鱼鳞甲,是圆场,边唱“二六”,边舞动双剑。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
解君忧间舞娑娑。
赢秦无道把江山破,
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
成败兴亡一刹那。
宽心饮酒宝帐坐!
一个濒死的女人,尽情取悦一个濒死的男人。
大伙看得如痴如醉。
袁四爷以扇敲击,配合板子。
“唔,这小娘不错!”
随从见他食指大动,忙回报:
“是程老板的拿手好戏。”
袁四爷点点头,又若无其事地听着戏。他在包厢俯视舞台,整个舞台,所有角色,就处他掌心。“她”在涮剑,人在剑花中,剑花在他眼底。
直至戏散了。
十年了。
第四章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又一场了。
戏人与观众的分合便是如此。高兴地凑在一块,惆怅地分手。演戏的,赢得掌声彩声,也赢得他华美的生活。看戏的,花一点钱,买来别人绚漫凄切的故事,赔上自己的感动,打发了一晚。大家都一样,天天的合,天天的分,到了曲终人散,只偶尔地,相互记起。其他辰光,因为事忙,谁也不把谁放在心上。
歪歪乱乱的木椅,星星点点的瓜子壳,间中还杂有一两条惨遭践踏、万劫不复的毛巾,不知擦过谁的脸,如今来擦地板的脸
段小楼和程蝶衣都分别卸好妆。
乐师们调整琴瑟,发出单调和谐返璞归真的声音。蝶衣把手绢递给小楼。他匆匆擦擦汗,信手把手绢搁在桌上。随便一坐,聊着:
“今儿晚上是炸窝子般的彩声呀。”小楼很满意,架势又来了,“好像要跟咱斗斗嗓门大。”
蝶衣瞅他一笑,也满意了。
小楼念念不忘:
“我唱到紧要关头,有一个窍门,就是两只手交换撑在腰里,帮助提气——”
蝶衣问:
“撑什么地方?”
“腰里。”
蝶衣站他身后伸手来,轻轻按他的腰:“这里?”
小楼浑然不觉他的接触和试探:“不,低一点,是,这里,从这提气一唱,石破天惊,威武有力。”——然后,他又有点不自在。
说到“威武有力”,蝶衣忽记起:
“这几天,倒真有个威武有力的爷们夜夜捧场。”
“谁?”
“叫袁四爷。戏园子里的人说过。”
“怕不怀好意。留点神。”
“好。”稍顿,蝶衣又说道,“嗳,我们已经做了两百三十八场夫妻了。”
小楼没留意这话,只就他小茶壶喝茶。
“我喜欢茶里头搁点菊花,香得多。”
蝶衣锲而不舍:
“我问你,我们做了几场夫妻?”
“什么?”小楼胡涂了,“——两百多吧。”
”蝶衣澄明地答:
“两百三十八!”
“哎,你算计得那么清楚?”不愿意深究。
“唱多了,心里头有数嘛。”
蝶衣低忖一下,又道:
“我够钱置行头了,有了行头,也不用租戏衣。”
“怎么你从小到大,老念着这些?”小楼取笑,“行头嘛,租的跟自己买的都一样,戏演完了,它又不陪你睡觉。”
“不、虞姬也好,贵妃也好,是我的就是我的
“好啦好啦,那你就乖乖地存钱,置了行头,买一个老大的铁箱子,把所有的戏服、头面,还有什么干红脂胭、黑锅胭脂……一古脑儿锁好,白天拿来当凳子,晚上拿来当枕头,加四个轱辘儿,出门又可以当车子。”
小楼一边说,一边把动作夸张地做出来,掩不住嘲弄别人的兴奋。蝶衣气得很:
“你就是七十二行不学,专学讨人嫌!”
想起自“小豆子”摇身变了“程蝶衣”,半点由不得自己做主:命运和伴儿。如果日子重头来过,他怎样挑拣?也许都是一样,因为除了古人的世界,他并没有接触过其他,是险恶的芳香?如果上学堂读了书,如果跟了一个制药师傅或是补鞋匠,如果……
蝶衣随手,不知是有意抑无意,取过小楼的小茶壶,就势也喝一口茶。
——突然他发觉这小茶壶,不是他平素饮场的那个。
“新的茶壶呀?”
“唔。”
“好精致!还描了菊花呢。”
小楼有点掩不住的风流:“——人家送的。”
“——”蝶衣视线沿茶壶轻游至小楼。满腹疑团。
正当此时,蹬蹬蹬跑来兴冲冲的小四。这小子,那天在关师父班上见过两位老板,非常倾慕,求爷爷告奶奶,央师父让他来当跑腿,见见世面。也好长点见识。他还没出科,关师父只许上戏时晚上来。
小四每每躲在门帘后,看得痴了。
他报告:
“程老板,爷们来了!”
只见戏园子经理、班主一干人等,簇拥着袁四爷来了后台。
袁四爷先一揖为礼。
“二位果然不负盛名呐。”
随手挥挥,随从端着盘子进来,经理先毕恭毕敬地掀去绸子盖面,是一盘莹光四射的水钻头面。看来只打算送给程蝶衣的。
“唐突得很,不成敬意。只算见面礼。”
蝶衣道:
“不敢当。”
袁四爷笑:
“下回必先打听好二位老板喜欢什么。”
小楼一边还礼,一边道:
“请坐请坐,人来了已是天大面子了。四爷还是会家子呢。”
袁四爷不是什么大帅将军。时代不同了,只是艺人古旧困围狭窄的世界里头,他就是这类型的人物。小人书看多了,什么《隋唐传》、《王宝驯》、《三国志》,还有自己的首本戏《霸王别姬》……时代不同,角色一样。
有些爷们,倚仗了日本人的势力,倚仗了政府给的面子,也就等于是霸王了。台上的霸王靠的是四梁八柱,理钱鼓乐,唱造念打,令角色栩栩如生。台下的霸王,方是有背景显实力。谁都不敢得罪。
袁四爷懂戏,也是票友。此刻毫不客气,威武而深沉,一显实力来呢:
“这‘别姬’嘛,渊源已久。是从昆剧老本《千金记》里脱胎而来。很多名家都试过,就数程老板的唱造念打,还有一套剑,真叫人叹为观止。”
啊哈一笑,瞅着蝶衣:
“还让袁某疑为虞姬转世重生呢,哈!”
蝶衣给他一说,脸色不知何故,突泛潮红。叫袁四爷心中一动。他也若无其事,转向段小楼:
“段老板的行腔响遏入云,金声玉振。若单论唱,可谓鳌头独占,可论功架作派嘛,袁某还是有点意见——”
袁四爷习惯了左右横扫一下,见各人像听演说那样,更加得意。大伙倒是顺着他,赔着笑脸。他嘴角一牵:
“试举一例,霸王回营亮相到与虞姬相见,按老规矩是七步,而你只走了五步。楚霸王盖世英雄,威而不重,重而不武,哪行?对不对?”
段小楼只笑着,敷衍:
“四爷您是梨园大拿,您的高见还有错儿么?”
蝶衣看出小楼心高气傲,赶忙打圆场,也笑:
“四爷日后得空再给我们走走戏?”
袁四爷一听,正合孤意:
“好!如不嫌弃,再请到舍下小酌,大家叙谈。就今儿晚上吧!”
“哎哟四爷,”小楼作个揖,“真是万分抱歉,不赶巧儿我有个约会,改天吧,改天一定登门讨教去。”
蝶衣失神地,一张笑脸僵住了。
小茶壶映入眼帘。
“不赶巧儿我有个约会”?他约了谁去?怎么自己不知道?从来没听他提过?
花满楼。
正是另一个舞台。
“彩凤、双喜、水仙、小梅、玉兰香……”男人在念唱着姑娘花名,一个一个,招展地步下楼梯,亮相。
窑子中一围客人在座,见了喜欢的姑娘,、便招招手,她款摆过来就座。高跟鞋、长旗袍,旗袍不是鲜红,便是嫩黄。上面绣的不是花,便是柳,晃荡无定。
简直是乱泼颜色,举座目迷。
段小楼一身乌紫衣赴约来了。他高声一唤:
“给哥哥透个实情,菊仙在哪间房呢?”
仆从和姑娘们招呼着:
“菊仙姑娘就来了,段老板请稍等,先请坐!”
老鸨出迎,直似望穿秋水殷勤状:
“唷!霸王来了呢!就等着您呀!”
小楼乐呼呼,出示那小茶壶,不可一世:
“专诚来道谢姑娘送我的礼物。”
“真的用来饮场?”老鸨笑,“别诓咱姑娘们。”
“嘿,小茶壶盛满了白干,真是越唱越来劲……
正展示着架势,一人自房间里错开珠帘冲出来,撞向小楼满怀。
珠帘在激动着。
这也是个珠环翠绕的艳女,她穿缎地彩绣曲襟旗袍,替了一朵菊花,垂丝前刘海显然纷乱。风貌楚楚却带一股子傲气。眼色目光一样,蒙上一层冷,几分仓皇。
“我不喝!”
她还没看清楚前面是谁,后面追来一个叼着镶翠玉烟嘴的恶客,流里流气:
“咦?跟着吃肉的喝汤儿,还要不依?”
老鸨一造声赔不是,又怪道:
“菊仙,才不过喝一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