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递上一杯热茶,温柔地提出尖锐的问题。
「姐姐临终前的要求?」连宇乔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疑惑地看著眼前的人。
「看来,苏沛也不是事事都告诉你。」
将茶杯放置在茶几之上,女人优雅地坐下,顺手整了整身上价值不菲的裙装。保养得宜的脸上只有少许岁月的痕迹,任谁看了都不会相信她是连宇乔的母亲。乔娅,二十二年前的连太太,现在的萨克夫人,她的现任丈夫爱德华萨克是国外一家大型金融机构的董事长。之前,连宇乔从商群手中夺回总经理的位置,靠的就是萨克公司的帮助。
「芙蓉临终前请不仅要求苏沛照顾你,而且还要求他放过商群。苏沛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所以......」
「所以他请我帮他调查。」
看著韩闯从另一房间走出来,连宇乔大为吃惊,不过这还远不及乔娅所提的事有冲击力。
「你怎么在这里?」连宇乔问。
韩闯双手抱胸,不失时机地讽刺道:「看到你的失忆症好了,我特地赶过来慰问一下。」
「韩先生带了一些东西来找我,我觉得你需要看一看,所以就让他来了。」乔娅插入了他们的对话,用眼神示意连宇乔不要激动。
连宇乔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这个眼前这个笑容乖张的男人,最终压下了胸中的怒意。
「什么东西?」
「一些你的照片。」乔娅站起来,从房间的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交到儿子的手上。
连宇乔接过信封,迟疑了一下,拿出了里面的照片。那段他一直想要遗忘的记忆,霍然呈现在他的眼前。
黑洞洞的房间,肮脏的地板,为了食物不得不跪地乞求的日子......
连宇乔猛地冲进洗手间,将那叠照片撕得粉碎,统统冲进下水道里。直到最后一片碎屑消失在眼中,连宇乔才止住全身像痉挛一般的颤抖。
韩闯跟在连宇乔的身后进了洗手间,见他稍稍平静了一些,说:「这是绑架你的那些家伙拍的,不过不是受赵玫的指使。」
连宇乔握紧了拳头,咬牙问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另外有人出钱给那些绑匪,想看到你卑躬屈膝的样子。」
「韩先生,」乔娅打断了韩闯的话,「我想和宇乔单独谈谈,你先去外面坐会儿吧。」
回头看了看乔娅,韩闯点点头,退出了洗手间。
关上洗手间的门,乔娅走到儿子的面前。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难道你真的甘心就这么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间?」
「如果要以苏沛为代价,我宁可当一切都没发生。」连宇乔放下马桶的盖板,慢慢坐在上面,青筋暴起的额角表明他在忍耐。
乔娅抬起手,想抚平儿子头上的乱发,却被连宇乔生硬的避开,尴尬在她的眼中一闪而过。
「那你打算就这么放过商群?」
「为了对付商群而离开苏沛,我办不到。」连宇乔没有看母亲,十指交叉的双手不断紧握,直到骨节「哢哢」作响。
「我并没有叫你完全放弃。」乔娅蹲下身上,与儿子平视,「我只是希望你离开一段时间,冷静考虑一下你们的关系以及未来需要面对的一切。这条路比你想像的更艰难,我希望......」
「你凭什么希望?我为什么要听一个消失了二十几年又突然冒出来了女人指手画脚?」
连宇乔双眼赤红地盯住母亲,暴虐的神情像座濒临爆发的活火山。
乔娅不自觉地向后退了退,随即用尽全身力气握住连宇乔的手腕。
「我很抱歉......我当时之所以离开......」乔娅想为自己辩解,可当她看到连宇乔眼中的伤痛与不信任,她哽住了。
身为一个母亲,却扔下不到四岁的亲身儿子远走他乡,当初促使她必须这么做的理由如今看起来微不足道,她本可以避免这种情况,可是她却选择了一走了之。
「......我,我想弥补。」
乔娅的手指纤细修长,她握住儿子的脉搏,努力传达著自己的歉疚。
「用商群的事情来逼我离开苏沛,这就是你的弥补?」连宇乔用力甩开母亲的手,不想与她有所接触。
乔娅站起来,扭头,平复了一下情绪。
「我知道你为了苏沛的事情与你的......父亲,闹得很不愉快。事实上,我也不赞成你和苏沛的关系。不过我不想左右你,选择权在你自己。」
连宇乔不屑地哼了一声。
「苏沛对你隐瞒了他对商群的怀疑,他这种行为也许会让你再次处於危险之中......」乔娅侧身避开连宇乔的瞪视,说出了自己埋藏已久的看法:「原谅我不能像你那样信任他。」
话音落后是长久的沉寂。
连宇乔动摇了,他需要一个解释,一个苏沛为什么会三缄其口的原因。
「韩先生会帮助我们找到商群谋害你的证据,我们会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然后,你离开一段日子......」乔娅顿了顿,不露痕迹地观察著连宇乔的反应,「冷静的思考一下你和苏沛的关系,如果你还是坚持非他不可......我不会拦你。」
「用这种方式来表达的母爱?真可笑。」连宇乔嗤之以鼻。
乔娅摇了摇头,温柔地说:「我只是站在一个母亲的立场来处理问题。」
「在我的印象里,你除了哭泣什么也不会。」
「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它不会改变我对苏沛的感情。」
「这么肯定?」乔娅反问。
连宇乔什么也没说,大步走出了洗手间,无礼地结束了与母亲的对话。
客厅内,韩闯正在品铭乔娅为儿子沏的茶水,目送连宇乔头也不回地离去。
「他不同意?」韩闯问随后出来的乔娅。
乔娅点点头,有些挫败。
「也许我可以说服他。」韩闯放下茶杯,走到乔娅的面前,微笑著问道:「我想知道,如果连宇乔没有接受您的提议,您是否还会继续帮他对付商群?」
「我不会让任何人白白欺负我的儿子。」乔娅坐到沙发上,正色道:「所以,不管宇乔怎么决定,我们的协议仍然有效。」
「那就好。」韩闯满意地点点头,随即挥手告别。
***
清脆的铃声提醒电梯到达,连宇乔走了进去。
「嘿,等等。」
楼道里传来韩闯的声音,连宇乔面无表情的按下关门键。
电梯门关上的瞬间,一条手臂挡住了门缝。韩闯从容地走进电梯,嘲讽道:「原来失忆还会引发双耳失聪。」
「你想再挨一拳吗?」连宇乔没有看他,按下了一键。
韩闯紧接著按下B2键,无视连宇乔话中的厌恶,说:「我的车在停车场,可以顺路捎你一程。」
连宇乔没有出声,显然对他的提议不感兴趣。
韩闯也不在意,只是抬手看了看表,继续自说自话:「苏沛的复诊应该结束了,我现在去医院接秦晓顺。如果没有人阻止,秦晓顺也许会把苏沛带回家。」
连宇乔仍然没有回应,不过电梯停在一楼时,他没有走出去。
韩闯不再说话,继续保持笑容。
当车子驶出停车场,连宇乔冷不防地问道:「你为什么会有那些照片?」
韩闯看了看连宇乔,答道:「我有些特殊的途径。」
连宇乔无意追问,於是换了个问题:「你插手这件事会得到什么好处?」
「事情顺利的话,萨克夫人会为我提供一些帮助。」
知道套不出什么口下文,连宇乔不再提问。
谁知,连宇乔闭上了嘴,韩闯却像拉开了话闸子。
「苏沛刚刚被抓的时候,为了不让你成为传媒的焦点,差点打算去认罪。」
乍听此事,连宇乔一脸惊诧。不过转念一想,这的确是苏沛会干的事。那个傻瓜。
「他之所以隐瞒商群的事,一部分是为了你姐姐,一部分是出於同情。同样是不被他人认同的爱情,他觉得自己与商群的经历有些相似。」
「你告诉你的?」连宇乔问。
「一半一半。」韩闯没打算告诉第二个人,他曾经在病房外偷听商群与苏沛的谈话。
「他很爱你。」韩闯说。
连宇乔看著窗外,眼神有些散乱,「你不是我妈妈的说客吗?」
「那是另外一码事,我只说我认为该说的。」
汽车驶进医院的大门,远远的就能看见苏沛与秦晓顺站在台阶上说著什么。连宇乔不自觉地拧起了眉头,脸上是露骨的醋意。
韩闯笑著,漫不经心地说道:「苏沛现在是你最大的弱点,如果我是商群,一定不会忽略。」
连宇乔心中一凛,「什么意思?」
「攻击才是最好的防卫。好好想想你母亲的建议吧,那其实并不苛刻。」
韩闯把车泊在路边,下车迎向秦晓顺他们。
连宇乔透过车窗,看见苏沛朝他这边看过来,表情由严肃转为柔和。
「医生怎么说?」连宇乔打开了车门,将苏沛扶进韩闯的车内。
「照了X光,医生说恢复得不错,再有一个星期就可以拆石膏了。你怎么来了?」
早晨的时候连宇乔说头疼,所以苏沛才在秦晓顺的陪同下来医院复诊。
「我担心你。」
苏沛腼腆地笑了笑,问:「你和韩律师一起来的?」
「啊,我们碰巧遇上的。」韩闯坐上了驾驶座,抢先一步解答了苏沛的疑问。
连宇乔看了他一眼,没有出声。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马路上,秦晓顺打开车窗,噪音冲斥车内。
「怎么了?」
目送连宇乔与苏沛离去,韩闯忍不住询问始终一言不发的秦晓顺。
「如果你的情人有伤在身,你会不会和他做爱?」
面对突如其来的劲爆问题,韩闯有些适应不良。好不容易调整好声音,他问:「你受什么刺激了?」
秦晓顺有些颓废地趴在车窗之上,好半天才喃喃低语道:「我看见沛沛背上有些痕迹。那个家伙,完全不知道心疼沛沛......」
「你嫉妒?」握紧方向盘,韩闯努力憋住气,让自己不至於笑得前仰后合。
「你懂个屁!」
有些人或事一但熟悉、适应了之后,人往往会不自觉地忽略他们的存在。直到面对失去或改变时,才会感到一丝怅然。苏沛对秦晓顺来说是兄弟是手足,也是一种特别的存在。如今因为连宇乔的关系,他们不得不产生某种程度的疏离,秦晓顺有些许伤感也是人之常情。
闭上眼,将听觉投入喧嚣的街道,他把心中莫名的情绪抛诸脑后,如同对待空中漂浮的尘土。
韩闯不动声色地观察著,嘴角浮出狡诈的微笑。
***
苏沛家,佣人正在准备午餐。连宇乔帮苏沛换了件宽松的家居服。
平静的用餐、寻常的聊天,一切看起来与平时别无二致。惟一不同的是,连宇乔有些心不在焉。
「宇乔......」
「嗯?」
「报纸拿反了。」
连宇乔尴尬地笑了笑,将报纸扔到了一边。
「那个姓韩的律师,你是怎么找到的?」连宇乔拉著苏沛坐在自己的两腿之间,双手从背后圈住他的腰。
椅子有点窄,苏沛只有靠在连宇乔的身上才不至於滑出去。
「他是晓顺介绍的,他们是朋友。」
「这个朋友可不简单。」
「嗯,听说他有一点背景。虽然只是个新晋律师,不过手段一流。」
连宇乔收紧了手臂,手指顺著苏沛左臂的石膏来回抚摸著。
「他要帮助我对付商群。」
「什么?」苏沛扭头,却看不见连宇乔的脸。
连宇乔把头埋在苏沛的颈后,闷声说道:「他来找我,送来了一叠照片。是我被绑架的时候,绑匪拍下来的。」
出事至今,连宇乔从没告诉苏沛绑架期间他经历了什么,即使在警察那边他也是含糊其词。那一定不是一段愉快的回忆,所以苏沛也尽量回避这个话题。
韩闯拿来的照片......不用看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们饿了我几天,然后拿来一包饼干。为了它,我在地上跪了整整一夜......」
就像心脏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苏沛听到自己瞳孔放大的声音。
「是商群干的,我不会放过他。」连宇乔的声音很平静,可搂住苏沛手臂却几乎将他的腰勒成两段。
苏沛花了很长时间才重新找到自己的声音:「不是赵玫......」
「绑架是赵玫指使的,折磨我却是商群的主意。」
抬起右手,苏沛轻轻地抚著连宇乔的头发,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曾经信任商群,在连宇乔失踪的那段日子对他的关照心存感激。没想到,真相居然会如此令人作呕。
恨他,更恨自己!
「苏沛!」
察觉到苏沛的颤抖,连宇乔担心地转过他的脸。削瘦的脸颊上找不到半点血色,黑亮的眼中满是切肤之痛。
吻了吻苏沛的鼻尖,连宇乔轻声安慰道:「都过去了,我现在不是好好在你面前吗?」
「以前的事你全部记起来了?」苏沛勉强地笑了笑,突然想起连宇乔失忆的事情。
连宇乔抱歉地说:「我没有失忆,只是不想看见他们。」
「他们」包括连晋东,苏沛并不想看到连家父子失和,失忆这招还算是个折中的办法。不过,就是幼稚了些。
「商群会不会对董事长不利?」
「暂时不会。他想保住在连氏的位置,就必须依靠我爸爸。」
「你打算怎么办?」
「你别管了,好好养伤,安心留在我身边就行了......」轻轻吻住眼前的双唇,连宇乔的手顺势滑到苏沛的大腿内侧,徘徊不断......
凡事都要有代价。为了报复商群,与苏沛分开一段时间也没关系吧?苏沛向来体贴,一定会原谅他的。
只是一段时间,很快就会过去的。
第十章
自从连宇乔患病,商群在连氏的工作就日渐平顺。
长期被人压制的局面一但得到改善,得到认同也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商先生,艾森公司的唐德先生想见您。」秘书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
商群迟疑了一下,说:「请他进来。」
艾森公司是国外知名的金融集团,连宇乔不知在什么时候与他们接触的,对方居然答应代替永逸集团在之前的大型酒店开发项目上进行投资。这也是商群在上次职位之争中败北的主要原因。连宇乔不再担任总经理之后,与艾森公司的商洽也停顿了下来。现在他们过来,是不是代表事情会有所进展?
商群整了整衣服,掩去勃勃的野心。
接下来的谈话并不愉快。唐德先生坚持要由连宇乔来负责整个投资计划,而商群已向连晋东保证绝不泄露连宇乔的病情,所以他完全找不到理由说服艾森公司换人。如果这个计划接不下来,等於间接向股东宣告自己的能力不如连宇乔。
转眼间,商群由自信满满变成进退维谷。
这几日听到佣人的报告,连宇乔的身体似乎恢复得很好。艾森公司的事绝对不能惊动连晋东,否则自己苦心争取来的地位又会变成一堆泡影。
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艾森公司改变主意?
商群为自己点了一根烟,腾起的烟雾遮不住他眼底闪现的寒光。
***
两日后,连宇乔收到了二十张照片,苏沛终於看到了绑匪的恶行。
四天后,医生通知连晋东,连宇乔的狂躁症再次发作,很可能已经转化为精神分裂症,建议入院治疗。
当连晋东与商群赶到苏沛家中时,那里已经没有一件完好的家具。苏沛在制止连宇乔发狂的过程中撞到了手臂上的伤口,被送进了医院。而连宇乔则被佣人绑在床上,医生正在为他注射镇定剂。
「宇乔......」
「滚开!」
「宇乔,我是爸爸。」
「滚!」
连晋东几乎要被儿子疯狂的状态击垮。
商群则是冷淡地看著这一幕,眼中没有丝毫的意外。
为了连家的声誉,连晋东无论如何都不肯把儿子送进精神病院。於是,连宇乔被送回了连家大宅。
第二天,商群到医院来探访苏沛。
「看宇乔这个样子,你很开心吧?」苏沛问他。
商群没有回答,只是面无表情地看著苏沛。
「那些照片是你寄的?明明知道他会崩溃,还故意寄那种东西给他,你想看他死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商群回答。
苏沛目不转睛地盯著他,可惜看不出一丝破绽。
「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让我去连家照顾宇乔。」
「我办不到,爸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