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看见灯光已经熄了,心凉了一半。
不过还是想碰碰运气,就走近一点,听艾老师会不会还醒着。
这么冷的冬天,夜已经很深了。
踩着刚降的薄薄一层霜走过来,除了零星一两声像被冻得呜咽的狗叫,四下里静得几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他听见的,是一种不自然的呼吸声,不像睡着的人那样均匀悠长然后略微粗重,而是非常不稳定,就像一个人想恸哭、狂笑又不肯发出声音、拼命憋着自己那种感觉。
少年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卧室灯猝然亮了。然后,就听见艾老师冲进厨房里打开水缸盖的声音,然后就是哗哗的水响。
一边本能地反应过来,之前早晨他还偶尔会发现地被弄湿、水缸盖已经打开纳闷,居然是艾老师自己干的,而不是想象中的小野动物像黄鼠狼什么的。
少年心里暗暗觉得奇怪,走过去想看个究竟——这么冷得人骨头都疼的天,到了晚上,水面甚至会结薄薄一层冰碴,绝对不可能直接喝,弄它干什么?借着干净清凉的月光凑到窗户上,十五岁的少年惊呆了:大家心目中神一样的艾老师,居然一丝不挂跪在水缸边上,就这样把刺骨的水往身上浇!
虽然房间不够明亮,还是看得清楚脸上有水痕反光。
没有表情只静静凝视某个不知名地方、整个人纹丝不动的艾老师笼罩在一种沉重的悲怆感觉里,压得少年几乎不能呼吸,更别提做点什么。
看不懂为什么会有这样怪异的行径。惶恐的韩庆根像中了定身法,呆呆在窗外一动不动、大气都不敢喘,心却跳得格外仓促。呆呆等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裸身男子艰难起身踉跄着离去,他才小心翼翼走开。穿着厚厚冬衣的他,手脚已经冻僵了。
回到房间里,本能地拼命活动手脚暖身子。
一想到亲眼看见的那个惊心动魄的场面,想到身体本来就虚弱的艾老师在空气都像有冰碴的冬夜赤裸着、又溅上了冰凉的水,该冻成什么样子,一颗心就沉甸甸地直坠下去。
即使没有太多人生经验,少年也能感觉到,一定有极可怕的原因,才会让人用这么可怕的行为凌虐自己。
他本能地猜测,这是一个沉重的秘密,根本就不应该知道。更不能问。
从此,课堂上、餐桌上看着心目中偶像的崇敬目光中,自然就会多了一份说不清楚的忧戚。直到春暖花开以后,直到夜里的凉水也不冰手了,少年心里的沉重恐惧才略略松一点。
半年以后,少年如愿以偿考上了地区师范学校。
这种学校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补助,学费相对不那么贵,毕业到富裕一点的周边省份教书,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临近一些经济发达地方像浙江广东福建什么的,确实挺乐意来江西聘这种有正规文凭的小学男老师,如果真能毕业,这辈子算可以不用全靠种地养活自己了——如果在外打工的父母能给凑足学费。
拿到通知书后半个月,双亲寄钱回来了,只够一半。还捎了信,说工资年底才能结,这些是卖血的钱。不够的托叔叔先帮忙想办法找人借了救救急,年底一总还。
其实全村人都知道,年底能不能结工资是没准头的事情,那钱不一定指望得上。
最后,幸运的韩庆根还是可以按时去报到了。
学费是艾老师垫出来的,甚至连带上路的行李都是他给置的。
临走前,少年去老师门口道别。
早就眼泪流了一脸,说不出话来,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表示感激,足足读了九年书的人,唯一能做的,还是身子一沉,在红土地上跪下了。
艾德华看见他这样,不知道该怎么办,整个人往后退了一点,只轻轻摆手,温和地劝:“别多礼,我受不起,心里也过意不去。”
抽噎了很久,少年只憋出一句:“您为什么不坐飞机回去……这里太苦……”
认真打量少年痛心的诚恳表情,心里是淡淡的暖意。艾德华微笑了:“原来的积蓄说不上多,但是在这里反正也花不了什么钱,和任何人都没有利益关系,活得很单纯。在这里,觉得自己有用,心里舒服一点。再说,我喜欢这里的学生。”
心早已经在被放弃的一刻化为灰烬。
除了偶尔袭来的欲望挣扎和对一个人身不由己的痛切思念,这里人们保持距离的敬畏和感激眼神常常令他觉得惭愧,但每做一件事情,总会有难言的欣慰和心安:想到自己被这么多人需要,生命变得比较有价值。利用燃烧后的这点余温,还能改善一些生命的轨迹,这真是值得深深庆幸的选择。
他喜欢竹舍宁静无波的生活。
他喜欢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
“这样累下去,您的身体会垮掉的。”平静的几句话,让心本来就悬着的少年哭得更厉害,“我走了,谁照顾您生活起居,给您烧热水……”
艾德华微微笑出来,“不要担心,日常事情我是笨一点,想办法活下去应该不是难题。何况,村里的人都很乐意帮我。”
“艾老师求求您一定要保重,要是您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办……”少年的泪水里面混杂着他不敢说出来的恐惧和担忧。
这句话震动了艾德华。
这个从艰困境遇里面挣扎出来的大孩子,以及这学校里虔诚望着自己的一双双晶莹眼睛,他们要是没有了艾德华,将来的一切也许会完全不同。为了这些生命的渴望,自己是不是该珍惜健康,尽力去对抗几乎没顶的哀恸,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纵容情绪发泄?
“艾老师,我三年以后就毕业了,到时候回这学校来,帮着教书——您要是还没有坐飞机走,我还过来伺候您……伺候您一辈子。”
游离的注意力被拉了回来。这天真的誓言有着纯朴的力量,令艾德华忍俊不禁:“傻小子。将来你会遇到很多机会很多诱惑,会面对你根本想不到的人生。别随便跟任何人承诺一辈子——男人要对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负责任,承诺可是要兑现的。”
“我一定会回来……怎么都是一辈子。”少年虔诚地回答。
艾老师都能在竹舍教这么些年的书,他韩庆根能有什么想不到的难处?
少年不相信,世界上还能有什么更大的诱惑。
艾德华的眉峰抖了一下:今天实在有趣,居然这样意外的时间地点,得到了一个男孩子一辈子忠诚这样离奇的誓言。
既然会选择今天这种状态,艾德华早已经不再期待或者争取任何东西,但是这无心的话,还是令他心情变得明快起来。
恍惚中,时间似乎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一切都像发生在遥远的前生。
为了克服牵挂那个男人甚至因他而生的身体冲动,为了保证灵魂不再内疚而彻底约束身体的本能欲念,过得不能算不辛苦。但是,在寂寞和宁静中,艾德华已经逐渐走出了婚姻生活中进退失据状态。
静静享受着被一些成长中心灵需要的感觉,享受着付出本身。
远离一切现代通讯手段的艾德华当然并不知道,此刻,在遥远清冷的多伦多,有一个伤心的男人,正在用尽一切手段并且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迹近疯狂地寻觅跟几乎一夜失踪的人有关的任何蛛丝马迹。
但是他依然相信,自己并没有被所有人遗忘。因为他和温暖回忆中的老朋友们如安迪、小宇甚至蒋晖,都还保持着不算生疏的断续联系——某个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合作的慈善组织接受了他保密身在地的要求,愿意帮忙代转寄出和收到的书信。
牛津、巴黎、香港、北京、多伦多……不算有成就、起码努力过的过往生命里,总被生命本质的渴望追赶着奔波。当年执著于物欲的艾德华会孜孜不倦讲究一件礼服的文化内涵、一打衬衫的艺术气息,计较音响的声音风格属于华美纤柔还是动态强劲。到了这个寂寞竹舍村里,不但没有曾经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霓裳与抽水马桶,过的居然是连洗衣机洗碗机微波炉咖啡壶甚至熟悉牌子牙膏、方便面和润肤产品都统统欠奉的生活,实在太像另一个星球,反而觉得那些苦苦追求过的一切都变得遥远虚妄。
除了那双坚定的手。
那个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肯磨蚀淡化的名字。
即使流年似水、即使人在天涯,愧疚和挂念,依旧强烈到比身体的痛楚更真切清晰。
一辈子……太漫长了。
许久都没有声音,少年知道艾老师又陷入了经常性的静默和神游状态。
不敢打搅老师的思绪。他悄悄站起身,背上不多的行李,向大路走过去——从镇上搭小巴到县城需要走一个多小时。到县城要是能快一点,还能赶上火车站下午那趟去市里的慢车,晚上就可以到学校了。
走出一丛毛竹的翠影,机耕道上,火辣辣的太阳把四周烤得泛着强烈的白光。
过了十几步,再回头看,房门口已经没有人影。
看不出人迹的红土地面,香椿树细细的影子格外落寞。
初中毕业生还没有学过太难的古文,尤其像江淹《别赋》那样华美的文字。所以少年并不知道古人曾经叹息过“黯然销魂、唯别而已”这种漂亮的哀愁,只是看着空荡荡的来时路,没来由觉得心里沉甸甸。
村口老樟树浓密的枝叶里,很多不知疲倦的知了,正嘶鸣出枯燥的声音。
番外:不需要……完美得可怕
交流篇:什么样的结局?
和看文的人互动着修改文章,对我来说,也许不能完全算是全新的体验——从一开始写这篇文的3年前,光标题就根据朋友的回馈改了好几回,甚至主人公的性格、故事的情节……统统都在读者的回馈中修改过。
唯一没有更改的,就是艾德华的生活态度:明明知道自己不属于主流的生存状态,依然渴望活得光天化日、理直气壮。
而说实话,这种态度在现实生活中,注定会是悲剧——他坚持的,是小众的理想。
这一次把文贴出来,在众多人热情提意见之后作大修改,自己都觉得相对来说完善了一些,很多BAG得到修正。
安迪不是不犹豫的:这篇文还可以发展成什么样子?
有朋友提出来,两个这样懂爱的人,为什么不可以在一起?原来我的理解,他们之间的阴差阳错有两个原因:
1、身外世界的压力导致做每一个决定都需要更多权衡;
2、性取向本质和不同身份认同导致,只要有一个人不顾一切,就有希望在一起;要是大家都为对方考虑,结果是悲剧的可能性就会非常大。
面对朋友们期望喜剧结局的呼声,我试图修改过。要命的是,发现人物性格已经设定成都比较成熟和懂得为别人考虑,只是姿态强势和温和的区别。所以只削弱了没有必要的悲哀气氛,留了一条光明的尾巴。
大家其实想要的,是一个峰回路转的结局,不是相对温和的修改。
索性在这里公开问问——
如果不改人物设定的基础下,把现在的33章当作一种结局,可以么?
另外,硬要改成喜剧的话,对故事的吸引力、人物的完整感觉是会有一定削弱的,值得继续么?
听你们的意见,我决定该怎么做:)
[漫长的五一假期,都用来认真思考可能的发展方向
今天是9号,跑上来看大家的回答,觉得大家说的都有道理
如果足够坚强与成熟,为什么不能主动一点,起码找一个“死得明白”的结局?
呵呵
我试着让情节有所发展
如果显得生硬或不自然,欢迎继续拍砖
但是啊……但是,这时候情节已经离开了原来的设想
改了又改,发现写得不够流畅
给我一点时间,会有新章节出现]
在这里,安迪深深感谢每一位在这里留下意见的朋友。
你们说的话让我知道,生命的感觉我们都相同。
——我们都是会晕船的旅客
在每个港口都有似曾相识的同伴
——我们都是会缺水的仙人掌
在每个绿洲找到没有刺的同伴的
三四 托孤
被世界遗弃不可怕 喜欢你有时还可怕
不需要完美得可怕 我以后全无牵挂 什么都不怕
……………………
午后淡淡的阳光下,清新植物香气缭绕中,出神地凝视蕾丝通花纱帘下面熟睡的小小婴儿散发着隐约奶香的面孔,陆申心里总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明明面对的是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他内心却总是很容易浮现出一种很自然的、血脉相连的感觉——甚至比年轻时候面对刚刚出生的红粉粉的小宇还要来得强烈。
是因为男人到老了以后,才真正开始懂得感受亲情?
是因为这孩子的名字也叫Edward吗?还是因为这婴儿身体里流动着的血液,已经成为自己生命的图腾?
陆申不禁露出一个淡淡地微笑。
历尽百般遭遇挫折之后,回到这个幽静花园,居然还能有这份感激的心,还能用这么煽情的感觉来思考,实在忍不住嘲笑自己一番。
真是老了。
不知道发呆有多久,身后传来温暖的咖啡以及小松饼的香味,以及林婉仪愉快的声音:“申哥,谢谢你接到邀请,还乐意来看我们母子……虽然每次见到你都要请你帮忙,很不好意思,但这世界上能真正帮到人又肯点头的,只得你了。”
转身接过细碎冰纹的精致瓷器碟子,深呼吸纯正黑咖啡微苦的气味,陆申微笑:“哪里。”
他来这儿,肯定不是因着礼貌,而是发自内心的需求。看见这孩子稚嫩的面孔,会觉得前尘旧事不完全是一场梦,还有一些可以确认或把握的东西。
挑一个能够同时看清楚熟睡婴儿动静和陆申表情的位置坐下,林婉仪却不敢抬头正视陆申的眼睛,只看着孩子小小的面孔,轻声:“Edward离开多伦多已经将近一年,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样……申哥,有什么线索了么?”
她不必问是不是已经找到,因为没有人比和陆申这么接近相处了一段时间的林婉仪更明白,真找到了艾德华确切讯息的话,陆申可能会做什么不好切实预料,但一定会有所动作,一定不会坐在这散发着草叶清香、有淡淡阳光的午后发呆,静静等待朋友细细磨一杯咖啡。
陆申沉默数秒,然后,苦涩地摇头。
自从和林婉仪约定的一年到期,从誓言中重获自由的陆申就已开始了倾全部财力和时间的疯狂寻找。
未必是奢望有机会重新开始,未必敢渴望真见到阿华以后能改变什么,但渴望离他近一些的热切时时灼痛神经。起码必须知道他在世界的那个角落,过得好不好,才可以稍稍心安。
目送艾德华背影自林氏机构大厦离去的那一刻,就是那一瞬间,心顿时变得空空荡荡,陆申才真正明白,自己一辈子要挣扎向上要出人头地,潜意识里面真正追求的东西是什么:为了光明正大得到另一颗心的共鸣,他不是没有试着放弃用半生心血赢来的身份地位财产;但是北京相约分头想清楚的时候,自己为了男人的尊严而选择奋斗,本质其实是逃避:惧怕真的做一个别人会指指点点的Gay,不敢自愿放弃身在主流人群里面的安全和安心。艾德华正是看穿了这一点不甘心,也真信了陆申本性并不爱男人,所以不再用深情守候来给他压力,索性自动中计接受一段人人羡慕的婚姻,让他放心。
但一连串失魂落魄的失败追寻之后,陆申不得不冷冷审视内心:真相果真如此么?陆申真的只是被艾德华勾引而身不由己的男人?一个人内心根本没有的欲望,能因为别人的影响而刻骨铭心?
送给不被祝福的爱情的《垃圾》里面这样唱:“如果我是半张废纸,让我化蝶,如果我是个空罐子,为你铁了心……情爱就似垃圾,残骸虽会腐化,庭院中最后也开满花。不需要完美得可怕,我以后全无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