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然销魂 下————安迪
安迪  发于:2010年10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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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精会神过每一天,不论风景如何风雨如何,光阴一样似箭。
不是没有隐约期盼过,已经从希腊海阳光沙滩边享受神仙生涯中回来的陆申和林婉仪是不是可以再见一面,让他起码可以再看一眼想念的人。但是,直到被医院电话急匆匆叫去为孩子签署出生纸的时候,都没有见到陆申。
他当然知道,最大的可能性是陆申刻意不和自己见面。
陆申一贯不是这样不肯面对糟糕状态的人,为什么这次会这样,艾德华不明白。
扪心自问,艾德华绝对属于为了姿势漂亮、对方轻松情愿死忍一切的脾气——换个角度想,何尝不是不敢担当,只好以退让姿势来故示大方?艾德华正是因为知道自己这种小事可以潇洒、大进退不愿力争的脾气,才会这样羡艳和倾慕陆申事事都敢揽上身的强势。
所以,他一边嘲笑着自己表面无畏无惧历经风霜、内里害怕一个明快伤心答案的怯懦,一边选择了最轻松的应对方法:逃避。
就当生活着的城市里面没有这个人吧——尽管空闲的时候、忙碌的时候、在车上、在书桌前……任何时候,思念都会无情噬咬神经。
不知不觉几个月过去,半夜被电话惊起,叫到医院和韦斯莱太太并肩苦苦守候半夜。艾德华并不想弄明白,为何计算受孕时间,孩子出世如此之快,从他得知到现在还不到7个月。因为他真不愿意弄清楚,陆申究竟在何时开始和婉仪有肌肤之亲。
全部的力气,都用来关注眼前人——陆申隔着众多等候的人群,静静在另一头抽烟。
遥遥望过去,看着他憔悴的脸,看着他不肯抬起来与自己视线交流的死撑姿态,艾德华强抑制浑身战栗。被陆申那沉默隐忍的表情摄住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一句简单的寒暄来。
贪婪注视和沉默尴尬的挣扎中,转眼就已经天明。
护士慈爱地微笑着,叫艾德华第一时间看刚出生皮肤皱皱浑身通红的小东西。面对脆弱无比只顾闭着眼啼哭的新生命,艾德华的心突然融化了,满腹的隐忍转化成对造化奇迹的感激、对这个来自陆申的血肉的亲切感。
他努力不去注意面对这美满生活的象征时,油然泛起的无边孤寂感。
终究不会走进贤妻娇儿的常态生活里面了。其实这不是他难过的原因,毕竟十多年来苦苦挣扎着要活得理直气壮、光天化日,可以算是一早已经做出选择。黯然的,不过是陆申一度放弃众人理想中的神仙眷侣生涯来拯救这份孤独。差一点点,就有一双坚定的手、一个有力的肩可以倚靠。可是……在重重压力和种种阴差阳错之后,他终于没有陪伴到最后——这孩子就是证据。
这份人群之外畸零的痛苦,究竟还是躲不过。
在父亲那一栏签下自己名字的时候,难言的怪异感觉令他的手有点颤抖。
本来这一栏,似乎应该是陆申来写的。
下一次签字,是一个月后。
发现还是由蒋晖带着熟识的律师代替他们来完成所有的程序,而不是那一双正昏天黑地养孩子的人,艾德华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签完离职文件,松一口气,突然觉得疲倦到极点,甚至连肩膀都没有力气抬起来。
用手掌抹一抹脸,尽量振作精神抬起头来,接触到面前蒋晖涵义复杂的目光,他也不再掩饰内心真实的感情,轻轻开口:“我甚至还奢望过,万一,他会来送我。”

他并没有更多的要求。自己的软弱、纵欲和一厢情愿地替别人着想,害怕找陆申正式沟通北京相约暂别想清楚之后发生的一切、害怕亲耳听到他真的说出口对份感情不再留恋,一定是造成此刻后果更直接的原因。
性格决定命运。
根本不可能怨怼或者迁怒任何人。
此刻,艾德华只希望能够单独相对片刻——历遍波折进退之后,拥有一次机会,可以没有第三双眼睛,没有喧嚣人群,两个人静静相对片刻。
太奢侈的渴望。
他不禁暗暗笑自己。
蒋晖毕竟是局外人,并不知道来龙去脉,此刻代表陆申出席,不过是一向死忠的延续。即使为面前这个强忍住哀伤的微笑面孔再暗暗不平,也不能多说什么,只好尽量让表情柔和:“如果他今天敢来面对你,当初就不会走。”
从来迷信陆申会正确担当一切,但这一次还是忍不住深深纳闷,老友怎么会这样选择。陆申一生都是强者,只有牵涉到面前这个艾德华的任何事情,都一味慌乱逃避,从逃离婚姻开始,一次又一次仓皇出走,让身边看的人也心生恻隐。但是这一次居然抢艾德华的妻子,无论如何属于做得太过分。最令人看不下去的是,理应受伤的人居然也不恼怒:年来在每件事务的处理上,都感受到艾德华对林氏利益的处处维护,令这位早已尽量置身事外的蒋晖都有些动意气了。
听见蒋晖的话,艾德华不由讪笑:居然自以为已经想通所有关窍,怎么在这一点上反而不体谅起来?
“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蒋晖有些不忍。
艾德华点头致谢。但不管怎么温雅淡然,眼睛里面还是渐渐凝聚一缕挥之不去的柔和惆怅:“当我们说再见,往往就是再也不见的意思。”
两个从来没有真正成为朋友、单惺惺相惜的男人静静用眼神告别。
他们都不知道,同一幢属于临时的办公大楼顶层,有一个人守候多时,渴望能够有机会再看一眼离去的人的背影。
此时此刻,因为和林婉仪约定的戏剧时间还有4个月才到期,陆申不能做任何努力,来挽留艾德华惆怅离去的脚步。他绝然递交辞职信的时候,已经表示没有商量余地。替他想一想,这几个月也确实忍得不容易,陆申不敢再要求他没有任何理由地等多几个月。
道理都清清楚楚,心却依然撕裂地牵扯着:
——今天以后就是天涯海角,120天之后自己再去追寻,可还能觅到踪迹?
——即使将来动用一切手段还能找到心已经伤透的艾德华,还有没有机会重新开始?
陆申满嘴苦涩的味道,却不能做任何事情。
只能挺直腰、端起肩,先承受这一分钟必须承担的重量。
从他不理智的决定离婚之后,命运加在胆敢挑战主流生活方式和情感向度的两个人肩上的重量。
他希望自己能够承担得多一点,再多一点。
黯然销魂,唯别而已。
比这更令人黯然的,大概就是连告别的对象都不在面前。销魂蚀骨的黯然神伤滋味根本没有机会流露,两个人只能各自默默咽下。
这样的天各一方,情何以堪?
三三 天涯(结局A)
三三 天涯
燃烧后的这点余温还能改善一些生命的轨迹
真是值得深深庆幸的选择
……………………
竹舍是赣东北地区一个小小的村庄。
只有一条勉强可以开拖拉机的机耕道,离这里最近的公共交通工具,是附近镇里去县城的小巴,从村子口走到可以挥手让车停的路边(这地方小得根本没有固定车站),需要步行将近一个小时。
一条不在浇灌季节颜色就浓绿浑浊的水渠绕村而过。村子周围除了丘陵中间勉强挤出来的零星稻地,就是根本长不出小树的荒凉石灰岩山,连一条像样的河、甚至小溪都没有,全村一年的收成,几乎就靠这条从县水库一直通过来的水渠。
每家房门口都有用来养冬春两季笋的小竹林,和靠它结几个酸涩毛桃打发孩子嘴馋的桃树。人和牛踩出来的黄土小路边,处处野生着细细的苦竹。看起来似乎家家门口都可以享受“竹外桃花三两枝”的江南春光,其实土坯房子里大都阴湿不堪,没有任何取暖措施的冬天,更是会冷得让人连骨头缝里都湿漉漉地疼。
村子穷,人多地少。但是除了村边最好种的一点口粮地,和房前房后赶集时候能用来换几个活钱的菜地,大部分地都撂荒了。
因为青壮年几乎全部出门打工,浙江、广东、福建,远一点到上海,甚至更远的北方……最顺利,也就一年回来一次。亲人在外面艰苦挣扎过得怎么样,也只能看着电视想象。除了春节短短半个月,村里到处晃着带钱回来过年的人,平时没几个青壮年人,家家都只有老人和孩子,或者孩子太小脱不得身的女人。屋子都凄凉得阴森森。
全村人最大的骄傲,就是这里有方圆几公里唯一的初中,用当年老私塾的地基改造的。
而现在,全村人最骄傲的事情,就是他们的学校里有了一位来头惊人的老师:9月开学他来的时候,居然坐的是一架祖祖辈辈从来没有见过的直升飞机。陪同的是两个金头发绿眼睛的洋人还有一个省里教委的干部,他们说的全都是洋文。
飞机重新起飞,这些热热闹闹的人又都走了,只有艾老师留了下来。
村长让艾老师住在学校的一间土坯屋子里。
学校穷,买不起玻璃,窗户用旧塑料纸糊的,风一吹乱响。艾德华走进阴冷房间的时候,本能地皱了皱眉头。村长过意不去,再三道歉,说秋天提留款收上来就给买玻璃。他先用一个小时问清楚提留款是什么东西,然后轻轻说一句“不必了。”从此之后,学校里面的样样东西从粉笔到体育课玩的排球、跳绳,但凡觉得太不像样或者根本就没有,就都是看不过去的艾老师自己拿钱出来买。
本来家访的任务是去催一些学生按时交学费。看一眼那些低矮土坯房子里面萧然四壁、甚至一家人睡在厚竹片编的篱笆上那种惨状,艾老师当时眼睛就湿了,一句话没有说关于学费的任何话题,回来代交了那七个困难学生的书本费。
有一次上课,发现天花板往下簌簌地掉灰粉,早已经习惯了的全班学生熟视无睹,艾老师却真的被吓了一大跳。检查一下,发现大部分教室都是使用五十年以上的、不折不扣的危房。他这次懒得再去找一脸皱纹和风霜的校长,直接走很远的路搭车去县城买了新的栋梁和瓦,坐送货的拖拉机一起回来。
修房子那天像过节,全村能动的人都来帮忙。现场指挥的人居然就是艾老师,他说以前学的就是建筑,多高楼的图纸都验收过,翻新这几间房子小意思。
不久以后,抢在湿漉漉的冬天到来之前,居然来了一支很多人、很正规的施工队,把所有老土坯房子推倒,平地挖了深深的地基,又起了一座气派的教学楼——四里八乡从来还没有过这么好看的房子——里面设备齐全,安了幻灯教学仪器,甚至有十台电脑!有心人向送课桌椅的工人打听,县里怎么突然肯出这么大一笔钱修学校,乡里村里的那些人又怎么会不跟过来吃点喝点,人家回答,全是艾老师出的钱。做了多少年民办教师最后熬成的校长老泪纵横,差点带着全体学生去艾老师门口跪下。
艾老师平时常常是恍惚的冷漠表情,但是每个学生都知道,他的心有多软。一次冬天早晨头一节课,一个家远的学生迟到,被罚站。下课叫学生过来谈话,才知道这十四岁的韩庆根爸爸妈妈都在东莞打工,现在跟着叔叔过。早晨婶婶不愿意起早给他做饭,只能天不亮就起来,空着肚子走两个小时的山路赶来上课。已经在教室门口站45分钟了,头发上还留着路上山风中结的冰碴。看见学生硬邦邦的头发,艾老师眼睛一下就红了。不仅当着全班学生向他道歉,还每天都为他留一份热热的早饭,总是记得招呼他吃。
艾老师教英语。人家老师都一个字母一个单词让学生背,他上课却热闹得像小孩子一起玩,唯一要求是游戏当中必须用他教的英文。从这一季开始,全县城联考,英文最好的就是这所破破烂烂的乡中学:学生不但考试成绩都好得不像乡村中学的水平,而且发音都地道又漂亮得让县里重点高中的英语老师惭愧得要命。不过他们也心服口服:“人家那里有联合国派来的英语老师。”
学校太穷太偏远,老师编制不全。初中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历史地理生物加上体育音乐美术,艾老师什么课都有可能排到。而且是他坚持,校长才终于答应保留这些唱歌画画或者瞎玩、看起来没有么用的科目。
艾老师成了所有学生的偶像。只要是上他的课就像过节,每个人心里的兴奋都胀得鼓鼓的。
不知不觉,艾老师也成了全村人的偶像。村里每个人在需要尊严的时候,都会重重地强调:“你能跟艾老师一张桌子吃饭吗?人家是坐直升飞机来的!”

发现他根本不会洗衣服,更别说用烧柴的灶头做饭,每个人都觉得理所当然。顿时一堆学生的妈或者姐姐、甚至没有孩子在念书的女人们都争着要替艾老师做家事,最后这活儿实在太抢手了,村长只好抓阄让大家轮流。
最让每个人心疼的,是艾老师多少有点水土不服,身体总是不太好,从来没有真正放声大笑过。三个年级只有四个老师,每个年级有不同的七门主课,超负荷的课程实在太累人,艾老师的身子禁不起这样劳累,做得比所有老师都苦都尽心,却不拿一分钱工资。慢慢地,他的脸色从刚来时候透着健康光泽,逐渐显得晦暗憔悴,甚至反而泛出一点不自然的潮红。一大半的时间只能勉强撑持着上完课,剩下的力气,只够半躺在学校边那颗很老的樟树下静静休息,养足精神好给一些家离得近的晚自习学生解答疑难。轮到上体育课,有时候示范动作难度大,会突然停下来闭目深呼吸,就像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这种时候,学生们总是一拥而上,把他扶回房间躺下。恢复力气后,他会笑微微道歉,那笑容显得虚弱,带一种特异的漂亮,常常令闻讯赶来的村长整个人呆住。
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静静一坐大半天。刚刚来的时候,他常常躺在露天里抬头看,说稻叶清香和蛙声虫鸣里看这么干净的天这么清晰的星空,是过去好些年里没有的享受。可是到了冰凉的冬天,来时漂亮得人不敢正视的面孔,慢慢变得有些苍白疲倦,就像他那些好看、但现在已经穿得颜色暗淡了的衣服。最冷的时候,需要一点热气,就移到村口那株白梅花树边的阳光里,整个人像失水的藕一样渐渐萎缩。只有听见学生能流利地用英文交流,眼睛里面才会亮起一簇幽幽的火花。为了这点光亮,不知道多少学生做梦都在念英语对话。
从校长到村里每个人都揪着心,害怕村里太苦,艾老师受不了,上飞机回去。可是一天天一月月积累下来,艾老师像是忘记了他跟村里的人不一样,他可以掉头回那个村里人热切向往、苦苦挣扎希望着的外面的世界。
终于,有一个人发现了艾老师身体这么不好的原因。
快要中考时,韩庆根做梦都想考上省重点的县一中。艾老师知道他的心愿,就跟他叔叔说这个学期很关键,孩子需要上早、晚自习,路太远就不回去了,老师可以做主,让他临时在学校空着的门房住。又找韩庆根谈,答应如果少年愿意天天早晨起早打井水、烧热水,当作付工钱,就管他三顿饭——家里不用额外花钱养他了。
艾老师对吃穿从来不挑,从来不像别的城里人一样嫌乡下人脏。糙米吃不惯,顶多也就是少吃一口,从来不说什么,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他只保留了一个村里人难以想象的习惯,就是每天一起床就洗澡。但没人觉得这是娇惯,都觉得艾老师的这个习惯太好了,给了大家表示一下心意的机会。南方农村都用手压的水井,从发现艾老师这个习惯以后,每天天不亮就有人跑来,一身汗地帮他打井水灌满木桶。天稍微冷一点,就会有轮值的学生自告奋勇来烧热水。
能够包揽这些活儿,韩庆根满心的庆幸与惊喜。
看见孩子眼睛里面的惊喜和感恩,艾德华惭愧而难过地别转了头。c
这天下了晚自习,少年和平日一样,回到门房,在明亮的电灯底下温书。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想起来晚上吃饭的时候,边焖饭边看书,后来一通忙,把那本书忘在艾老师房间了。还有一点功课没做完,就算他情愿明天早晨不吃饭留出时间赶作业也不敢去惊醒本来就身体不好的艾老师,但还是抱着侥幸心理,借月光走过去看看——万一艾老师还没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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