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鸣听得这间舱房有动静,也顾不得忌讳,当即掠到门边,下意识的压低嗓音,唤道:“晗茗,我有好东西给你,快出来!”
话音未落,就见武忠急急冲他比着手势,示意秦昭然便在舱内,展鸣忙向后缩了缩,没退开几步,仍是有些不死心,又捏着嗓子,尖声细气的唤着,“晗茗……”
那间舱房咕咚咕咚几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滚落下来,武忠抢到门边,猛的推开舱门,却见晗茗和歆朝手忙脚乱,挣扎着倒卧在一堆衣物之间,看那情景,像是匆忙间带倒了放置衣物的屏风,武忠舒了口气,扭头便瞧见秦昭然坐在黄花梨月洞床边,小笛趿着鞋子站在一侧,湘函目瞪口呆偎在床边,他那被晗茗歆朝缠得粽子似的脚,正捏在秦昭然手中。
武忠一怔,启鸣随在展鸣身后,已把屋内情景瞧了个明白,急忙双掌一拍,冲晗茗歆朝笑道:“你们俩还不快些出来?没瞧见天色不早,该回去歇着了吗?”
晗茗伸头瞅着舱外,见满天星斗,皓月初升,不由耸了耸鼻子,“什么天色不早,回去歇着,我和歆朝晚食还没用呢!”
展鸣一见他,便说不出的高兴,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那油纸包了的点心,冲晗茗晃了晃,道:“师父给你带了这许多好吃的点心,幸而你没用晚食,不然可就辜负了师父的一片心意了!”
晗茗歆朝被压在屏风下,好容易才挣脱了出来,他二人俱是心思灵动之辈,已觉出舱内气氛有些怪异,晗茗眼巴巴瞧着展鸣手中那硕大的油纸包,虽然颇是心动,可又觉着这般放任秦昭然和湘函共处一室,有些放心不下,正转念间,却觑见歆朝板着小脸,几步掠到床边,提着湘函的脚,急抖手扯下棉布,秦昭然和小笛同时惊呼,惟恐这孩子又来作弄湘函,秦昭然惊呼出声时,已伸臂欲拦,哪知歆朝只是抖落那棉布,指着湘函的脚,恨声道:“秦大哥,你来瞧瞧!他这脚早好了!却每日装出这副可怜样儿,令你和小笛哥挂心!”
湘函冷不防被他当着众人,揭穿了心思,蓦地红了脸,急忙缩回脚,生怕秦昭然瞧清了他那脚心患处已然愈合,会鄙薄于他,歆朝一番言语,见小笛和秦昭然都怔怔看向湘函,登时心中畅爽,心知湘函这回,只怕是作茧自缚,他和秦昭然相处日久,自然明白,秦昭然最恨别人欺瞒,尤为痛恨别人使计,把他当傻子似的耍弄。既已揭穿湘函的用心,又见秦昭然表情甚是惊诧,歆朝笑嘻嘻的回身拉着晗茗出了这舱房,还不忘替他们阖上门。
小笛显然也已想到,以秦昭然的脾性,只怕容不得湘函这般戏弄他,虽说湘函并无恶意,可这般存心欺瞒,却足以令秦昭然日后对他敬而远之了。小笛偷眼去看湘函,见他面色潮红,紧紧捏着袍角,似乎很是紧张,那被包裹了许久的双脚,缩在身下,只露出一点莹白的肌肤,因为秦昭然长久的注目,两脚无意识的绞在一起,像做错了事的孩子,竟出人意料的稚气可爱。
小笛心肠软,瞧不得湘函这般无措,这些日子以来,他和湘函私下里接触,早看透了湘函的心思,回想湘函以往在聚承堂里,众星拱月般,被人百般呵护,还从未见他这般患得患失,对哪个人如此上心。想到湘函竟是把心思都放在秦昭然身上,小笛心中又酸又甜,偏着头想了想对策,刚要替湘函支吾过去,却见秦昭然伸指从湘函脚心滑过,微微一笑道:“湘函,你这脚已无大碍了,为何也要学晗茗歆朝般顽皮,害我和小笛还以为,那两个孩子给你用的药膏太过霸道,令你久伤未愈,一直含愧于心呢!”
湘函一震,他料到秦昭然或许会勃然大怒,或许会拂袖而去,却怎么也想不到,这时他竟会温言相和,再加上他那指尖从脚心划过,痒痒的引他不住战栗,湘函半是惊惧,半是麻痒,颤声道:“秦大哥,我……我……”
小笛听他惊惧,心中登时不忍,挨到床边握着他手,冲秦昭然陪起笑脸,轻道:“秦大哥,既然何主事脚伤已然痊愈,那就是好事,”小笛轻轻皱着小脸,异常娇憨的央道:“你自出去用了酒席,我们俩可还饿着肚子呢。”
秦昭然轰然大笑,抚着他的小脸,语气无奈,“好了,好了,我又不会怪责湘函,偏你就爱瞎操心,”说着转过脸,柔声问着湘函,“你也饿坏了吧?怎地不让武忠备了晚食,给你们送进来?大家都是自已人,客气什么?”
湘函面上忽而滚烫,垂下眼睑,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也不知该看向哪里,只不住在眼眶打转,秦昭然那句自已人,像是暗示什么,直听得他心跳不已,面红耳赤,心中却着实欢喜。
小笛暗里微叹,秦昭然和湘函这般情状,被他瞧在眼里,自有些明了,只他性子柔顺,虽然有些微微不适,可违拗秦昭然的事情,他是决计不会去做,当日在聚承堂,秦昭然一拳击毙罗平川,他虽没有牵涉其中,却仍义无返顾,选择走出来陪伴秦昭然,心中自是把秦昭然看得比性命还重要,他是心地良善,却非蠢笨,一眼便看出,自已若不允他二人之事,秦昭然定不会令自已伤心为难,小笛心中一定,抬眼看着秦昭然那温柔笑脸,轻笑道:“正是,大家都是自已人,湘函,我去央武忠大哥送了晚食来,你先陪秦大哥略坐坐!”
湘函得他一句,真比适才听得秦昭然那句还要欢喜,他和秦昭然虽相处时日不久,可对他那秉性,却是摸得清楚,心知纵使自已对秦昭然暗生情愫,如若小笛从中阻拦,只怕秦昭然便是有意,也不舍令小笛难以自处,他这些天着意笼络小笛,本就是为了替自已留下后路,哪知小笛善解人意至极,又或者是他待秦昭然,当真是好的掏心掏肝尤嫌不足,湘函先是感佩,继而羞惭,比起小笛,他却显心胸狭窄,不能容人了!
秦昭然尚在懵懂中,还没看明白,他身边这两位已结成攻守同盟,话里话外,已把意思挑明,兀自呵呵笑道:“小笛你且歇着,武忠定在门外守着,出声唤他就是了……”
话音未落,却见小笛难得调皮一次,伸手拍了拍他顶心,嘻笑道:“我让你留在这儿陪湘函略坐坐,你便陪他说说话也好,今早捕了新鲜河鱼,我再去做道鱼羹,一会儿做得了,给你们送来!”
他这言语已有些惹目,秦昭然心里咯噔一声,忙拉住他,小心翼翼的问询,“小笛,你……这是怎么了?”
小笛连连跺着脚,一指戳到他脑门上,急道:“你这猪脑子!哎……平日里瞧你甚是精明,怎地这一会儿,竟如此蠢笨……”
湘函被闹的手足无措,平素那般风流洒脱,宛转自如,俱在秦昭然和小笛面前,化为木讷,秦昭然被小笛甩脱了手,眼看着小笛抿唇一笑,冲他意有所指的瞬了瞬眼,头也不回的急急跑了出去,再缓缓扭过头,身边的湘函淋浴在绯绯烛光中,垂首不语,面若桃花,脉脉相依,秦昭然忽然打了个寒战,小笛和湘函这到底闹的是哪一出?
晗茗一出舱,便被展鸣捞到身前,得意非凡的晃着手中油纸包,“给!拿去!日后跟着师父,这些瓜果点心,绝少不了你的!”
晗茗嘻嘻咧开小嘴,抢过那油纸包,打开来送到歆朝面前,“歆朝,你尝尝!这点心中吃不中吃?”
歆朝揭穿了湘函,心中正自暗喜,只道今晚湘函定会被秦昭然赶回铭山,是以笑得格外喜庆,随手捻起一块糕点填到嘴里,还没咽下去,便连声赞道:“这是什么?怎地这般香甜?”
展鸣这人,对自已瞧得上眼的人,自然是百般疼爱,对那无关旁人,却少了耐心,闻言随口敷衍道:“左不过是些点心,”转身拉着晗茗小手,声气立马转柔,“晗茗,师父今夜要宿在这船上,你带师父去找间舱房,可好?”
启鸣摇头苦笑,一拍展鸣肩膀,“你既宿在这船上,那定是和哥哥同住一间舱房,夜间也好换岗……”
一语未毕,展鸣急冲他挤眼,“那……那晗茗你带师父去我哥哥的舱房,你那些点心甚是油腻,师父悄悄顺了来,一直揣在胸口,身前衣物都浸了油,现下好不难受,你快些带了师父去换下衣物吧!”
晗茗紧紧抓着那包点心,轻轻点了点头,展鸣急忙拉着他,径自去了,歆朝捏着半块点心,呆呆立在原地,一张清秀小脸上,尽是错愕,启鸣回过身,细细打量他这小徒,见他唇边沾了一圈白白的点心末,不由失笑,扯袖替他擦净嘴角,一拍他脑门,“看你吃的,小花猫似的!”
空山新雨(29)
这样带着脉脉温情的语语,启鸣已有许久没对人说起过了,所以下意识脱口而出后,连自已都觉得有些突然,反倒是歆朝,听了这话,竟伸手拂了拂自已的唇角,启鸣平时只当这两个皮猴,都是小鼻子小眼小脸小身子,这时才看清,歆朝竟生着一对黑亮杏眸,顾盼间灵动之极,一双眉毛却是极淡,横扫过眉宇,愈发显得那眼睛神采照人。
视线向下,是歆朝稍有些婴儿肥的下巴,白皙的脖颈,和那浑圆的小身子,这孩子虽说四肢纤长,可却不若一般孩童那般,给人一种手长脚长的突兀感,而是恰到好处,用展鸣的话说,长的那叫一个恰当!
启鸣长久的注视,令歆朝有些不安,他悄悄向外挪了挪身子,嗯嗯啊啊了半天,终于想到一个借口,“启鸣哥,你在此守着秦大哥,我……我先去吃点东西,待一会儿唤展鸣哥来陪你!”
启鸣扭头看了看湘函那间舱房,见剪烛窗影上,只余模糊人影,又见武忠守在舱房外,手按腰刀,威风凛凛,便嘿嘿一笑,“且住!等着我,咱们一道儿去吃点东西!”
船畔河水潺潺而过,魏季宇独自踱出舱房,扶栏想着心事,隐隐听到前面似乎有人叹息,这船上现下都是田羽信的亲随,他本不欲多管闲事,可那人叹息过后,竟循着船栏缓步行来,魏季宇避无可避,迎头和那人打了个照面,那人“咦”的一声,轻道:“季宇,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魏季宇摇了摇头,满面疲倦,“田都尉,季宇忧心家兄,实难安寝!”
田羽信点头叹道:“是啊,令兄皇命在身,实在拖延不起,可哪大人却又不知为何,定要与你兄长为难……”
魏季宇一声长叹,神色寥寥,田羽信见他忧愁,这才展颜一笑,喟道:“所幸,今日武将军着我襄助于你,他只说,瞧不得你为家事奔波,既得他一言相助,回京后,田某自可便宜行事了!”
魏季宇陡然一震,这些日子彷徨无依,凄然无助,蓦地听得他人一句温言宽慰,他竟鼻腔一酸,哽咽着,“田大人,承您的情,家兄此次若能渡过难关,魏家上下都感念您的恩德!”
田羽信摆了摆手,谦逊道:“这等大事,田某哪能做得了主,若是没有武将军首肯,只怕令兄这事儿,你就是告到程丞相那儿,也是无用!”声音忽地一低,俯在魏季宇耳边轻道:“迟恐有变!令兄被哪大人收进刑狱,这事儿适才武将军倒未得闻,你看,咱们即刻随着武将军的船回京,紧着打点些礼物,亲上他府上拜候,如何?”
魏季宇本就是世家子弟,从呱呱坠地开始,便被家人悉心照顾,再加上年纪幼小,没见过这等凶险的官场,被田羽信几句话,唬得失了真魂,急急点头答允,田羽信哄得他自已乖乖送上门去,心下暗笑,面上却是一副诚挚神色,这等当面人背面鬼的伎俩,原是官场滑油老吏与生俱来的本能,可田羽信还没得意多久,拂试袍角时,无意碰到腰间那通雕玉佩,登时像被戳了一针的青蛙,变得无比沮丧起来。
毕竟离京已近,近京河道又宽阔平静,近日天气炎热,河面上连一丝风也没有,秦昭然那船只用了两天便抵达京城外的凌泉渡,弃船登岸时,意外发现岸边候着一群人,秦昭然惟恐是武江昂那师爷派来迎接他的,心下很有些不安,这些天越近京城,他便越有种莫名慌乱,上次夜半客店里,遭人偷袭,晗茗歆朝使尽古怪刁钻的刑法,从贼人口中逼问出,幕后主使,似乎便是哪明亨,可秦昭然却总觉着这事蹊跷,再者铭山上听得胡全礼透露,武江昂那至交好友,也对他不怀好意,他这时倒是谁也不敢尽信,只觉此次进京,需得诸事留神,万般小心,本来若是他孤身进京,却也无妨,现下多了小笛和湘函,自要拼尽全力,保全他们。
岸边那群人中,有一清瘦老者越众而出,冲秦昭然一揖到地,也不多言,伸手向身侧一引,他身后那些从人急急闪到一旁,现出众人身后那硕大无匹的乌篷马车来,这种时候,晗茗和歆朝无异是活跃气氛最好的媒介,只见他俩尖声笑闹着飞掠过去,掀开那车帘,晗茗啧啧赞道:“秦大哥,这是你的马车吗?怎地里面这么凉爽?”
展鸣自得了这个小徒,那是宝爱异常,跟在他身后指点道:“车内装了冰块,当然凉爽,所幸这马车宽大,待会让将军带你乘车回府,一路上倒不惧这日头毒辣了!”
歆朝一双黑眸连连眨着,看上去欣羡不已,启鸣素知他不喜多言,可每一开口必有惊人之语,这时见他虽心痒难搔,恨不能立时坐进车内,享受一番,却强忍着不动声色,只待秦昭然出言应允,险些笑喷,闷声咳了两下,启鸣拍拍歆朝的脑袋,不无宠溺的悄声道:“你这孩子,小心眼儿还真不少!”
歆朝被他瞧破,绷不住咧着小嘴,搔了搔头,这等天真童趣的情状,比之以往他故作老成,又添了几分可喜,启鸣眼角一跳,顺手拉住他的小手,没话找话说,“恩,这京城不比别处,城里坏人最喜欢拐了你这样的孩子,卖给人家做苦力,是以……你还是待在师父身边,最是稳妥!”
展鸣有样学样,也回手拉住晗茗,嘻笑道:“是了,是了,我这小徒也得看顾好,莫要被人拐了去!”
小笛湘函相视一笑,两人这些日子相处,慢慢有了默契,见此情景,心下不由暗喜,晗茗歆朝自来待小笛不弱,随着他和秦昭然下山以来,一路上对小笛颇多照应,小笛自是乐见他二人,能得人疼宠,湘函却是惟恐这两个小鬼惦记自已,见他们被各自师父牢牢看顾在身边,那真是对启鸣展鸣感激无比,若是此刻秦昭然待他,向待小笛那般言听计从,只怕他会央着秦昭然,速速赏了启鸣展鸣府第,命他们带着各自小徒过活,从此再别踏入他眼前半步。
秦昭然仍是那副温吞浅笑,扶着小笛头前走着,忽又想起湘函,忙回首冲他一笑,伸臂引路,湘函原本那副骄纵脾性,在他面前早已消磨殆尽,虽瞧着他事事以小笛为先,心里很有些酸楚,却不敢借机生事,只抿唇跟在他身后,倒是小笛怕他心里不受用,回身拉着他,把他带到秦昭然身侧,三人并行,这才罢休。
那清瘦老者淡然不惊,似乎秦昭然这等左拥右抱的情状,他已见怪不怪,挥手唤来马童,命那孩子趴跪车下,那老者这才躬身一礼,恭声道:“主子请!两位公子请!”
晗茗见漏了他,急的连声叫着,“秦大哥,还有我呢!还有我呢!”
小笛扑嗤一笑,冲他招了招手,“怎会忘了你?歆朝你们一并过来,秦大哥府里这马车,当真是大,便坐上咱们五人,也不嫌拥挤的!”
武江昂的将军府,坐落在城南泌园,坐着马车行了半日,才听外间展鸣欢呼道:“瞧见了,我瞧见了!咱们府门前那两只铜狮子,怎地看着又小了一圈?难不成,现如今还有人每日寅初起身,来府外转圈抚摸咱们的铜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