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秒后,男子倏地张开眼,清俊脸庞在困惑中有丝讶异。「好像……应该……还不错吧?」
「你想不想继续喝?如果想喝,那就是好喝。如果你想把它吐出来,那就是难喝到极点。」简直像在教小婴儿怎么学走路嘛!敢情这儿变成托儿所了?他好气又好笑地说。
「我想继续喝。」这次男子倒是很明白地说了。
「很好。趁汤面还没冷掉前,快点吃吧。」放柔了口吻,他莫名地感到高兴。男子新鲜的反应,比十个、百个客人在他面前盛赞大王牛肉面有多好吃,更让他有成就感。
看在这一点的分上……
「我是没办法给你什么建议,论求教我也没有什么本事能指教他人,但我还有双耳朵可以听听。」他暗自说服自己,「听听」男子说话,也不代表自己破了戒,再次跨足他发誓绝对不再沾染的金融投资市场。
「真的可以吗?」男子徐徐的音调里,有丝欣喜的颤抖。
伸出手。「我不做『麦克•王』很久了,现在大家都喊我为『大王』。其实我只是个本名叫王卫勋的面摊老板,请多指教。」
男子迅速地握住他伸出来的手。「我是在『W&S投顾』任职的梁又桦,请多指教。」
2、
国中时交的第一个小女友,在交往两周后,就和他分手了。
「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一点儿都没有高兴的样子,我每次都得提心吊胆地怕自己又让你不高兴了。我实在受不了这样子处处小心害怕,所以我们还是别在一起吧!」女孩这么说。
高中时交的第N个女友,也说了类似的话。
「看到我和别的男孩子在一起,你还是一脸不在乎的样子,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你不喜欢我就直说,不要给我装副酷脸,冷冰冰的!你不希罕我,多得是别的男孩要追我,我要和你拆!」
曾有人说脸是一面镜子,当你笑着的时候,别人也会笑脸以对。
这个说法成立的话,那么又桦拥有的不是面普通的「镜子」。他的镜子歪斜了,映不出心思,曲解了影像。
连母亲也常在外人面前,抱怨自己的儿子「从来都不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怎么和别人家的孩子都不一样」。这情况从小到大都没什么变化,母亲总是看到他就唉声叹气,说每次看到他的脸就会「心情不好」。
究竟母亲和那些爱上他的外貌,主动想和他交往的女孩们,从自己的脸上看见了什么样的表情呢?似乎都不是又桦所「以为」的那号表情。
他笑了,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在高兴。
他哭了,哪怕没有泪水,他一样非常伤心,只是没有人能看出他的悲哀。
他怒了,印在眉头间的纹路,仿佛不能将自己的情绪传达到外界。
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都认为他关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其他人漠不关心。
其实他不是没有表情,只是要判断何时该大笑、该微笑、该苦笑,或是表达愤怒到什么程度才是恰当的等等之类的问题,总会令他犹豫、困惑、不知如何是好,最后错过了时机,造成了误会。
一次次伤害,一次次教训,又桦从无所适从、不知所措到逐渐习惯。他的表情越来越少,他对人际关系的嗅觉越来越迟钝。与其让人误解,不如保持点距离,让人「不明白」就好。因为人们面对「不明白」的东西,会勉强做出一套能让自己接受的解释。即便大家误会他是「傲慢」、「冷血」、「无动于衷」,也好过「期待」越多,继而「失望」越大的连锁反应。
封闭在又桦周遭的象牙塔高墙,在无形中,日积月累地变得相当坚硬、厚实。
不是刻意要拒人于千里之外,虽然他承认自己「放任」情况恶化,消极地远离人群。纵使听见人家批评他「跩什么跩」、「装酷」,也不会积极去向外人解释。总是一个人独立自主、凡事尽量不「靠」朋友,久而久之连「朋友」都不需要了。大学时代,还特别挑最冷僻的数理科系就读,过了相当「冷清」的四年大学生活。
在学生时代里,不与人来往也不成问题。但出了社会,情况便截然不同,想混口饭吃就不能不与人来往。
又桦进入证券商的契机,是听从了学校里一名颇赏识他的副教授的建议。毕业前夕,那位副教授找他过去长谈。
「梁又桦,你在校成绩不错,如果想从事研究工作,继续一边考研究所、一边做助教也是个选择,不过……以你的个性成为教授的话,会让人有些担心。做一名学者不是只要面对学问,写研究报告就好,还得面对许许多多的学生,传授他们学问,你有这样的使命感吗?」
关于前途,当时他并没有想太多。「使命感」这三个字,听来异常沉重。
「倒是你对数字的敏锐程度,我觉得有份工作挺适合你去挑战的。起初应该会辛苦一阵子,但是只要你累积出一定的成果,我想你在那一行会如鱼得水。」副教授递给他一张名片。「这间证券商是老字号,我朋友在里面干人事经理,正在积极寻觅有能力的好人才,他也有请我帮忙物色。你想不想到那边试试?」
副教授是真心为他设想,或是迫于人情压力而随便捉两个学生进行游说,谁也不知道。但是那席话无可否认地影响了又桦的人生方向——促使他一脚踏入金融证券圈。
起初的第一年,真的非常辛苦。
每天都像在骑马打仗,而且还是骑着一匹陌生又难以预料、无法驾驭的劣马。上班时被上司、前辈们炮轰,下班后还得抱着各式各样的股票相关常识,投资策略书籍囫圃吞枣。
其中最大的难关,还是面对客户的时候。号子营业员和业务员、服务生、推销员没两样,从接单、下单、努力拉客户创造业绩,到逐一向客户们推销基金,没有一样不是需要良好的应对进退与口才沟通能力。可想而知,这对又桦而言是一场多大的试炼。
前几个月不时都有客户向上司抱怨——
「你们的营业助理怎么老是臭着一张脸?他的态度就不能好一点儿吗?」
那段日子,又桦的公事包里,一直放着「辞呈」。屡受挫败之际,他就会拿出来看一看,然后再放回包包里。
要辞职,什么时候都能辞职。
支撑他的是一个小小的信念。
可是我什么成绩都没有做出来,就这样离开,不是像个逃兵吗?逃过一次,下一次会不会又想逃了?要逃到哪里去、逃到什么时候?
即使要离开,也得先做出一番能让自己抬头挺胸的成绩后再走。
这信念帮助他度过号子里的第一个月、第一年,帮助他考取了很多证照,帮助他逐渐在客户圈里建立起足以信赖的口碑。这是个靠实绩决胜负的世界,没有口才的又桦不懂如何吹嘘、唬烂,可他花很多时间制作的精确、缜密股市分析,细心、低调的服务态度,在客户间获得好评,越来越多人指名他下单。晃眼五年过去,他一步步踏实地成为号子里业绩最好的营业员。
他是挟着自信与骄傲离开了「C证券」,投效到「W&S」旗下,并相信自己在新的领域也能闯出一番成绩……
谁知事与愿违,辛苦建立的基业,眼看就要崩盘了。
「会找上我这个退休好几年的家伙,你是被逼到走投无路了吧?」前超~~超级营业员麦克•王=如今的牛肉面摊老板王卫勋,将面摊收起来后,坐在一张板凳上,准备听听又桦的「苦水」。
「是的。」老实回道。
又桦怀疑自己是衰神缠身。三个月前被总裁叫进办公室后,他做了两个月的「助理」,好不容易送出的计划书获得总裁的信任票,重新再操盘是上周的事。谁知道,一进场没多久,自己所买进的几支个股张张都挂出跌停,宛如受了什么诅咒似的。
从不迷信的他,破天荒地跑去据说很灵验的庙里头,拜托人帮他去去霉运。只不过成效到今天还是看不到。
假使这厄运持续下去,再度被总裁点名恐怕是迟早的事,而这回他肯定会被砍头的。「W&S」是不可能会给他下一次继续犯错的机会。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明明没有利空的消息,那不自然的跌停态势要持续到什么时候?照理说早该止跌回升的股价,要到什么时候才会露出曙光?在剩下的十几天里,自己还有起死回生的机会吗?
左思右想,又桦孤注一掷地想起同僚曾描述过的、那拥有「金手指」的男子——举凡男子所投资的标的,都可于短期内获利丰厚的传奇人物。
他当然知道人生不像武侠小说,自己不可能像里面的男主角,拜了个绝代武功大师,求得秘笈后就能于短短的几天内获得二、三十年份的雄厚内力,顿成武林盟主。可是他迫切需要一名客观的第三者的意见,而自己身边认识的人里面,与自己没有利益冲突又能给予精辟意见的人,一个也没有。
不能起死回生,至少有座指点迷津的导航灯,指点个方向也好。
怀着最后的一线希望,又桦透过重重管道打听到了麦克•王的下落,再凭藉着这条「不很确定」的消息,找上了「大王牛肉面」。
「我承认自己处于焦头烂额的状态。」苦涩地回道。「姑且不论自己的前途会怎样,但一想到造成客户多大的损失,我就……上次亏损的五亿多都还没全部弥补回来,这回又连续亏损……」
卫勋一手撑着下颚,吹了声口哨说:「五亿?乖乖,那可真不是开玩笑的。」
交握在桌上的双手簌簌发抖。
「不过,既然你的客户是亏损得起五亿的大户,你那么替他沮丧干么?反正投资这种事本来就是具有风险的。股票、期货市场能有高获利,就是因为它相对的具有高风险,没人赔又怎么会有人赚?你的客户也不可能不知道这点。万一法律规定做投顾的人得挂保证,包他稳赚不赔的话,那现在所有的保险公司都要倒光了。不想赔钱,就别把钱投到证券市场。」卫勋懒洋洋地说。
又桦倏地扬起灼眸,「是的,你所说的再正确不过。假如一切百分之百都归因于我这个经理人力薄才疏,没有及时预测到市场的变动,造成资金被套牢,进而使客户损失的话,那么,要向客户低头道歉,或接受公司给我的处分,我都无话可说。」
「但是?」卫勋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从公事包中抽出一叠文件。「数月前亏损的那回,为了找出自己失败的关键在哪里,我利用闲暇的空档,搜集了这几档基金与股票交易资讯的分析图表。利率因素、外界讯息因素所受的冲击部分,我也特别以时间座标标出来。」
将文件摊开在王卫勋面前,又桦接着又拿出自己这几天熬夜所做的分析表。
「这边则是一周前我被套牢的。明明是不同档的股票、基金,但是进出交易的时间点与交易量……您不觉得有哪里很特别吗?」
卫勋抿唇扫了一眼桌面,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这儿、和这儿,都重叠到了。我不明白,为什么这几档的走势图、日K线、还原日线、周线会这样相近?即便是巧合,也巧合得太妙了吧?」
卫勋掏掏耳朵,吹吹指头,一耸肩,回道:「天底下多的是『巧合』,也许它刚好就发生了。你想暗示什么?这几支股票下跌是有人在后头刻意操作的结果?那与其来找我谈,你不是更应该直接向上司反映,呈报给证管会去调查较妥吗?」
轮到又桦敛眉、沉默了。
「啊……」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卫勋洞察他的难言之隐。「上司不当一回事吧?」
「虽然总裁也觉得这样的『偶然』不多见,不过这变动并未异常到有必要去『惊动』上级主管机关的程度。所以……」又桦摇了摇头。「我若是继续坚持这次下跌有异常,总裁会认定我只是想为自己的失败找藉口。我真的不是『输不起』,我只是无法不怀疑。我能接受一次是偶然,但第二次呢?而我手头上已没有第三次的机会能再翻盘了。」
又桦正襟危坐地低头道:「请给我一点意见,老板。我想透过第三者的眼来看,究竟是我多心,抑或在专业者的眼中也会觉得这确实是不寻常的?」
卫勋给他一抹微笑。「我拒绝。」
瞠大的眼中满是失望。
「依我看,你自己也明白,这么做一点儿意义也没有。你此刻死捉着一个『或许是内线交易造成』的理由,不愿松手,好似跟一个明明都与情人分手了,还要缠着对方哭啼不休的人一样,没有什么分别。」
「我……」
「难道查出内线交易与否的黑幕,你的困难就解决了吗?不是吧?亏损就是亏损,帐面不会回到一周前的状况。我只能说,赔掉的部分,只要还没脱手,套牢在那儿,或许还有脱离套房的一天。」
改为双手抱胸,跷起二郎腿,卫勋扯扯唇角说:「对付失恋最好的方式,就是快点找寻下一段恋情。无论你有多不甘心,都已经结束了,劝你看开点。证券投资市场不如你想的光明磊落,在我眼中那就是摊肮脏的浑水,要在里头混下去就得认清这一点。你不愿同流合污,那就快快地抽腿离开。」
听起来相当冷漠的话语,可是模模糊糊地能感受得到一部分话语是发自真心。又桦被搞迷糊了,究竟这人是冷酷,还是友善?是好意,或是恶意?
唉……
为什么大家能那么轻易地判断出其他人对自己抱持的态度是好或不好呢?撇开与工作相关的人际关系,又桦经常为了这点而困扰。人们所说的话,有时会和他们的眼神、细微的语调不一致。嘴巴上说「请多多指教」,眼神中却带着「不屑」,要不就是咆哮怒骂着,表情却像是受害者。
通常又桦只会把困惑放在心中,不去做任何反应,唯独现在他很希望能解开这个满是颓废气息,讲话直爽的男子那谜一样的态度背后,还隐藏着什么?
「你这番话是出于经验谈吗?」少有的大胆,又桦刺探地问。
卫勋拧拧眉。「哈啊?」
「你离开证券业的理由,是因为你不愿与谁同流合污的关系吗?你想逃……离那个肮脏的世界吗?」这些问题很可能会触怒男人,这点又桦早有觉悟。
「X的!我不是逃,我是厌倦了!」卫勋有些闹别扭地一瞪,奋力一拍桌子说:「好了,你的话我已经听完了,把你这碗面的钱付一付,滚蛋吧!」
「我不想逃。」又桦动也不动地望着他。
卫勋不耐烦地起身,「那是你家的事,跟我说有屁用!」
「确实就像你说的,亏损的部分不会因为我找出它是否受其他因素影响,就会使亏损的部分弭平。可是,我的自信却能够找得回来。不管在哪间公司工作,我都能相信自己的能力。」
慢慢地站起身,平稳的声音掺着自己无可动摇的信念。
「大户或是小户,每一分钱都是平等的,都是重要的血汗,都不能轻易地、莫名其妙地亏损掉。客户将他们如此重要的资金交到我的手上,要是我没有把握能替他们做最好的投资操作、增加利润,我就不该继续从事这一行。不将两次失败的真正主因找出来,我再也没有自信能接受客户的委托,而作为一名投资经理人的前途也就结束了。」
紧握着双手,又桦最后一次尝试地说:「请你帮助我,给我你的意见。一句话就可以了,假使你也认同我所怀疑的部分,其他后续的……我会自己去进行调查。相反地,如果你看过之后,也与我的上司一样觉得是我多心,那么我也会死心的。」
「喂,喂,你要让一个认识没几小时的面摊老板,来决定你的前途啊?病急乱投医,小心死得更快!」嘲讽地说。
「我没有急昏头,老板。我相信自己将前途交给你的决定,并没有错。」又桦淡淡地回答。
要花多长的时间去认识一个人,才足以判断对方是值得信赖的人,说话不虚假?认识了一辈子的朋友,就可以保证对方绝不辜负你的信赖吗?不。又桦认为「信赖」的建立不在时间长短,而在自己有没有用心去了解这个人。
环顾了下四周,又桦的视线重回王卫勋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