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之以情,可是有效,岚这会其实也没什么把握了。
果真,这话反而触及长欣王的逆鳞:「这孩子,不是本王要硬留!当时,可是当今圣上,亲手将他
交予的。现在,你们又说要讨回去。于情于理,这是说得过去?」
盼啊盼,他的爱女,始终没有回来。异地的江水,无情地吞噬了她,换来的,不过是半个残缺品。
他无法疼爱这个孙子,可也放不得。
「他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他,为什么还要束缚着彼此!」霖不懂,为什么这个爷爷,明明就讨厌
怜渶,可是却紧紧抓着他。
「束缚吗?或许吧!小公主啊!你知道樱出塞和番时,是多大岁数吗?」
不同于现下庭外的夏蝉嘹亮,那时,秋蝉正沙哑,唧唧作鸣,妻子追着那凤鸾轿,跌了数回,终究
看着女儿被带离。
一切,仿佛只是昨天的事。那个疤,永远是崭新的,只能避着,忽略不去想……
「十七。靖庄公主出使霏国和亲时,是这岁数。」岚是替霖回答了。
「岚皇子好记性,那你可知本王喜获小女樱时,又是多大岁数?」长欣王的视线,望的遥远。当年
樱满月添盆之仪时,首席星相师郝泽茗所说的话,还尚在耳际环绕──
『令嫒,樱公主芳龄虚十七时,将入主后宫。』
后宫,呵,他可是没说错啊!只是这后座,太远太远了……
「不惑之年,本王是老来才获得樱这个独女,而如今,匆匆数十载过去,也已届古稀了。风中残烛
,更是老得没有一点未来。在多年前,我还盼着有一天能再见着樱。」
「但是,老天爷不宽待本王,我怎样也没盼到我的爱女。亡妻临终前,还是惦记着樱。最后连希望
都夺了去……所以纵使对这孩子的父亲,那个蛮夷野王,是怨恨极了,我仍是要将他留下,你难道
不懂吗?」望着那年龄与相貌,都与樱相似的霖,那是个哀伤父亲的眼神,真挚而无奈……
这连串话听来,霖是心软得说不出话了,但难道真要这样放弃吗?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见霖如此,私下拍了拍妹妹的手,岚续道:「长欣王,希望你别误会了。你是这个府宅的主事者,
是怜渶的祖父,我们只是从旁给你建议,并不是个绝对的强制命令,当然,要是我们有心的话,也
是行的──」去了敬称,岚声音压得低沉。
「但我们希望你是心甘情愿的。纵使你关得他一天、一月、一年,关得了他一辈子吗?每回,你又
都一定抓得回他吗?而在他身上,你真的看到你想寻找的影子了吗?」一连按了三个问题,岚的语
气没有丝毫胁逼之意,但字句重重叠起来,那威重,其实是明确的。
「你好好斟酌,这不是个强迫的命令,你自己想想吧!我们会在府京待上几日,希望能听得你确实
无悔的答复。」
语毕,岚便转身携着霖离去了。
之后,岚又做了什么动作,霖并没有去深究,只知道数日后,使者传来的答案是『应许』。
龙朔二十八年,栀子花初绽时节,回程时,他们多了一个伴。而这人生的路上,有好长一段路,也
都是三人并行。
那年耿岚、耿霖十五,怜渶十二。自此,便是长达十数年的纠缠难解开端……
【第二章】
那幅父王珍藏的画,丹青落笔,是绘个玉立亭亭的美人。
绝色面容,挂一抹浅笑,可是倾城。柔荑轻托一蕊白色晚香玉,人比花娇,帘幕似的浓密睫毛低垂
,幽深,但也像要凝穿秋水般,顾一道情感绕腰间穗子转。
父王在世时,怜渶从没见过这幅画。只知道父王是小心翼翼,将那画收在单独密室,比任何瑰宝都
珍爱的。而当他被带到中土,被外祖父关入小院落厢房时,他日日夜夜,也就只看着这画。
『那画,绘的可是娘亲?』
他曾经这样想过,但纵使已忘了娘亲的容颜,他仍可肯定这人,不是娘亲。以藤黄釉料绘上游龙的
精致衣衫,是中土男子的衣裳。虽知是名少年,但不减其妍艳,那是只应天上有的仙容,令人沉醉
!尤其,在这囚牢中,那光芒便更是耀目。
于是,直到被表兄姐携出长欣府前,怜渶是这么盼着画中人的,由清晨自黄昏,日复日,年复年─
─
在那黑暗的空间内,就他与画两人作伴,孤寂。
渐渐他越来越常处于昏睡状态,只要天一黑,厢房内只余一盏灯油,小院落又是在长欣王府中最偏
僻的一角。那枯黄榕树的气根,在暗影下,就是无比骇人。感到恐惧,感到悲伤,他便会沉沉睡去
。
只是,为什么阿福婶他们都会说,他果真是蛮族之后,一到夜就恶狠的像魔鬼。他明明什么都没有
做啊……
他想念雪原的辽阔,想念霏国人民的豪爽,他,也好思念娘亲……
娘亲的腕子,白晰柔软。不解意含的江南小调,圆润和美。在娘亲帐中,牢靠的怀里,他总是睡的
安稳。但娘亲的面容,却与悲伤的记忆画成了等号,他想记得,却怎么也忆不得──
只有在那从迸溅江水中所生的魅影,始终清晰。每当怜渶昏睡时,他总会望着的背影,另一个自己
,「英琏」……
*****
幽幽转醒,翻过身,床上人啧了口大气。
『没想到,怜渶这小子,连恶梦也耐不得了!』
从床上跃起,「英琏」可是很不耐烦。虽然知道,自己的出现,本就是因怜渶的逃避所生,但硬被
唤出,还是有那么些不是滋味。
『他』与霏怜渶,是同一人也是不同人。共存在同个身体内,他是为了帮他抵挡忧伤与痛苦所生的
影子。
他,唤自己作『英琏』──
「你可终于醒了。」
一把银铃似的清脆笑声,自门口处传来。顺声音瞧去,望着清醒的英琏,少女眼中有藏不住的兴奋
。
「霖。」未遵照礼俗,他依旧拄在床延,也不加任何称谓,英琏笑着直接唤了声少女的名。
「我就说这行阳天气坏,不过也许是旅途累着了,你一进皇城,可就昏睡了个把月。」
虽然尚幼少自己三岁,可异族的血统,让怜渶与哥哥岚生的一般高。何况自小霖便是妹妹身份,父
皇及岚也都这么唤她,所以霖倒也不怎么介意他这张狂态度。
挨坐到床边的,霖一串讲话讲来又是快速。「刚刚来瞧你,见你似乎要醒了,早令御膳房烹几道热
食备着。正巧这起来了,我去唤她们拿来,暖暖肺腑,否则整个人要都睡僵了。」
从被接出长欣王府后,英琏其实已好些日子没出现在主意识。但不同于怜渶,英琏虽不能听到外界
的声音,但他能记忆、看到以怜渶角度经历的一切。而对于怜渶,他不过就是心中一道莫名的影子
。自然,他是知道怜渶对这位『霖姐姐』所抱持的好感。
「不了,你哪都别去,在这陪陪我。」扣住霖的腕子,英琏漂亮的薄唇,勾起一抹轻笑。西域人特
有的雪白皮肤,将他唇色衬托明显,可是俊逸艳冶。
这突来的动作,是让霖惊讶,窘极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你不要这样,有时候会让我好怕
你。」
她不懂这个表弟,大多数时间,他总是羞羞涩涩的,一口生硬中文,想着办法与她沟通。或是像狗
儿般,静静昵在她身旁,就是幸福模样。
可是有时候,他又变了个模样,深沉而阴霾,那木槿灰的眸子,便像秋际湖畔上的薄冰,既清澈也
朦胧,象征危险的美景啊──
「霖,只有你一人吗?你独自跑来,小心又要挨岚的骂哦!」英琏本就只是戏弄之意,见霖那韶美
的脸蛋,已羞红成一片,也就适时的放了手,并顺口搭问。
「岚哥哥去向父皇请安。」
就英琏观察,怜渶有些害怕岚。而他,虽然不至于喜欢,但与岚谈话时,那尔雅的风范与谈吐,确
实吸引人,所以没见着岚,倒让英琏有些失望。
「『娘娘』,是什么意思?」
打断英琏的思绪,霖问道。刚才她第一回来,听到他在睡梦如孩子般呜这字,让人怜惜,也是不禁
好奇,这不是中土字汇的话,是何意思。
「你听到了?」
『娘娘』,该是怜渶的呓语吧!他不讲这字的,从不讲,也从未有机会呼唤过……
「一点点……」在偏折光线下,英琏清浅的灰眸,直直对上了霖,她才是惊觉这问语的唐突。羞红
了脸,急急用手指捏了个小圆圈说。
「那是霏语,娘的意思……」
不似怜渶,娘亲的面容,其实英琏是记得清晰。只是,对于那个女人,他没有感情。他是从娘亲投
河之时,于怜渶意识中分裂的。那是怜渶人生中,第一个无法承受的悲伤。此后,为怜渶挡下所有
哀愁、痛苦。
而在那之前过往的回忆,也会灌输到他记忆中。只是,那都是旁观的。娘亲的拥抱,娘亲的睡前吻
,他都不曾真实体验。
他是虚幻的错误,他是人们口中叫骂的魔物。但是,有时候,只是一下下,他也会很好奇,让那白
嫩的手指抚过脸蛋,让那柔软的怀抱拥着,是什么样的感觉。偶尔,他也想唤那一声『娘娘』……
「抱歉……」以为是自己的话引起英琏难过,霖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你想多了,这跟你无关。」英琏硬挤了个笑容给霖,望着无法照出他影像的镜子,其实,他不过
是对自己的存在,感到一分惘然罢了……
「我帮你篦发吧!」
「啊?」
没料得霖会突然有这个举动,将英琏按坐在镜前凳上,拿起镜台上的云梳,她竟是开始帮他梳理头
发?
「前些日子,我问了梳头女官,她说你这发,若是髻冠,以锦巾掩饰,可就不会那么显眼突兀了。
」
霖柔嫩的指尖,一道道在怜渶银灰色的发际间穿梭。既柔且缓,触及额间脸颊,都是种炽热的温度
。
「霖……」他不解她的用意,可是这么温柔的触碰,着实给他种温煦暖意,饱实的安心,满涨着。
「你来到了中土,也不会寂寞的,岚哥哥就是你的亲哥哥,我也是你的亲姐姐。我母后在我诞生后
就往生了,不能借给你,可是父皇是你舅舅,你就当他是亲爹也一样的。你不会寂寞的,不会孤独
一个人了。」
讲话本来就急躁,而此时紧张,更是让霖说不好话。没有修辞,整个话也像粘和在一起,可那话中
的真诚,是实在传达。
『傻女孩,在讲什么啊!都是笨怜渶制造的印象,现在害我也被当成小孩子了。』
他是在心中如此想的,但是英琏并没有将这话说出来,只是浑吞的咕嚷了句,「随便你。」
那声姐姐,噎在口中就是没唤出来。英琏合上了眼,他不敢看没影像的铜镜,可是他也不愿将意识
交给怜渶。
就这么一下下就好了──
让他多知道幸福是什么感觉,再一会就好……
*****
悬梁挑起斗栱,重华宫的毓秀斋,虽采光通明,但不甚宽敞。且在装潢上,亦是特例,没有任何摆
设,就连一般要绘有祥纹的梁柱,也仅作简单缕花。整个堂里,只有檀木清香幽幽。
过往此处便是虚设,偶尔供帝君歇息,但今时,却成为此代帝王最爱的斋堂。据帝君说,他就爱这
儿朴实。于是,毓秀斋便严然另一处御书房,在接见亲近朝臣或亲族时,帝王是更爱于此与他们会
晤。
而毓秀斋有一物,是令来过此的宾客都印象深刻──那是只屏风,搁在帝君案台后的。
既非绘龙也非描凤,水墨渲染,双臂宽的小巧画屏上,只有一座孤山伴一缕云霄,居中再一只翱翔
大雁。但苍劲的笔法,不属任何画派的殊异绘风,都不是最令人印象深刻之处。那一见便让人有感
之处,却是提于屏风一角的诗文!
『九曜,夜涌江水涛,执手不见老。
月伴银河远,命数已相定,守天』
中土古远观念,总喜欢圆圆满满,但这诗,起头便言及无法到老的悲伤,尾句也是无奈。便是让人
意外,不爱摆设的帝王,何以钟情这画屏。只是再如何细瞧,那作者名,都已被磨损,仅隐约见得
最后一字是「光」,巧与论星相的诗性衬合,于是格外令人印象深刻了。
每回来父皇这书斋,岚也是一遍再一遍的看着这画屏。只是,不同于闲杂人等,他是知晓这画屏意
境何在的。
「岚儿,你可终于是回来了。」
清朗的笑声,由身后唤醒浸沉回忆中的岚。跨入斋堂的颀长身子,孅妍但不嫚弱,移近的步伐,每
一个举措,都有种亘古浸润的尔雅。
「儿臣拜见父皇。」恭恭敬敬,岚朝来人揖行大礼。
步至斋中主位,随廊外逆光渐弱,映入眼帘的绝世容颜,可是从没改变过。精致、细腻,宛若天雕
神塑的仙容,每一分都是完美──来人正是耿朝当今帝君,耿霄。
「别拘谨,坐吧!这一路,可是去那些地方玩了?」
白晰的指尖,抵在景德壶握把,清香上等的芙蕖茶倒出,在茶盅底绕起小涡旋。几道手续经过,耿
帝除了为自己斟了一盅,同时也斟了一杯给岚。
这么事情,一般是交给仆役。但他喜欢这隽永的韵味,茶烟中,润泽脾性,不论是倾听或诉说两方
,都很有助益。
「儿臣与妹妹先去母后陵上祭拜后,一路经成都日十里花开似锦的蓉城,金陵栖霞寺,重庆雾谷,
临清灵岩寺,洛阳的龙门石窟……增加了许多见闻,而妹妹每到一处寺院,都帮雁子与岑叔添香火
,做功德,希望有慰他俩在天之灵。」回避霄的视线,岚侃侃而谈的并非谎言──只是,这是妹妹
霖的行程。
开始就打算这么讲了,可是,真见着父皇,他还是有些慌乱。那双艳极的水眸,与妹妹霖煞是相像
,但其中的深沉却是迥然。
一样的清澈,但她的眸子是映人,他的眸子,则是锁人!
「雁子与岑啊……」潋红的唇瓣轻启,霄喃语道,但远眺的视线,只在瞬间。敛回了情绪,轻柔的
声音续问道:「是吗……那你呢?岚儿,这次出游,可玩的尽兴?」
「儿臣与妹妹一道行,妹妹所见何,也是儿臣所见。」岚的回语有些生硬不自然,但他自己并没有
查觉。
「有些事情,不要做的太过,难收拾。」不再逼问,宛若暖烟,霄的话温软叙述,但意味深长。
「儿臣知道。」
「听霖儿说,这回你们将靖庄公主之子,携回了京?」
「是的,儿臣认为他将来可以成为助力。」
「借着权力蛮横的压迫,是逼不得已最后的险招。你认为他有那价值就好。」
霄抿嘴一笑,虽然话语依旧煦润,却也别带一分妖惑感,可是令岚心上一紧。
「做事,不要太急,不要太赶。父皇年轻时,也因为这点,吃了很多亏。性子又硬,只看的到眼前
事物,失去了很多……悔了,总要难过的。」
捻在霄指尖的茶刷,抹过壶延,那动作是流畅悠长。茶烟袅袅而升,又在水气中消失,往事,不过
只剩无奈……
「您是说郝国师?」
没料得岚会有此一问,一楞,茶刷险是要从霄手中掉落。过了好一阵才平抚,「傻孩子,你不问你
母后,不问雁子或岑叔,你问他?」
起身,因为霏原一役,所以耿帝的脚有带伤。行至画屏前的步伐,微跛。立于屏风的诗句处,那白
晰指尖对在作者名处,轻轻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