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者迟疑了一下,他明天还要检查歌剧排练,要上课,要弹示范曲,还有一个晚宴,总之免不了要弹琴……所以他一点也不想把他的宝贝手指弄伤,这确是个意料之件的事件。可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总不能临阵退缩,对面的女人可还在盯着他呢,莫雷尔咬咬下唇,终于干了一件符合他年纪的行为——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拇指按了上去!
钥匙紧紧吸附住他的手指,他清楚地看着那颗龙头像活的一样张开嘴巴……咬在他的拇指上!那一瞬间一种说不清的疼痛顺着指尖流入,并狠狠咬中了心脏!让他打了一个寒战!仿佛身体的每一滴血、每一丝肌肉都被咬中了一般!可接着疼痛迅速退了下去,仅留下细微的痛感,像只是被针刺了一下。水印的光芒却像是被滴入鲜血的清水,从下而上慢慢被晕染成血红色,那只龙头空洞的双目中,正慢慢浮现什么东西!
“天哪!是眼睛!”菲内尔发出一声惊呼,是的,从那黑洞洞的双孔中,两点鲜红的光亮慢慢泛起,像两簇阴冷残酷的鬼火,拥有血般怵目双眼的圣兽……
那双眼睛盯着他,惊讶的是莫雷尔并不觉得厌恶——他一向讨厌和鲜血残忍相关的东西,可是那会儿他清楚地知道那东西是属于他的,它的力量和高贵,它的残酷和强大……不,不是它,是他……他——莫雷尔,新任的暗界总监!他掌控那力量,是支配另一个世界的帝王!
一种凉飕飕的森寒力量浸透他的身体,带着某种狂暴与傲慢,那是历代支配者留下的气息……是的,他认得那个字了。那是个“王”字,或与“帝”“皇”之类的文字相通,那毫无疑问是一种强者的宣告!
他拿回自己的手,上面一点伤痕也没有,最后一点疼痛也已退去。
“你说的那位艾维恩先生,你知道他得到认证时是什么感觉吗?”莫雷尔迟疑着说,拿起那个钥匙,如果这工作真有那一瞬间感觉得这么夸张,干嘛大家全都把这行当给忘了。
菲内尔耸耸肩,“他说根据性格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感觉,他只觉得很疼,拥有些微除灵的力量。”她惊讶地看着莫雷尔竟然轻易把那把钥匙卷了起来,调整了一下龙头的方向,把它变成一个戒指,带在手上!“天哪,你怎么做到的!”她惊叫。
“这本来就是戒指,”莫雷尔说,“金属本身很柔软,我的手指也比较有力气。”他笑着说,把委任书折好。
根据性格的不同?莫雷尔想,难道我的性格竟然……他打了个寒战,他承认他是骄傲了一点,而当一个人从小就被一群大人围在中间称之为“天才”时,当他得到远高于同龄的成就时,你没法要求一个年轻人发自本性的谦虚。
他在任何领域都拒绝平庸,是的,他好胜,习惯控制一切,他的字典里目前还不存在失败,并且决心以后也不能容许那东西进入他的人生。他喜欢高高在上,万众瞩目——说不清是因为虚荣还是主宰性使然,大约和他总要登台表演有关。
但这个领域除外,莫雷尔想,友好地向菲内尔告了别,并接过她给他的“钥匙附赠的小册子”,以从上面的地图找到他那个荒废的办公室。——他不想在这个奇怪的灵能界有什么建树,认证那瞬间的感觉即使取决于他的性格,但那又怎么样呢?他没有时间,而且这个领域还是个冷僻的早已被抛弃的部门。
莫雷尔再次翻出怀表,离音乐会还有一个小时时间,根据目测要到办公室少说也要二十分钟,他跳上马车,脑袋里快速记算出到达音乐会大厅所需要的时间,结论是他可以在他的“办公室”停留大约十五分钟,于是他把地图递给车夫,吩咐道,“现在过去这里,你们不用下车,我只呆很短的时间。”
莫雷尔永远是在追着时间跑,也许他是差不多六百年来最繁忙的暗界总监了,他找到那个杂草从生的连路都看不出来宫殿——这是一个设计诡异的地方,也许曾很有气派,但至少现在看上去它更像个豪华版的鬼屋。整个宫殿以黑色色调为主,当然现在变成了绿色为主——到处是杂草。
莫雷尔严重怀疑他能不能花十分钟走到大殿中央,但既然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他套紧外套,难得发挥了一次年轻人身体的优势,闯了进去。
进大门并没有用到钥匙,因为门已完全腐朽,轻轻一推便轰然倒地,那会儿天还没黑,晚霞在天际狂烈地燃烧着,里面却是黑压压一片,活像吸血鬼的老巢。
莫雷尔扫找到大厅中的窗户,试图拉开窗帘,可是只是轻轻一碰,整面墙的天鹅绒就像堆得过高的布丁一样稀里哗啦地掉了下来,溅起一大片灰尘,莫雷尔迅速跳开,心里打定主意还是回去好了。
手上的戒指像是动了一下,莫雷尔抬起头,角落里一个不甚显眼的走廊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大约是因为它在呼唤他……是的,它在叫他过去。那么,他大约是找到此行的重点了,莫雷尔看了一下表,快步走过去,尽量轻盈地不掀起灰尘,希望可以速战速决。
走廊很长,但目的地很显眼,那是走廊最尽头的那扇门,上面雕着和他戒指同样的花纹。莫雷尔一边在心里抱怨干嘛不把门建的近一点走起来可以节省时间,一边加大步子走过去。还有五分钟,他迅速环视了一下,准确地找到了那呼唤他的所在——在一张靠窗的雕花木桌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小摞资料,却被装订得很好,最上面依然是暗界的标志。
莫雷尔轻轻抖了下灰尘,猜测这是上一任的总监留下来的,他拿好它们,然后被时间追着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繁忙的音乐总监在路上复习了一下即将演奏的曲谱,当到达了音乐厅后,他把那堆满灰尘,贴着历史卷法术卷它等标签的资料随手放在马车上那一摞关于歌剧曲谱信函报告帐薄等等东西的上面,开始了他繁忙热闹的音乐家工作。
在大厅里,迎接他的是衣香鬓影的晚宴,女人美丽繁复的长裙和崇拜闪亮的目光,如影随形的奉承话,严肃的乐谱讨论工作,和那优雅高贵的乐声。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复了音乐相关部门杂七杂八的申请书,以及几十封仰慕者和朋友的信,接着把家里今天的开支账目看了一遍,过滤他的各位亲人和慕名而来的亲人们决定要买的东西,并决定哪些可以买哪些不可以,并在上面写上委婉的意见后,实际上时间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
莫雷尔把最后一个文件夹合上丢开,像孩子一样趴在桌上,享受着难得的工作后属于自己的时间,虽然这样的时间他从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但他每天都是需要这么一点时间的。独自在那里,什么也不想,或什么都想想,但就是不想工作相关的事。
他想着今天路过宫廷的花园时那些新开的一墙蔷薇,艳丽得像着了火一样,狂放地绽放着它们的青春;他想着舞会时斯顿小姐旋转的黄色裙摆,白如凝脂的肌肤,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像株高傲却温雅的黄色玫瑰;他想着今天无意间抬头看天,那天空可真蓝,云彩像棉花一样层层叠叠,堆积得像是随时都会倒塌一样,他很想就那样躺下来,看着天空,看云彩什么时候会塌下来,那光景一定很壮观很美丽,像他小时候……唉,他小时候似乎也很少有悠闲的机会,那时他总和大人们在一起,弹奏曲子和学习多的数不清的课程。
还有回家时从马车窗外看到的向后流动的灯光,和马车后……他直起身体,还有回家时马车后那追逐着车子的白色影子!它们看上去像是活的,却可以自由变换形状,但显然对他很恭敬。还有街角爬来爬去的小鬼怪,一只巨大的、长着两双血红色眼睛的、简直像只恶魔般可怕凶猛的黑狗正在追逐和吞噬它们!更可怕的是它看见了他,居然朝他点了下头!
他以前从看不见那些,只隐隐能听到,但现在……他叹了口气,全部装作看不到吧,他坚决地打定主意,还是建国庆典的歌剧排练比较重要!
他从那堆乐谱和报告中翻出他的上任在暗界宫殿留给他的资料——既然接受了工作,还是得熟悉一下基本情况。他翻看了一下暗界总监大略的历史衍革,像看小说一样一目十行地搞定它们,看到后来他已经完全反应不过来这部幻想型史记的下一任男主角就是他自己了。
宫廷暗界总监虽然前缀有“宫廷”二字,管理的却远不只宫廷内事务。柯特尔王国是大陆最古老的国家,更早时称为柯特尔帝国,几乎一统大陆——这个部分莫雷尔是知道的,但是他很意外他不只要管理宫廷甚至国家的暗住民,还是全大陆暗住民的统治者!
这让他觉得自己像碰到了一桩不幸的栽赃,王子殿下一句无意的话把他推上了一个更繁忙的舞台……但对于这个职位,莫雷尔继续打定主意,显然想做会有很多工作,不想做就什么工作也不会有的!
整个大陆只有柯特尔一家有权确认暗界总监,更早时这权力人人眼红,现在却早被丢入了落满灰尘的历史旮旯里。工作的具体内容不只要管理和监视所有人界的暗住民,根据更早时神的授权,连异界的暗住民也得听从命令,尊称一声“陛下”。
莫雷尔揉揉眉心,觉得古早时数任暗界总监的故事可以拿来编奇幻类歌剧,而且有些惊讶这么好的小说题材怎么这么多年一直在布满灰尘的宫殿里沉睡。很多细节在民间传说中倒是听过,这会儿居然像正式公文一样写在他面前的文件夹里,表示这是他未来的工作,怎么看都有点诡异。
当然也许是真的——关于不着边的神迹、没听过或只在猎奇类小说里听过的生物、改变自然地貌的法术,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确实存在过,但现在可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魔法的时代早已悄然隐去,他所要做的仅仅是和幽灵交流一下,以及……听那位变态王子的变态故事。
莫雷尔并不大追求和大陆的统治者平起平坐的权威——反正追求也追求不来,而且他也没时间。他带着习惯性的作曲家眼光看完那部“小说”,甚至连若编成歌剧有几幕,以及几个小节的调子都想好了,他随手在旁边的谱表上划下来,接着他看到了另一个“认证”。
实际上那张纸是法术卷的第一页,上面标志的语法相当绝对——如果你看不懂第一页,就别再想去翻下一页。
而且莫雷尔奇怪地从资料上得知,包括他的上一任,已经有十二任暗界总监没有能翻开这个“第一页”了!实际上他的前第十三任总监似乎是个有才能者,遗憾的是才能到他那一代终止了。过世前不管国王怎样要求,说什么也不肯指认下一代总监,因为他觉得没有人有这个能力,他说他不能让任何人侮辱这自古尊贵无二的地位!
当然实际上还是被“侮辱”了——在他去世后宫廷擅自指派了下一行暗夜总监,而这个人甚至没有能力翻开第一页纸。而接下来的十一任也是同样。
这种情况极大地激起了莫雷尔年轻人的好胜心,本来准备看完历史卷就去睡觉,这会儿好奇心让他精神焕发,他迅速翻找到了那张传说中的“第一页”。接着他知道,为什么他上面的十二人没有一个人能解开了。
那上面没有一个文字,几乎可以说是什么也没有,只有些涂黑和白色的格子,交相映衬,好像考试时涂的答题卡。他看了一下背面,确认就这么张纸没错,莫雷尔一头雾水地坐在那里,看着那张天书一样的法术卷第一页。
黑白黑黑白白……莫雷尔皱着眉头,像是想把那张纸看出朵花来,可是那就是一张纸,方框还是那些方框。不甘心,莫雷尔不爽地想,他一定要弄清那东西有什么奥秘——他绝不能容忍自己的名字被归于第十三个翻不开第一页的暗夜总监的大名单!他的人生怎么可以有失败!
于是他摇铃向仆人要了杯浓咖啡,决定就和这张纸耗上了,他就不信花一夜时间他弄不出来它!
黑白白黑黑黑白白黑黑白……莫雷尔猛地挺直身体!他找到了,这些格子的顺序……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打着拍子,没错,重复的三个小节,这是一首曲子!
莫雷尔兴奋得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他激动地吸了口气,迅速从身边拉出一张谱表,如饥似渴地开始了这个解谜游戏,笔尖在纸上流利潦草地划着什么,寻找着类似的音乐结构!不为什么任命,只是这激起了他的兴趣!
也不晓得花了多长时间,莫雷尔总算完成了这古怪的乐谱,它看上去即不是狂想曲也不是小夜曲什么的,如果归类只能说它是首幻想曲,但结构十分完整。莫雷尔兴奋地拿着乐谱走向卧室一角的钢琴,甚至连窗都忘了关,他坐下来试了几个音,然后认真弹奏起来。
技巧上来说难度非常的高,而且情绪也十分难以表达,这毫无体系的乐谱中包含了如此奇妙的东西,既是极度的阳刚又有着极致的阴柔,如果不是莫雷尔的钢琴技巧在整个大陆首屈一指,这东西他根本就弹不下来!
他舒了口气,最后一个音节在他指尖终结。虽然在弹奏前曲子在他脑袋里已大致有了个数,可是弹出来的效果还是有些出人意料,他毫不怀疑这是首曲子,可是他竟似能从这乐曲子捕捉到模糊的语言,而且竟能隐隐听到它在说什么!
这简直是诡异!——它又像副图画,在他手指的音乐下展开,蕴含在每个音符的结构中,狂放的没有边框!它有着比十二音音乐还为精确的数学规律,奥妙无限,这点还需要慢慢研究。
而他是个钢琴家,他只能乐曲诠释它,清楚地知道它不只是音乐,却又能变成其它。
这是他人生中不多的几次觉得理解并诠释一首曲子“困难”,这让他弹得有些上瘾,再次把手放在琴键上,准备再来一次。
“陛下,您再继续的话,全大陆的暗住民会全聚集在这里的。您准备今晚举行登基仪式吗?”一个轻柔却阴冷的声音在身后说。
莫雷尔惊讶地回过头,然后他吓得几乎从椅子上跌下来!
在他身后的一片黑暗中,像凭空的浮现一般,一双紫色的眼珠看着他,下面还有两只苍白的手……就这么多,其它什么都没有!
被称为“陛下”的人吓得好一会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张了两次唇,好不容易组织好语言,听语气那东西应该是他的部下之一。“你是……那个……”他说,想问“能不能用别那样子呆在那儿”,但最终没有勇气说出来。
那个东西竟然像仆人一样尊敬地躬身,垂下眼睛……从眼珠的角度看上去大约是垂下了,“陛下,我是亡者,您的副官。”
莫雷尔吃力地从记忆角落里找到艾法的话,难道历代宫廷暗界总监的“副官”都是这么个鬼德性吗!他惊恐地想,缩在椅子上,欲盖弥彰地低着头,不看它。“我是莫雷尔•弗莱斯,你别叫我陛下,如果……”如果没事的话你就走吧……啊,他果然不该和这个诡异的领域打任何交道!
“您愿意见一见外面那些期待瞻仰您荣光的暗住民吗?或者我帮您驱散它们?”亡者说。
莫雷尔感到一阵恶寒从脚底升起,他这才嗅到外面浓重黑暗下蠢动的血腥味,听到利爪拨动泥土的声音,它们全聚集到了离他如此近的地方,黑压压的一片!他想起晚上时看到的那只恐怖的黑狗……“让它们走!”他紧紧抓住钢琴沿,仿佛那是他的救命稻草,大叫道,“让它们快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