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魔塔(出书版)+番外 BY 公子欢喜
  发于:2010年1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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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骂过?”

“只是误会。”

我要找的人是你么?

呸,疯道士!——拦了路人询问,十之八九听到这么一句。上了年纪的妇人往往善良,背过身低低感叹,哎呦,作孽,好端端的人怎么就疯了?以为他听不见,其实一字不落听得清晰。

“被打过?”

“误会而已。”

人性万万种,保不齐撞上那么几个暴躁的,其实看那袒胸露背的穿戴就知道不好惹,转念又一想,或许就能知道什么呢?于是挨打也算是自找,鼻青脸肿活该被人笑话,谁让你鬼迷心窍?

“还有什么?”他脸色难看得不能再难看,幽幽的烛火照着仿佛暗夜噬人的鬼魅。

道者维持着笑,端起碗来慢慢把饭扒进嘴里:“没了。”

“……”一听便是谎话。敖钦在烛光背后沉默。

他放下碗,竹制的筷子整整齐齐搁在碗沿上:“我不想提。”

受过冻、挨过饿,游荡在大街上直觉自己不再是人人而是穷凶极恶的鬼,两眼冒着绿光,只待眼前出现一个活物就扑上前开膛剖腹生吞活剥;挨打挨骂是常常有的事,运气不好时,天天叫人放了恶狗追出三条街,臂膀上活活叫那畜生抓出深深的三道;最难熬是生病,找个破庙神桌底下蜷三天,又渴又饿浑身乏力,却是扎扎实实三天鹅毛大雪,庙门口不见一人过路。爬出桌底颤巍巍对着座上老君塑像满腹凄楚,你总这般悲天这般悯人,却何曾对我慈悲?“他”到底是谁身在何方,我为何要寻他又如何寻他,哪怕告诉我只字片语亦是你的功德我的万幸。枉披了金身的泥人不言不语不说话,呆呆望着庙外的雪,脸上一派木然的悲悯。

因此,不被骂不被打就可谓很好,哪怕那人冷着脸压根就没搭理他。原先还啧啧称奇,一整天游走,这城中不分男女老少竟然个个如此,仿佛要赶着去做天大的事业一般,停了脚步摇摇头,就紧赶慢赶地往前走,一字半句也不肯浪费。道者追着几个面善的妇人问出几条街,她们停下、摇头、而后继续行走。道者再问,她们再停,几番如此,竟也不恼,甚至一个“烦”字也不出口,只管絮絮叨叨边走边聊着她们的天。

再三冥思苦想也说不出个理由,只得半信半疑地猜,本地民风甚好。倘若今后所过的街镇也是这般,那真是谢天谢地。

道者一再强调:“我生而就是为了寻他,自记事起我便知道我在找人。”

敖钦知晓他要回避,错开眼看院当空闪烁的星辰:“若不寻他会怎样?”

“做一场噩梦。”

“怎样的梦境?”

他摇头,双眼平视前方淡淡叙述:“仿佛一夕间天塌地陷失去所有。”

放在桌底下的手再度狠狠揪紧了衣摆,敖钦盯着他的脸,视线仿佛锐箭:“你见过穿城而过的那条河,可知河中锦鲤共有几尾,河上落花共有几瓣,河畔柳树共有几叶?”

道者说不知,他又沉默,开口时再换了话头:“那你可曾听过泾河龙王与术士打赌的传说?”

自傲的龙王有心要害卦术精湛的术士,故意以项上龙头来赌隔日降几点雨水。本以为自己行风司雨稳操胜券,谁知,临到降雨之时,天庭忽传召更改,所定之数正如术士所言。为赢赌约,龙王一意孤行,硬是克下雨水三寸八点,如愿以偿羞辱了术士。却不想,转身便有人将克扣雨水之事上报天庭,龙王项上龙头依旧不保。

道者点头道:“此乃民间传说。”

敖钦起身挟起一筷子菜放进他碗中:“这样的事,未尝不曾有。”

道者瞪大眼。

他款款落座,腰靠着锦靠,神采飞扬:“有空不妨练练卦术,待你测得河中有几尾锦鲤、河上有几瓣落花、河畔又有几叶杨柳时,我便告诉你。”

“原来你根本就不想告诉我。”几乎不假思索,道者用筷子戳着碗底,目光炯炯。

敖钦不慌不忙,心机完完全全写在脸上:“你可以不想提,我自然也可以不愿说。”

第四章

闲时伴着道者一同上街,说是陪在身侧绝不打扰,实则拖着人家的袖子一路穿街走巷半点不由他人作主。

弯弯的拱桥脉脉流淌的河,河中有头顶赤红的锦鲤,河面上有纷纷扬扬的落花,两岸无数垂柳,波光潋滟间对影成双。这是钱庄那是当铺,茶楼酒肆街边杂货摊,唯恐道者都不认得,敖钦一一点给他看:“屋檐下那个卖货郎的胭脂做得极好。”

他扬手一指,道者跟着往前方瞧,微微侧过脸,眼角带笑:“我记得,刚入城时见的也是他。”那雨中辛勤叫卖的年轻货郎,当时只道他躲雨,原来他平素就爱倚在屋檐下。

再走几步就是绸庄,依稀记得他说过,绸庄与药铺的正中间,天晴时会有道士出来摆摊打卦。无涯下意识望天,连着几日艳阳高照,天空蔚蓝不见一丝杂色。绸庄前人来客往,梭巡几次却不见道士身影。心下正疑惑,臂膀冷不丁被抓住,一个趑趄被拽到了绸庄门旁的房檐下。

逆着光模模糊糊只看见他深水般的眼,比幽潭更叵测比汪洋更深沉。道者疑惑地问:“怎么了?”

敖钦放开手,低眉敛目,眸中所有思绪藏得滴水不漏:“阳光太晒,我们歇歇再走。”

道者疑虑未消,他只当不发觉,高大的身体不着痕迹挡住道者的去路,将他牢牢困在自己与墙壁之间无路可走。

一如当年。

当年当年,遥想当年,百年之前更早更早的百年,掐指细细算,韶华飞逝,满满五个甲子。东山青龙神君敖钦,提得这名讳,放眼天庭,除了那讨人嫌的希夷,谁不恭恭敬敬折腰尊一声“殿下”?

骄横侧旁必有虚荣,彼时好奢丽喜浮华,八宝攒珠冲天冠,衮袍蟒带踏云靴,轻易不入凡间轻易不染俗尘,天帝几番相邀堪堪勉为其难进得凌霄宝殿一叙,还得众仙自南天门起一路次第相迎,论排场论气态,现今的敖锦真真差得不止十万八千里。本当在东山巅逍遥度日,大人大量宽赦那希夷的无礼放肆。他们却说,山脚下有道人摆摊打卦,准或不准另说,只一张面孔一个背影就十足便是另一个希夷。

敖锦立在阶下随口那么一说:“听着倒是挺有趣的,兄长可要去看看?”

话音刚落就叫他毫不留情嗤笑:“放着真的不看,去看什么假的?你果真太闲么?”

转过天来却还绕在心头,终究,只一句“另一个希夷”便已捉住了他的好奇,万年难解的天敌,倒是真想看看那道士是怎么个酷似法。

心念起了就不易消退,带了敖锦等等即刻下山。不呼风祛秽不唤雨扫尘,穿一身石青的长袍罩一重浅青的纱衣,袖口锦缎滚边头顶冠入九霄。王孙公子般前呼后拥,吆喝开道的家丁、气势汹汹的护院、端茶打扇的丫鬟外带一个精明高瘦的管家,路上行人唯恐招惹,莫不远远避走。他得意,赫赫扬扬进城,径自直往传说中那“另一个希夷”的卦摊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卖货郎倚在墙跟边摇着拨浪鼓殷勤揽客,绸庄门前同隔壁药铺的正中间,穿一身灰色道袍的道士正埋首卜卦。

他乍看到一个侧影就暗自在心底笑,那群瞎了眼的,脊梁骨素来往后、拗得快断掉的希夷上仙什么时候如此低眉顺眼过?

走近一些听他解卦,小道士伸了一指按在卦片上指指点点,声音算不得婉转好听,温温润润的,比起希夷倒是顺耳不少。敖钦留心听了一段,他卦卜得也算不差,十中约有六七成的准数,同天庭没法比,放在人间便不是招摇撞骗。

前头杂七杂八絮叨了诸多有的没有的的妇人心满意足地走了,下一个就是来者不善的神君。道士的卦摊很小,备了一只方凳供来人就座。敖钦直挺挺站着,侍从扮成的护院在外围做一个圈,家丁抢前一步用衣袖擦凳子,丫鬟忙不迭打扇,化作管家模样的敖锦垂手站在他身旁。

道士收拾完卦片抬头,乌黑的发一丝不苟全数挽进道冠里,一整张脸清清楚楚落进敖钦深渊般的瞳。什么都来不及想什么都来不及说,身畔的敖锦倒抽一口气,扎扎实实道出在场所有人的惊讶。太像了,若非知晓希夷此刻正在凌霄殿内伴驾,当真便以为他这是在人间微服巡游。

“听说道长是远近闻名的神卦,在下特来求教。”口中说得动听,下巴却始终高高上扬,敖钦站直了身体只用眼角自高处斜睨。眉眼、鼻梁、嘴角,单论面容,确实是另一个希夷,怕是他同敖锦之间也不如这般肖像。但再细看就能察觉不同,眉宇间那一片神采,希夷是凛然,终日端着绷着,难为他居然还记得怎么说笑;他却是干净,一尘不染仿佛白纸一张。

小道士客客气气道一声“不敢当”,摆开卦片就要排列。敖钦出手如电,正箍住他细瘦的腕:“不忙,在下想同道长打个赌,不知道长敢不敢?”口气却体贴,温柔如三月的风。故意拉近了彼此的距离,眼对着眼,呼吸相闻,明明白白看见他脸上的惊诧与畏惧。

小道士僵直了手臂往后退:“光天化日之下,施主莫放肆。”

啧啧,又发现一点,他跟希夷一样爱说教,开口闭口“莫放肆”“莫过分”,没的讨人厌。故意用拇指在他腕间摩挲,吃着青菜豆腐长大的小道士,看起来干瘦,摸起来却细滑,贴上掌心好好抚触,敖钦有趣地看着他脸色忽红忽白,淡粉的唇被牙咬得泛红。嗯,这才不亏了这么一张脸,比希夷讨人喜欢得多。

人间的风流衙内般故意拉着他的手望脸上贴,小道士气得两眼瞪得溜圆,敖钦笑得脸上能开花:“你怕我做什么?我还能吃了你?”

伸出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脸,那张同希夷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见到如此趣味的表情。这趟人间真是来对了。都快忍不住仰天大笑,敖钦倏然后退一步,双手迅速收回。小道士错愕的目光里,他两手背后,下巴上扬,用眼角余光自高处斜斜睨来,又是那般高不可攀的姿态:“把你弄哭了可不好,太难看。”

胸中的愉悦再也止不住,他哈哈大笑,引得路人侧目。

笑停时,小道士才开口,脸上还晕着红,话语直接,恍如希夷:“施主是来闹事的。”却不及希夷威严。

敖钦得意洋洋:“是又怎样?”

道士叹气,挺直的腰杆终于不再刚直:“施主想赌什么?”

来时只为看人,倒不是故意要寻衅。身边的敖锦低声相劝:“再怎么像,他终不是希夷,算了吧。”

他却刹不住心头一波又一波冲动,酷似希夷的脸,神态、举止,像希夷,又不是希夷,一个让他欲罢不能的希夷。瞥眼瞧见他摊上的几个铜板,从袖中掏出一片金叶摆到他面前,敖钦道:“就赌你的卦术准不准。”

“我出一题,你若卜对,金叶便是你的。若错了,道长桌上的卦银我可就收走了。”

小道士翻掌向上:“施主请。”

放眼四顾,他顺手一指那穿城而过的河:“敢问道长,河中锦鲤共有几尾?”

好事者听了,一片轰然,这分明是在耍泼皮。

“……”小道士又叹气,徐徐摇头。沮丧地取过桌上的金叶与铜板一并递到他跟前,“施主你赢了。”

生平第一次,希夷在他面前低头。

那天他取了他所有的卦银扬长而去,自城中至城外,一路趾高气昂,行人避之惟恐不及。其实还未出城,心就被喜悦后的空虚占满。

敖锦贴在身侧小声对他道:“何必?”

敖钦脚步略迟疑。敖锦跟在身后絮絮叨叨:“看他样子应是云游四方的道人,靠摆摊打卦挣一份口粮,如非迫不得已,定不会赚人钱财。几个铜板,保不齐怕是他几日的用度。”

他站住脚猛然回头,森寒的眸光下,敖锦顿时闭口。

晃眼一月过得匆忙,仙人不愁衣食不忙生计,上天入地的通天之能过上一月是逍遥,过上十年就只剩无边无际的寂寥。

不知从何处坑出了那几个铜板,敖钦半卧榻上,拿在手中把玩,侧首问敖锦:“你说这是他几日的用度?”

敖锦的神色近乎祈求:“算了吧,他只是面容酷似罢了……”

敖钦扭头,眼神如刀:“他哪里像了?”

将铜板高高上抛然后稳稳抓进手里,他长身而起,驾上云头就出了神宫。

小道士果然还在那儿,河岸边房檐下,绸庄同药铺的正中间。他低头算卦的样子很认真,神情专注,双目发亮;他同人交谈时显得腼腆,脸庞微微发红,时而垂头掩饰;他望见摊前的敖钦,未开口已变了脸色:“施主又来问卦?”客客套套疏疏远远,嘴角处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敖钦抱着臂膀弯起眼来笑:“听说道长是神卦。”

他摆手,昂起头来不卑不亢地对上敖钦的眼:“施主这回还想问河中的锦鲤?”

敖钦回头看碧波荡漾的河,转过头来一本正经地摇头:“我想问道长,河上落花共有几瓣?”

话音未落他便摇头,拿起手边的铜板伸到他胸前:“施主请。”

敖钦不接,两手抱胸啧啧有声:“道长你平素为人打卦算卜也是这般偷懒?”

“你想如何?”小道士的眼睛亮得烫人。

敖钦两手撑着桌,上身前倾,同他四目相对:“我来问卦。”所谓无赖无非如此。

他重重叹气,低头将卦片摆开,几番排列,嘴角僵硬地扯出一条弧线:“施主所问,贫道卜不出。”

垂头丧气的希夷,有意思。

这次的铜板比上回更少,想来被敖锦说对了,小道士的日子过得挺艰难。

自他掌心里捻起一枚握进手中,指尖触到他的手掌,他臂膀猝然一抖,薄唇抿成一线。敖钦把铜板捏在拇指与食指之间,冲他眨眼:“小道士,我还会再来。”

走出几步再回头,小道士立在原地,像是长舒了一口气,肩膀有些垮。

第三次下凡,刚好是雨天。

敖锦几乎对他绝望:“他只是凡间的一个小道士!你若是因他像希夷,就干脆毁了那张脸!”

敖钦看着泼天漫地的雨满脸兴致盎然:“你觉得我只是因他那张脸?”眼角处的余光毫不掩饰轻鄙。

小道士却不在。风吹起了纱衣的下摆雨水打湿了宽大的袖口,风雨里,路上行人寥寥店铺前门可罗雀。只有卖货郎还在不远处叫卖,他一个人打伞站在房檐下,十足像个傻子。

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回宫时,在长阶上同一个绑着双髻的小道童擦肩而过。敖钦觉得他有几分眼熟,不由驻足多望了两眼。再拾阶而上,望见敖锦正从里头追出来,手里捧一卷深褐色的竹简。敖锦看见他,也停下了步伐:“这是希夷差人送来的,道德经,说是近日读起又有所获,顿感奥妙无穷,想你东山神君天生聪慧,必然也能有相同体悟。”

他越说越小声,瞧见敖钦手中湿淋淋的伞与肩头的水迹,再看看山下的天色,摇着头简直不知该说他什么才好:“哪有人下雨天出门问卦的?那道士过得再窘迫也得找个躲雨的地方避一避,窄窄的房檐能遮得住什么?”仿佛兄弟二人中,他才是那原本该老练持重的兄长。

敖钦头也不回向前走,猛地一个旋身夺过他手中的书简掷在地上,竹片落在石板上“哗哗”响做一片,仿佛听了一天的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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