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魔塔(出书版)+番外 BY 公子欢喜
  发于:2010年1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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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钦毫不客气地当做赞美收下:“若不霸道,怎么留住你?”

这回轮到道者叹气,目光清澈得能映出窗外雪白的梨花,长久的沉默里没来由又叨念一句:“那塔,像是要倒了。”

都说是先有城,之后才有塔。而今看来,仿佛这城真正是因塔而生,无论走到哪里,黝黑无言的降魔塔总是高高笼罩在头顶,一抬眼就能望见。

敖钦嗤之以鼻,半侧过身来,弯起食指刮他的脸:“别胡说,好好的塔怎么会倒?”

迷糊的小道士认认真真对上敖钦的眼:“塔倒了会怎样?”

会怎样?还能天崩地裂不成?

敖钦避开他的视线一心一意去找茶壶,避重就轻地把话题拨开:“没事就好好睡觉,别胡思乱想。”

小道士便不做声了,追着窗外玉色的蝴蝶看了一阵,乖乖喝着敖钦递来的茶,过了很久才又开口:“我之前是不是来过这里?”

他说的不是上一次,是更久远的时候,百年之前。

敖钦紧了紧他的腰,缓缓点头:“嗯,来过。”

“和你?”

窗外起了风,纷纷扬扬的梨花从枝头飘落,皎皎仿佛一场大雪,模糊了人的双眼。

“不是,是和‘他’。”

“你知道?”

“我知道。”因为,我就在你们身后啊。

那时的道者也如今天这么突然。自来无欲无求的小道士不知为何起了兴,抛开书简,拉着东垣的衣袖不由分说就下了凡。那么不管不顾的作为,倒有几分像是敖钦的作风。

他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看着道者将云头落在东山脚下的小城之外,同一座城,既是谎言中东垣的家乡,也是敖钦与道者的初见之地。那天的道者很兴奋,不仅抛弃了始终坚持的戒律始终牢牢牵着东垣的手腕,一路之上还破例说了很多。

他说,他当年到得此城时正是现下的时节,春末夏初,连绵细雨。

他说,他清晰记得当年的街巷,收拾卦摊后总爱在各处小巷穿梭,见得不少罕有美景。

他说,他一直想回来看看,想了很久,几成思念。

说罢便把眼别到别处,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你别笑话我。”有些羞涩,又有些惶恐与谦卑。

木讷的男人体贴地为他拢起被风吹乱的鬓发:“好,我陪你。”一丝一毫谨遵神君谕旨,嗓音醇厚,声调低柔,百炼钢亦能化为绕指柔。

不远处的敖钦清楚看见道者晚霞般嫣红的脸颊,双目璀璨,恍然含珠。长街之上,竟是愣怔当场。

那天的道者特意换了装扮,脱了灰色的道袍穿一身淡绿长衫,面如冠玉唇色淡粉,挺拔如山间的竹,温润似石中的玉。他带着东垣轻车熟路地在城中穿梭,在街边的小酒楼上点几碟素食点心并一壶陈年的女儿红,浅尝小酌之际,看得脚下滚滚红尘芸芸众生。

那时楼中请了不知名的戏班助兴,依依呀呀唱一段缠绵悱恻愁肠百转,角落里的神君听得出神,想要再将唱词好好琢磨,戏台上那对惆怅璧人早已退场,换得一个伶牙俐齿的红衣女童伴着牙板无忧无虑地唱: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

凄切尽失,哀婉全无。

黛瓦白墙间,卧在墙头开得张扬的红杏;深巷尽头,几杆翠竹后的一处泉眼;唯有登上谁家房顶才能望见的七彩流云……小道士一一牵着东垣走过,每一处都是景色如画,每一处皆是无人知晓。叫跟在身后的东山神君也不禁脸红,这般凭空享了本地千年万年的香火,却是连本地的风景都未曾好好看过。

青石窄巷尽出一分为而,一条往右一条向左。小道士拉着东垣毫无犹豫地往右拐:“那里有好去处。”

视线尽处就是这茶庄,小小的、安静的、寂然无闻,后院里栽满洁白的梨花。

“那天你们坐在这儿,我就坐在那儿。”敖钦用手往角落里那张空桌子指了指,“刚好能看见你,你却看不到我。”

其实只要你扭过头,你就能看见的,但是那时的你呀,看着窗外,看着梨花,看着东垣,哪里还顾得上回头?

至今依旧记得那时院中那对双飞的蝶,玉色的,混在落花里上下翻飞恍如舞蹈,一错眼就能看错。小道士和东垣说了什么他听不清,只看到他们淡淡透红的脸和暧昧对视的双眼。他紧紧盯着他们落在地上的影子,明明隔一张方桌,却靠得那么紧,这般亲密无间仿佛谁再往前探一探,两道影子就能连成一体,叫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他……东垣他,待你很好。”他皱着眉头苦苦斟酌词句。

小道士枕着他的肩,阖了眼听,嘴角如勾:“怎么个好法?”

怎么个好法?很好很好的好。细致周到体贴入微。在风里挽你的鬓发,在雨里揽你的肩头,长街上不着痕迹护在你左右,危难处一声不吭挡在你身前。他不刁难你,不责骂你,不强迫你,总是坐在那儿静静侧着耳听,哪怕你说得再荒谬再离奇再可笑,亦当做金玉良言天帝的谕旨,用那般憨厚良善的笑容包容着谦让着甚至是赞成着,双目含珠,如同春水。

反观于我,憨厚、良善、温柔,自来与我无缘。总是伸过手来强自箍住你的手腕,不容拒绝不容退让不容半点挣扎。我要你看着我,我要你听我说,我要你对我笑。于是刁难你,叱责你,强迫你,不知不觉就伤了你。看你泛红的手腕惨败的脸色又懊悔,扭过脸去硬邦邦扔一句:“你瞎了?你聋了?你哑巴了?”重重哼一声,昂着头拂袖而去。真真叫混蛋。

“呵呵……”小道士听得发笑,倚着敖钦直起身来,两人面对面四目相对,“看来,他果然比你好。”

敖钦撇撇嘴:“是啊,他比我好。”

否则,事到如今,你怎会只心心念念着一个他?原来连轮回都不能泯灭你对他的思念。

“你呀……”敖钦捧着道者的脸无奈地笑,收拢双臂把他整个圈进自己的怀抱,“你知不知道你最不好的是什么?就是太知足。一瓶伤药,几句好话就把你套住了,你就陷在里头出不来了。蠢道士。”

那时节,希夷曾来劝过。不履俗尘的上仙挺着腰杆站在他的玉阶下,神色肃杀好似独生女被拐走的老父:“你干的好事!”

大有一副要闹上凌霄殿的架势。

敖钦懒洋洋扫他一眼:“谢了。本君做好事向来不愿声张。”

那边的上仙气得就要拔剑相向,却被一旁的敖锦劝下了。

那时希夷说了什么,他几乎都没听。只牢牢记得一句,过刚易折。白衣凌然的仙者只有在提起无涯时才会显露些许赞赏:“你道他得道靠的是什么?不过执着二字。只是执着既能成全他,亦能毁了他。当年他强窥天机一事就是明证。万法自然,过刚强易折,过执着亦不是好事。尤其情字一途,更要不得强求。”

希夷之所以讨厌,便是他总危言耸听,却偏偏每每又叫他说中。

“蠢道士,你这蠢道士。”敖钦揽着他的背喃喃地骂。

小道士撑着他的胸膛扬起头来,看到男人无限落寞的脸。道者微笑着用手指抚他蹙起的眉心:“我做了什么?”

你做了什么?最可恨就是你什么都不做。你双目似明镜,总以为看穿世情看透一切,蠢道士,你太天真。暴躁如我哪里会学得来东垣的体贴,你那笑如春风的东垣又怎会如我这般粗暴待你,拥抱永远似禁锢,亲吻永远沾着血?

小道士又笑着问:“那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这个。”敖钦猛地扶住他的后脑将唇狠狠印上他的。

措手不及的道者倏地瞪大眼,想要再推拒却迟了,被敖钦擒住了双手,牢牢压制在漆黑的方桌上:“你……”

瞳孔幽深的男人不说话,低下头来慢慢舔他的脖颈,继而又辗转回来吻他的唇,慢条斯理地,总以为要结束了,他才分开少许,转而又缠上来,胸膛相贴手脚相叠,掌心对着掌心犹不够,还要用手指紧紧扣住。身躯彼此厮磨,连粗重的喘息也绕到一处,道者在恍惚间生出一种错觉,再这么没完没了地吻下去,自己就要被他一口一口吞进肚子里去。不过这么一想,他又吻来,灵巧的舌好似是分叉的,一勾一吮,便让道者的神思彻底涣散……

清醒过来的时候,身下触到一片湿意。小道士再镇定,亦不由红了脸,低下头呐呐无语。敖钦笑着把他自桌上抱进自己怀里,又为他将松散的衣襟拢紧,抓过他的手来拍拍他的手背:“没什么,我也一样。”

言罢,顺势拉过小道士的手往自己河蟹词语摸。强做镇静的道者懵了,刚碰了碰便似被咬了一般,飞快收回手,满脸都是惊诧与羞赧。

敖钦便拍着他的背笑,笑完又正经地对上小道士的目光:“当年你要是也这样瞪我就好了。”

当年那一场便如同那个咬出血来的吻,尝不到半点浓情蜜意,只吻出一嘴苦涩。俯趴在石桌上的道者用脸紧紧贴着桌面,自始至终没有喊过一声“疼”,甚至连低微的呻吟都未曾有。敖钦强|硬地掰过他的脸来,他半闭着眼,细白的牙还紧紧抵着唇,额上细细密密一层又一层的汗,颊上却是干的,一道又一道被石桌擦破的刮痕。

所谓触目惊心,惊得骄横的神君整颗心都被拧起来,甚至不敢低头看他身下。

咬紧牙关低声说一句:“我弄疼你了。”僵硬又生涩,却已是他力所能及的最大温柔。心中暗想,比起东垣,真真差得太远。焦躁再添一层。

疼得不住抽气的道者瘫倒在桌上许久不说话,敖钦低下头,看到他握得死紧的拳头,手指一根一根展开,又是一掌的鲜血淋漓。

敖钦忍不住大声责备:“疼你就喊啊!本君又不是强要你!”

半昏半醒的小道士悠悠醒转,双眼迷蒙,眯了许久才对上敖钦的脸,却是露齿一笑,孱弱好似风中凋零的花。他慢慢摇着头,甚至艰难地对他眨了眨眼,依旧是那样叫人费解的眼神,带一点点狡黠,一点点俏皮,一点点似乎只有他自己才懂的隐秘。

敖钦气结:“随你!”扔下他,转身回了东山。

送药安抚的事总是东垣来做,做低服小的事,他威名赫赫的东山神君做不来,只能隐了身形躲在不远处偷偷看。小道士还是之前他走时的狼狈模样,东垣为他整理衣衫又扶着他坐起身来。笨拙寡言的男人小心翼翼地递上药瓶,小道士便弯了眼:“我就知道。”

他转过身来用手指点东垣的鼻尖:“你呀你,别再装了。看你装得那么像,你第一次来,我就闻到你身上的气息了。我知道你好面子不肯认错的,才变了这副模样来看我。其实有什么呀?你有心就好,我还能笑话你不成?”

说罢他就“嗤嗤”地笑,笑得用力牵动了伤口,止不住又抽气,拧着男人木然的面孔喋喋不休:“你还装!算了算了,装便装吧。其实,你这样也挺好,性子变了个人似的,同这个你相处,我反而自在。呵,对着那个你,有些话有些事实在不敢说也不敢做。一旦你变成这样,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敢说敢做了。”

东垣机械地点头应诺着,小道士笑了笑,话语渐渐多起来:“只当你这人就要一直那么张狂蛮霸下去了,没想到,你自己却先改了。你叫我……我……”

敖钦竖起耳朵听,那边的道者幽幽望着东垣:“我一直以为修道才是我的正途。现在我却觉得、觉得,和你在一起,或许会……”

无须再说,一切都已不能再明了。

“你为了他,可以连求道都能舍弃。”

道者默默听着,恍然大悟:“原来我是将他当做了你。”

敖钦低头亲了亲他的脸颊:“是你将我当做了他。“

你口口声声说你喜欢的是我,可我却清楚,你喜欢的其实是他。

我从未试图变得温柔体贴亦从未觉得过往做的是错。你所谓的欣喜安慰,实则是我心血来潮时的一个玩笑。这叫我情何以堪?

他有什么好,你们才见过几回?你就这般死心塌地了,连求道都不顾了。他到底有什么好!他在他们身后气得牙根发紧,蠢道士, 你口口声声不动情要求道,居然……居然……

道者狡黠的眨眼,他们暧昧的对视一一在眼前浮现,原来……原来……事实已经摆在面前却是他自己视而不见,自记事起就未曾遇得这般窝囊的耻辱。心火顿起,他恼羞成怒。

那边的道者还在结结巴巴地叮嘱东垣:“你、你下回、下回轻一点……”面生双霞含情脉脉。

敖钦慢慢自暗处走出来,高冠蛾带,嘴角挂着笑:“我记得了,下回我会轻一点。”

他在道者蓦然睁大的眼瞳里看到自己的脸,笑意吟吟不见半分怒气,蠢道士,这笑容可合你的心意?

“小道士,你可要看清楚了。”径自走到那个碍眼的傀儡跟前,他诱惑的口气像足道者念念不忘的当年,小城河畔,我也是这般来问你河中的锦鲤岸边的桃花,“我可不是他。”

伸手,手指从剑魂冰凉的胸膛里插进去,而后将内中的毫无留情地长剑取出,那魁伟憨厚的男人连哼都未哼一声,便沉默地成为了一张色彩黯淡的画纸,还未落地,便被凛冽的天风刮起,晃晃悠悠地吹进了天河里,一个浪头打来,瞬间无影无踪:“枉你位列仙班,本君一个小小的幻术就把你迷住了?呵,依我看,你还真得再好好修修道行。”

他极尽所能嘲弄,看着道者清澈的眉目逐渐暗淡蒙尘。直挺挺站着的道者好似石化了,又好似还没从突然的变故里清醒过来,睁大眼扶着桌面一言不发。

“给你,这就是你的东垣。”

剑,就这么落在道者脚边。

“你……他……”傻呆呆的道者喃喃低语着,看着他,又看着脚下的剑:“他,不是你。”

“笑话!本君坐拥一方,哪能同你这个小小天河守玩这般幼稚的把戏!”

他说完便挥袖招来六头风兽驾驭的金辇,头也不回地离去,高冠入云,锦衣及地,始终将一道背脊挺得旗杆般笔直。

第十七章

城中的岁月好似被凝固住了,外头的沧桑变化同这里丝毫无关。敖钦抱着小道士一步步往回走,挤挤挨挨的人流里,三五成群的妇人叽叽喳喳着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鸡零狗碎,摇着拨浪鼓的卖货郎懒洋洋倚在屋檐下。白石桥边,桃花灼灼柳色青青。

小道士附在他耳边低声地追问:“后来呢?”

“后来……”敖钦抬眼,正望见不远处的降魔塔,黝黑的塔身笔直的塔尖,许是夕阳晃了眼,也或许是叫道者说昏了头,当真觉得那塔似乎不再似从前那般挺直伫立了。不由嘴角微微扯了一扯,缓缓说给他听。

后来听说,小道士被希夷带走了,天宫内人人称羡他的好运,跟了赫赫有名的希夷上仙修行,不出三五百年怕是也能被人恭恭敬敬称一声“仙君”。

东山神宫内的侍女偷偷在窗檐下惋惜:“无涯道长这一走,连远远望一眼的机会都没了,亏我昨天还特意熬了一盅碧梗粥。”

有那嘴快的笑嘻嘻取笑她:“呸,你个小不要脸的,人家是正正经经的修道人,你还真指望他能看上你?”

她咬着唇摆手跺脚:“就算、就算没指望,我偷偷想想也不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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