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重看着他:「毓弟,这世间不在乎生命的人,可不只你一个。」
南宫毓不禁一凛,与秦重对视良久,心中突生一股奇怪的感觉。
这个他以为非常了解的人,原来并不了解。
莫名地,剑拔弩张的气氛因为秦重的那句话而缓和下来。
「今天对我来说是一个特别的日子。」秦重深深地凝望着南宫毓,神情突然变得很温柔:「据说二十三年前的八月十六亥时,我娘历尽磨难才将我生下来。」
南宫毓愕然相视,半晌菱唇浅钩:「原来今天是大哥的生辰。」
他和他,原来不单在同日,还是同一个时辰出世。
「不仅如此。」秦重神色瞬间显得很温柔:「今天也是我娘的寿辰。」
心中突地一动,瞬间明白秦重在这个时候说这些,大有蹊跷之处。
「在她活着的时候,她一直告诉我,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要我娶个漂亮的媳妇儿。」秦重表情很严肃,也很认真:「身为人子,我自应当尽力达成娘亲的愿望。」
为人子者,天下间岂止秦重一人。
「你成为了强盗,杀人夺镖,只怕离秦夫人对你的期望越来越远。」
秦重笑了笑:「毓弟责备得是,所以我才打算将功补过。」
南宫毓无言叹息,半晌才开口:「大哥进来看小弟,恐怕不仅仅为了告知秦夫人的愿望。」
秦重的神情瞬间变得嚣邪:「良辰吉日歌好合,笙箫鼓乐庆良缘。不瞒毓弟,今天是愚兄的大喜日子。」
南宫毓的心脏似乎停顿了半拍,不安的感觉油然而生。
秦重望了他一眼,微微笑道:「愚兄成亲,毓弟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
「不,怎会。」南宫毓定了定神,轻声道:「恭喜大哥。」
两人目光对视,动也不动,双方都想要看透对方的内心。
半晌,秦重目光一抬,微喟道:「我们彼此交心,情若手足,一声恭喜岂能足够。」
南宫毓只觉得自心底透出一股寒意,蔓延到身体四肢,道:「行色匆促,并未准备厚礼,容小弟他日再行补上,还请大哥见谅。」
「愚兄想要的并非毓弟的礼,而是毓弟的情。」秦重笑容充满了恶意:「特来相请,望能与愚兄同饮一卺,才不枉你我兄弟相知一场。」
「同饮一卺?有趣呐,真有趣。」南宫毓发觉自己的声音生涩无比:「我只希望新娘不是我。」
秦重轩眉一笑,神采飞扬:「除你之外,我并不打算让别人成为我的新娘。」
第十九章
「请新郎执秤杆帮新娘掀开头巾——」
头上的红布落下,眼前一片光明。
抬眼看入梳妆台的铜镜,只见镜里人凤冠霞帔端然地坐在床上,一身镶着珠宝的大红凤衣,百褶罗裙,满头的珠光宝气,翠色横黛,淡扫红霞,一派风流袅娜。
铜镜里的新娘看起来出尘脱俗,美貌之极,让人心醉神往,只可惜——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而这个男人还是自己。
南宫毓哭笑不得,现在最想做的就是跳起来,把什么凤冠霞帔,明珠金簪,凤衣罗裙统统脱下,一把火烧掉。
只是全身三十六道要穴被封住,包括哑穴,武功尽失,口不能言的他浑身软绵绵,虽然心中不痛快,可也无可奈何,只得任由旁边的女人摆布。
女人之可怕,他并非没见识过,不过很明显,眼前这群不会武功的女人,比他家那几个可怕上百倍。
看起来身材不算强壮,力气平平的她们竟然能够半扶半拉地令他完成整个婚礼仪式,不得不让他惊叹不已。
全身唯一能转动的便是眼睛,无意间瞥到穿着大红吉服的秦重坐在旁边,手执着一条红绫盖头,一双黑幽的眸子,闪着无比炽热的光芒,禁不住眉峰微拢。
这出闹剧,究竟哪里才是尽头?
「经过薄施脂粉的毓弟,明艳照人,犹如含苞待放的牡丹。」秦重不动声色地搂住他的腰,俯下身子,用只有南宫毓听得到的声音道:「如果不是有这么多人看着,我真会把你按倒在床上云雨一番了。」
微拢的眉峰倏地展开,慢慢形成一轮弯月。
南宫毓在笑,笑容很淡,却很刺眼。
秦重心中掠过一丝阴霾,火热的目光倏地冷了下来:「带着杀气的笑,很难看。」
目光并未有所退让,唇角一扯,笑意更浓。
秦重面色一沉,刚想开口说话,旁边一把尖而高的声音忽地响起:「秦公子,请与少夫人结发。」
发髻被打开,长长的黑发散落下来,南宫毓吃惊地看着秦重手中握着的冷月刀,只见刀光一闪,一绺头发落入了秦重的手心,跟着也依样画葫芦地割断了自己的头发,把它们绾在一起,挽成合髻。
秦重的心情似乎转好了不少,凑近南宫毓的耳畔低语:「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问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比想像之中更投入呢。
南宫毓苦笑,这出戏究竟演给死去的秦夫人还是给活着的人看,或许连秦重自己也分不清楚吧。
年纪最大的喜娘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幕,然后拍了拍手,两个女仆分别捧了一个上面装着羊腿的大盆子和一对雕了龙凤的酒杯上来:「请新人共享。」
秦重用刀切了一片下来,放入自己的嘴巴,细细咀嚼着,眼睛却不怀好意地盯着南宫毓,看着后者瑟缩的表情,嘴角露出了邪恶的微笑。
南宫毓骇然地瞪大双眼,看着秦重的面孔不断地放大,暗叫了一声不妙,下巴被捏住,充满浓浓羊肉香味的嘴巴一下子就堵住他的嘴巴,羊肉下一刻顶入了自己的口中。
若是他吐出来的话,秦重只会继续作弄自己,直到阴谋得逞。
想着这里,南宫毓蹙着眉头,压下恶心的感情,勉强地把那口混合着大量津液的肉糜咽下去。
「这叫体同为一。」
秦重微笑着解释,又伸手取过酒,取过一盏,把用彩结连在一起的另一盏放在南宫毓手中,还没等示意,旁边的喜娘早已握着那修长白皙的手凑近他的唇边,另一个喜娘一旁虎视眈眈,看上去假若他不张开嘴巴,她们就要捏住他鼻子,强灌下去。
南宫毓突然抬眼看着他,嘴唇轻轻地蠕动了几下,无声地说了几个字:「让我自己喝。」
过强的自尊心让你不甘忍受被人强迫受辱,所以打算自己面对?
秦重浓眉向上一挑,不动声色地解开了南宫毓的几个穴道。
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南宫毓低头看着杯中的花雕酒,唇边扯出一抹似有还没的微笑。
「长相厮守」么?这种有着与花雕酒相仿香味的毒药最神奇之处,就是能让死去的人永远保持在生时候的容貌。
百年前号称圣手神医的齐千奇,虽然医术精湛,救人无数,却救不了身染重病的妻子,深情的神医舍不得妻子的离世,制成了一种毒,让妻子服下,死后模样依旧与生前无异,陪伴他终老。
「长相厮守」之名由此而来,珍贵无比。
——假若这世上还有一种毒可将你毒死,那只能是「长相厮守」。
二姐曾这么说过。
因为这毒药绝无解药,会否毒发因人而异。
对于一些人来说,他无毒无害,而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它是天下至毒。
幸好据说这毒,发作的时间相当漫长,足有两个时辰。
杯中的花雕散发着诱人的酒香,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喝酒。
今晚过后,无论是生是死,他已决定滴酒不沾。
虽然熟悉每一种酒的香味,酒却并不是他的心头好,他其实一点也不喜欢火辣呛喉的感觉。
所以在离开侯府前,他从未喝超过一口以上。
秦重的存在,让他喜欢上喝酒。
只有和秦重一起时,喝酒才变得有趣而愉悦。
也好,有始有终。
仰头将一半的酒倒入口中,斜眼看着秦重,笑吟吟地将酒杯递至他的唇边,秦重双眉上挑,邪邪笑着,手臂相交。
他竟没有拒绝!
南宫毓心中的震惊难以言表。
莫非秦重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这想法在他心头一闪而过,他几乎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蹙眉看着眼前的一身大红吉服的男人,实在不明白这家伙的葫芦里卖什么药。
「请新人合卺交杯。」
在喜娘的催促声中,南宫毓回过神来,两人同饮而尽。
放下酒杯,秦重心情愉悦,信口吟道:「绛蜡银台晃绣帏,一帘香雾拥金猊;人间欢会于飞宴,天上佳期乞巧时。倾合卺,醉淋漓;同心结了倍相宜;从今把做嫦娥看,好伴仙郎结桂枝。」
看来他比自己洒脱多了。
南宫毓怅然一笑。
眼见新人合卺礼成,喜娘继续着她们的工作,手拿喜果彩钱等物对着婚床及新房四周任意抛撒,嘴巴里不停地唠叨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句子。
「祝秦公子与少夫人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少夫人早生贵子,多福多寿。」
「少夫人……」
莫非她们有目如盲,否则怎么看不出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男子汉?
南宫毓歪着头看着,心中充满了疑虑。
虽然有一点点像,可还不至于雌雄莫辨。
想了想,终于恍然大悟。
即使她们心中有一丝丝的疑虑,估计也会立即否定掉。新娘是男人这一事实,对于这些妇道人家来说,实在过于匪夷所思。
她们应该是秦重的下人吧,而且是不会武功的下人。
其实从走入秦府那一刻开始,包括方才拜堂时所见到的人,除了秦重外,他有绝对的把握,他们不是江湖中人。
不会武功的仆人,不会武功的众多宾客——其实与平平常常的富户娶亲没有任何分别。
作为对手,南宫毓也不禁为秦重喝一声彩。
竟能够一天之内筹备了这场隆重而体面的婚礼,如果不是早有预谋,那说他神通广大也不为过。
南宫毓端坐不动,眉毛弯弯,脸上的表情温柔得如同三月的春风。
繁琐的仪式终于结束,喜娘也走了个干干净净。
龙凤烛照亮了整个洞房。
烛光映红了那张薄施粉黛的脸,艳丽逼人,与往常的俊雅温文大不相同。
他更喜欢俊雅温文的他,只是眼前人的诱惑力同样惊人。
秦重拍开了南宫毓的哑穴,袍袖一展,朝被迫端坐床中的意中人一揖,陪笑道:「委屈毓弟了。」
「不委屈,一点也不委屈。」南宫毓摇摇头,道:「我让你求死不得,求生也难,你陪我长相厮守,怎么算委屈?可大哥你真的确定这种毒药对我有用?」
木已成舟,能做的只有静观其变。
「不确定,我只是认为这种毒药很适合我们罢了。」秦重淡淡笑着。
撇开昨天「求死」给他带来太大的震撼而失态,他发现自己并不渴望,更不舍得用冷冰冰的利器刺入眼前这具温热柔软的美丽躯体。
既然不渴望不舍得,他自然会选择一些他喜欢用的法子。
「那也是。大哥一心一意要我死,这毒若无效,大哥也会想出别的法子来折腾我。」南宫毓低叹:「与其生不如死,倒不如求个爽快好。」
求个爽快四字出于南宫毓之口,多了几分漠然,少了几分真诚。
秦重的心情看起来相当愉悦:「我可不认为你会为了求个爽快,而甘心陪我死。」
「你点了我穴道,封住了我的武功,别说天魔解体da*fa,拔刀出鞘也有一定的难度,所以现在哪怕我再不甘心,也得被迫陪你等死。」
秦重的目光充满情意,柔声道:「失去武功,身中剧毒,别人或许会坐以待毙,可绝不包括毓弟。」
因为南宫子弟的血液流着一种名叫骄傲的东西。
「知我者莫若大哥。」南宫毓幽幽叹息:「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能不能成功还得讲求运气。不瞒大哥说,小弟最近的运气,并不太好。」
「能把号称『洛阳第一掷骰手』的沙神通杀个落花流水的人,运气总不会太差。」
「那是技术,与运气无关。」南宫毓眉头一皱,立即纠正了秦重的说法。
秦重笑了笑,很自然地握住了南宫毓的手腕:「那就让我们来赌一把,赌你究竟能否自救,抑或救你的人能否及时出现,彩头就用我们俩的命。」
「我不想赌,更不想要你的命。」
「费尽心机希望将我这犯案累累的强盗送上官府,却口口声声说并非要我的命,毓弟是自欺欺人了。」
南宫毓一时语塞,半晌忍不住轻叹:「大哥教训得是,小弟确实是在自欺欺人。」
内心感到歉意,南宫毓抬头,目光却凑巧与秦重的视线再次对上。
此时秦重看他的眼神与从前大不相同。
深情,执着,爱恋,无悔……一瞬间,他仿佛读懂了秦重眼中的内容。
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南宫毓更觉得自己的脸竟在发烧。
很想把视线稍稍挪开,却惊觉秦重的眼眸带着某种可怕的魔力,如网一般网住了他的心和神,让他连垂眼的力气也失去。
他的选择或许并非百分之百正确。
在那么一刻,心开始动摇起来。
窗外一更锣响,惊醒已着了魔的南宫毓。
费力地转了转头,勉强将视线偏开,假装注视着那对龙凤蜡烛。
外表如常,内心的感觉实在不如外表所显露那般平静。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此刻他的双手汗水淋淋,胸口的心脏更像要跳出来一般。
不知道怎会有如此感觉,更不知道他几经锻炼的定力怎会变得如此脆弱,这样的自己陌生得让他害怕。
南宫毓并不知道面前对他施下魔法的男人此刻内心同样不平静。
他的眼中只有他,没有别人,更没有他的家族。
如果能这样过一辈子,如果能长相厮守,那让他付出任何代价都愿意。
虽然他们这一世剩下的时间或许已不多,只有短短的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值得珍惜的两个时辰,他并不愿意白白浪费掉。
心思转动,秦重立时有了主意,当下若无其事地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何况我俩剩下的时间已不多,实在不应浪费在无聊的口舌之争上。」
想了想,南宫毓沉声说道:「我本是男儿郎,大哥可以欺人、欺己,却欺不了天地神灵。」
秦重笑得豪迈:「最近频频发生天灾人祸,天地神灵估计忙得不可开交,才没空管我们俩之间的恩怨情仇。」
南宫毓默然叹息:「你娘会看到,也会在意,她清楚知道一个男媳妇根本不能给你幸福。」
「娘绝不会在意我的娘子是男是女,她在意的是我的意愿——何况对于一个没有明天的人来说,谈幸福过于奢侈。」
南宫毓看着他,眼神变幻着复杂的神采:「我们彼此的立场不同。」」
秦重嘴角似笑非笑:「留我一命,似乎对你们南宫世家更有利,何必要苦苦相逼,非要斗个两败俱伤?」
木已成舟,他和他都已一只脚踏入了鬼门关,他很想知道南宫毓有否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
「你手上沾了太多人的鲜血,况且肃王府已经注意到你,如果我因为私情而心软,不但对不起忠心耿耿的洛叔,还会让敌视南宫侯府的人找到打击我父兄的借口……」
「说到底还是因为南宫世家的缘故。」秦重冷冷一笑,狭长的眉眼闪着不可捉摸的光泽:「为了家族,你竟可做到这一步。」
「南宫家训最重要的一条,为了家族利益,一切都可牺牲,包括任何人的命。」
声音不高,语调却透着无比坚定。
魔法解除,迷惑已过,他重新找回了自己。
看着南宫毓面上决绝的表情,秦重感到心中一痛,倏忽之间神情已变化数次。
「大哥,对不起。」
南宫毓的声音中有着掩盖不住痛苦。
「难怪南宫家可以延续百年风光。」秦重笑了起来,从喉咙发出来的笑声带着浓浓的讥嘲和藐视:「相比之下,秦家可就差远了。全族上下将近四百人口,除了会争权夺利,为自个打算,还真找不出一个愿意为家族而有所牺牲的人。」
南宫毓心中不禁一叹:「大哥投靠赤离臧,难道不是为了让秦家东山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