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三十——肖红袖
肖红袖  发于:2010年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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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克凡不知道给怎么回答她,或许这个问题也不用回答。玉英妈见他没做声,心里更着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克凡......对不起......以前......是我不好......是我不对。我......我......我......"她"我"不出来了,如同风中的一盏灯随时会被吹灭了一般。此时她心中是百感交集说不尽也道不完的。还说什么呀?!一个垂死的人的请求,林克凡想拒绝但是不忍拒绝。

什么恩怨情仇在死亡面前都是渺小的。更何况玉英妈是那种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厉害女人,现在的一句软话能说出来不容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想说很多,但是没有这个力气了,感觉身体不断地往下沉、往下沉......

林克凡预想过她会死,但没料到她会死得这么快。刚刚进们的一刹那看到满屋子的人,感觉到这凉飕飕有点慌乱有点肃穆的气氛,他就觉得自己走进了时空切换的机器,走到了电影故事里的场景或是午夜梦境中了。但一切是真的,不是电影和梦境,身边的玉英在哭,林妈妈也在哭,八秆子打不着的亲戚朋友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凑过来围在床边上,围得隆重又滑稽。林克凡三十岁了,这还是第一次面对死亡。他没有这种经验,总感觉一切不是真的。

玉英妈快瘦成标本了,癌变的脑组织把颅骨撑起好大,那样子又恐怖又恶心,目光发直,张着大嘴,还是气若游丝地说:"求求你......克凡......答应我......要不......我放心不下啊......"
"好,好,"林克凡慌乱地说:"我答应你,答应你。"说完他立即起身,出了卧室。人挤人的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他想找个地方去喘息,去平息和叹息。后来转到了阳台上,推开窗。夜空晴朗无云,风微寒。春天已经来了。

工会主席怕他有什么问题,跟了过来,说:"没事儿吧?别难过。"林克凡没有难过也谈不上难过,只是有点不知所措。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这生龙活虎生猛海鲜般的老太太怎么就一下子要死了呢?癌真的是可怕的,更可怕的是癌变了的人思想态度也会变。自己答应了?答应了。死人的要求不能拒绝,更何况法律上自己还是她的女婿啊!那么多人围着,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啊。那么婚呢?不离了?霍非呢?不爱了?日子呢?就这么过?

工会主席哪知道他的想法啊,在一边悲天悯人地感叹:"人哪!命啊!这老太太是厉害了点儿,但也的确是坚强啊。这么多年熬过来不容易啊。现在倒好,刚有了外孙子,自己就......"林克凡根本没有听她在叨咕些什么,自己恨不得立即变成一只小鸟或者别的什么飞虫,一下子飞出去算了。飞出这里的人和事,飞出这人世间的生生死死好好恶恶。

里面突然传来玉英尖利的凄凉地哭叫声:"妈!!--"顿时呜咽如潮如天崩地裂般在房间里弥漫起来了。

林克凡知道,玉英妈死了。

(二十六)

玉英妈从发病到死去之前什么想法都产生过,也什么想法都没实现过。玉英除了哭什么都不会,指望她等于是一场空。翻过来倒过去玉英妈临死前还是抓了一根稻草那就是林克凡,毕竟林克凡是垂手可及的。

追悼大会在火葬场举行,由麦芽糖厂的工会主席主持。工会主席差不多主持过百八十场追悼会了,把一切安排得既体面又井井有条的。在玉英哭天抢地、林克凡惶惶不安、林妈妈连喘带咳之中已经把所有环节都完成了。致辞说完了,行礼结束了,小车一推遗体进了炉,出来以后便剩下了一小堆儿骨灰,买了个墓地埋葬了,一切简单又正常。

活人的日子还只要过的,林克凡的日子就又有了不同。

葬礼结束以后,麦芽糖厂的相关领导便找到了林克凡,先问:"小林哪!现在怎么样?在哪里发财啊?不行回来吧!厂里的位子还给你留着呢!"林克凡推脱了。

刘阿姨又一次充当起说客来,"人都没了,入土为安了,气也就顺了吧!不看僧面看佛面,更何况你也答应了啊。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说话不算话,也没什么深仇大恨的,又不是阶级斗争,你今年三十明年也就三十一啦!还胡思乱想什么呢?看你儿子多可爱啊。是个人就舍不得把他丢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林克凡当然不会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讲给她听。

林妈妈成功地靠倒了对手,更加有了劝说的资格,何况林克凡是他的儿子,也是个孝顺的儿子呢?她反反复复地也只有那么几句话,听得林克凡耳朵里都起茧子了,但还是不得不听。

玉英天生一副无辜的脸孔,眼睛里面装了一个不收费的自来水公司,滂沱的、涓细的、持续的、间隙的泪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绝。反正她总能哭出来,她心里面有一千个哭泣的理由。她不敢跟林克凡说什么,但总是抱着孩子在他面前哭,似乎哭就是她一生中最宏伟的篇章。

在这种情势下林克凡不能够再轻易提"离婚"两个字了。他知道离与不离实际上已经没有了什么本质的区别。他没有搬回到玉英家里住,仍然上班下班回家睡觉,淡泊地对待着周围的一切。

星期五的时候,霍非对他说:"你中午不要走,我请你吃饭。"一段时间心情低落,林克凡看什么都是灰色的,连每天早上的"晨勃"都好象消失了一般。他懒散地说:"有事儿吗?"霍非点点头说:"有事儿。"

点了菜,霍非直截了当地对林克凡说:"我要走了。"
"去哪里?"林克凡问:"为什么?你不上班了?你不是很喜欢这里吗?"霍非说:"公司在广东顺德设了一个点儿,我要过去负责......今天跟你道别。"林克凡看着他郑重其事的样子,知道这种道别意味着什么,也知道霍非的个性。他们之间原本不存在着任何责任与纠缠的,面对分离,也只有别味的怅然了。

霍非说:"你岳母不在了,你也该回家了。"林克凡听到这句话,象被点穴了一般,猛地站了起来,盯着霍非看,声音异样了。"我的事情不用你来管。"霍非坐着不动,微笑。"你怎么了?"林克凡嘴角抽动了几下。什么也不想说,坐了下来。

原来春天的寒意才更加袭人。明明看到的是艳阳高照,坐在这里却感觉有凉飕飕的风从小腿窜上来,然后包遍了全身。林克凡冷了,微微有些抖。他不再看霍非,把视角移向窗外。

对面的高楼大厦正在搞装修,有机玻璃的墙壁上落满了灰尘,原本辉煌灿烂的灯箱被拆了下来丢到了地上,里面都是乱七八糟的电线。

霍非也不说话了,看着自己杯中的茶,摸着杯子感觉它渐渐冷却。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比任何时候过得都匆忙也都漫长。

林克凡看到,一个清洁工人在洗楼梯口地上的垫子。橡胶垫子原本被踩得黑忽忽得满是尘土,现在被洗得现出了本色红艳艳得焕发了青春一般。上面四个金灿灿的大字"欢迎光临"张扬得使人目眩。这个灰色的城市里它太醒目也太刺眼。为什么?为什么?......

"操。"林克凡小声地骂了一句。

"什么?"霍非搭腔。

"洗他妈什么洗?洗得再干净再漂亮再红又有什么用?你做得再高档再讲究也是个垫子,是用来垫脚的啊,是用来被人踩的!这就是你的命,就是你无法改变的注定了的命!"霍非这才明白他是在说那块垫子,是在说他自己。霍非说:"别,别这样。"
"那我还能怎么样呢?"林克凡说:"被人踩就是它的价值,它生下来就只有这个功能!就象我一样啊......离什么离呢?离了也没人要。我连这个脚垫子都不如啊。脚垫子好歹还有人踩有人洗呢,我呢?我......拿起来就要了,丢下了就走了......真他妈讽刺......"霍非忙说:"对不起,真的,你别说了......"林克凡停住了话,又盯着霍非看,盯得霍非低下了头。

然后林克凡才说了一句:"什么时候走?"

(二十七)

霍非说:"明天。"林克凡说:"明天我送你吧。"霍非说:"不用了,谢谢。"林克凡说:"没关系的,毕竟,你喜欢过我。"听他这么说,霍非更难过了。头垂得更低,呢喃着说:"是的,是的,我说过的话我会负责,虽然我知道有些责任我根本就负不起。我是爱你,但不代表要在一起。"林克凡说:"为什么不在一起?不在一起那也叫爱吗?笑话。"霍非说:"唉。就这么跟你说吧。爱也是个有生命的东西,也会有发生、发展和死亡的过程,也会有类型和构造成分的区别,也会有......"
"你不用再说了。"林克凡说:"在公司里你是我的领导而在这里你不是,你不用给我上爱的理论课了。你就直接告诉我你不爱我,你骗了我就行了。我也省得象个傻瓜一样的,一会开心,一会难过,图什么呀?图什么?!"霍非抬起头来,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满脸都是泪水。

林克凡还是有点吃惊了。因为他自己目前想哭都挤不出泪水来了。男人是那种泪腺不发达的动物,年龄越大泪腺就越枯萎些。但那些晶亮的泪水挂在霍非俊朗的脸上很好看,一幕幕往事也在泪光中重现又电影蒙太奇般地重叠和淡去了。

林克凡不得不承认,从霍非说出爱上自己的时候起,自己就是在怀疑着的。是的,他怀疑。那初次浅浅的见面略微的好感是爱吗?那餐厅里摇曳的灯光苦涩的啤酒是爱吗?那出租车里不经意的羞涩和含蓄的话语是爱吗?那一瓶啤酒就放倒了的除夕之夜是爱吗?那隔着衣服是拥抱是爱吗?那脸上的泪花是爱吗?

好象是,也好象不是。他原本就不知道爱是什么?

这世界里又有谁知道爱是什么呢?一千个人有一千个答案,一万个人有一万个结局。这种种答案与结局又有哪一个是属于林克凡的呢?他又不目光移向窗外。那清洁工人已经把垫子洗好了,铺在门口,在春光下不和谐地亮丽着。

他沉寂了好长时间,看霍非用餐巾纸把泪水擦干了,说:"行了。我们回去吧。"霍非说:"恩。回去吧。"起身的一刹那,霍非又说:"我们今天晚上到宾馆里开房吧。"林克凡看了看他,说:"不了。"霍非说:"恩。不了。"林克凡说:"这样挺好的,我们之间也许只能这样了。"点的菜一口也没吃,两个人出了餐馆,从新洗过刚铺好的垫子上踩过,留下了几个浅浅的脚印。

下午开会的时候,霍非亲自宣布了自己调任的决定,并任命林克凡为新任的办公室主任。林克凡未曾料到他是这样的安排,散会以后想找霍非说点什么,霍非却躲在办公室里收拾了近两个小时。把自己的东西都清理完了以后,帮着林克凡把办公室用品搬了进去。

然后霍非匆匆地走了,只是说:"你什么都不要跟我说,老总回来以后你可以跟他说。目前你只能服从我的安排。"新老同事因为霍非在没有对林克凡说什么,霍非一走便纷纷地围上来向他祝贺,又吵着让他请客。林克凡的心情复杂又混乱,看着身旁这些杂乱的脸孔,久久地没有表示什么。

回头他找夏雨说:"你明天去送一下霍主任。"夏雨点头答应了,问:"那你呢?不去吗?"夏雨毕竟是小孩子,还不善于察言观色,但说完之后也感到了失言,没等林克凡回答就说:"你不说我也会去的。"说完出了办公室,并随手关上了门。

林克凡坐在霍非曾经坐过的转椅上,发现原来有一扇小小的隐蔽的窗子开在办公桌前的墙壁上,正好可以看见外面的情况。而坐在这里的视角最合适看见的位置就是自己曾经坐过的地方。

他恍然明白,原来霍非每天上班以后都可以偷偷地看自己。他的心痛了起来。

下班之前霍非打电话来告诉林克凡,总公司正式的任命书明天就会下达,林克凡是经霍非推荐由老总亲自任命的。老总下个星期一回来的时候会开会。林克凡心里明白,一切是霍非安排的。

霍非说他留下了一份报告,上面把该交接的事情全部详细罗列了出来,林克凡只需适应以下就可以正常开展工作了。林克凡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感慨,却始终不明白霍非为什么要离开。

最后霍非说夏雨实习结束后就留用在公司里,接替林克凡原来的工作。林克凡表示同意。霍非说:"你和他以后还是不要发生什么。是同事又是上下级的关系,多注意些。"霍非并没有说明希望林克凡与夏雨之间不要发生矛盾还是发生感情。但林克凡知道无论是矛盾还是感情,都不会发生了。掀过去的一页有时候想翻过来并不容易。

虽然偶尔想起过去,看到夏雨的时候难免有点儿芥蒂,但林克凡毕竟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了。他三十岁了,三十岁对男人来讲已经容不得有感情用事的发生。

第二天夏雨请了假去送霍非。林克凡把办公室里的位置稍微调整了一下。现在透过那扇小小的隐秘的窗靠他看不到夏雨了,看到的只是外联主任大妈臃肿的身影。

打字员李小婷周末要跟男朋友结束恋爱长跑组建家庭了。这使得他也想起了自己的家庭。

(二十八)

参加李小婷的婚礼之后,林克凡信步走到了玉英家的门口。他犹豫着是进去还不不进的时候,林妈妈抱着孩子推开了门。林妈妈原来想抱着孩子去散步的,看到了林克凡万分惊喜,忙叫:"玉英!克凡来了!"玉英迎了出来,把林克凡让到房子里。林克凡看到了房间的布置已经变了样子。沙发换了个摆放的位置,客厅里也显得宽敞了许多。林克凡奇怪那么厚重的沙发这两个女人是怎么搬过去的呢?想必是费了不少力气。

玉英像招呼客人一样地给他倒了茶,又忙着到厨房里去准备晚饭。她是很想留下林克凡吃饭的,又不敢向他征求意见,只是谨慎地做着。

林妈妈赶林克凡搭话,一边拍着怀里的孩子。那小孩子简直乖极了,通过努力已经长出了电视广告宝宝的风采。

林克凡淡淡地说:"我被公司提拔为办公室主任了,工资也往上调了。"林妈妈好象一点儿也不奇怪,说:"那你要好好干啊!现在麦芽糖厂效益更不好了,快停产了。"林克凡说:"厂子里有那些贪官污吏在哪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呢?倒不如自己去努力。"林妈妈便说:"你还记得那个陈扬吧?还上咱家找过你呢。听说他犯了事儿,挪用公款,还......嫖娼吧?被抓了,现在还关着呢!"林克凡说:"活该!"蓦地他想起了梦罗兰娱乐城里的小姐跟自己说的话来,心里面感慨不已。

晚饭玉英做了林克凡最爱吃的点心和菜肴,还特地给他买了一瓶五粮液来,亲自给他斟了几杯酒。林克凡喝了酒浑身热了起来,心里面的感慨更多了。玉英还回头去逗小孩子学说话,"说'爸爸'、'妈妈'、'奶奶'."林妈妈笑着说:"才半周岁多的孩子哪儿能说话呀!"林克凡的兴趣来了,问:"那小孩子什么时候才能说话呢?"林妈妈说:"至少也得一周岁啊!你学话学得早,才九个月就会说'爸爸'、'妈妈'了。那时候你学会的第三个词儿啊......哈哈......"玉英忙问:"什么呀?"林妈妈忍住笑,说:"骂人的话,'他妈的!'说不好呢,说成'汤母'、'汤米'."林克凡也笑了,说:"小孩子学骂人的话很快,不知道为什么。这世界可骂的人太多了吧。"林妈妈说:"你又在那儿发什么感想呢?"林克凡说:"没有。"

天黑了,林妈妈留林克凡住下来,林克凡没有答应。他需要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回去的一路上他的衣服里面还散溢着那个家里温暖的味道,他感觉这个世界里有女人和没女人真的有很大的不同。他想起了今天吃的菜,他最喜欢吃的还是那道"脱骨扒肘子",肥而不腻,筋里带香,可惜的是造价比较高,不可能天天吃。如果天天吃的话,可能也会倒胃口了。由此他也想起了自己的爱情。都说爱情跟婚姻是两回事,也的确是两回事情。"脱骨扒肘子"不吃会想,但离开青菜米饭也活不成。他明白了,自己无论是怎样的品格,还是离不开柴米油盐。所幸的是玉英妈死了以后,自己还拥有着善良温顺的妻子,含辛茹苦的妈妈和一个那么可爱的儿子。那小家伙长得真的很象自己啊,象得让人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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