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1.
走出火车站,转乘一个小时的汽车,龚维叶终于赶在午饭点到达了宁家。
“哥,”推开院门,龚维雪甜美的笑脸呈现眼前,“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算准了点的吧!”接过哥手中的行李,她提高嗓门唤着宁叔、宁婶。
宁婶从厨房探出头,撩起围裙擦擦手,满脸慈爱、心疼的笑容,“维叶啊,赶快来洗手,马上就开饭了。我看看,哎哟,你这孩子到底有没有在吃饭啊,怎么比上次来更瘦了,只
剩一把骨头了。”捏捏他细瘦的胳膊,抬手抚上明显凹陷的脸颊,揪心的酸楚涌上心头。“你这孩子----”
“婶,”龚维叶扯出一个令他放心的笑容,却没想牵出更多脸部的褶皱,“看您说的,我不吃饭,哪能到现在还站在您面前啊!”
“可是,这----”
“维叶哥。”
龚维叶闻声抬头,一身阳光做外衣,宁子凡款款而来,还是那张充满朝气和活力的容颜,时间留给她淡淡的忧愁,一笔一笔如浅妆画在脸上,无法细寻。“子凡。”
“维叶哥,”宁子凡在他身前稍做停留,茉莉花般的笑容清新、灿烂,眼睛弯成小小的月牙,她挽起龚维叶的胳膊。“我们有多久没见了呀,维叶哥有没有想我呢!”
“嗯,子凡,这两年你过得好吗?”
“当然,我是谁呀,哈哈……维叶哥,我想给你介绍一个人认识。”
厅堂的木椅上坐着一个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男人,经宁子凡介绍,他了解到此人叫沐豫谦,是子凡一年前在外地求学时认识的。结合维雪在电话中所说的见面事宜,应该就是子
凡的未婚夫了吧!
“我应该和子凡一样叫你大哥的,”男人很客气,热情却不谦卑,礼貌地招呼过,从包里拿出一个包装好的盒子递到面前,“小小心意,请大哥收下。”
“不用不用,你太客气了,用不着破费的。”
“应该的,只是一个电动剃须刀,谈不上破费。子凡说,买东西就应该讲求实际,那些个花里胡哨,不实用的东西买了才是浪费呢!我心想大哥用得着,你就收下吧,作为回礼,你就多多的祝福我们。家人的祝福,才是子凡最想要的礼物。”男人宠溺地望着子凡,眼底柔情一寸寸向外扩散,将她整个笼罩。
龚维叶收下礼物,侧过脸,欣慰一笑。
子凡,你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当然会祝福你,给你全部的祝福,将我的一并带走,我会是最希望你幸福的人。
不能帮你守住的快乐,有另一个一生爱你的人帮我完成。我唯一剩下的只有祈祷和祝福。
子凡,维叶哥永远、永远都会喜欢你,一生不变……
“你们在聊什么呢,赶快过来坐下。”宁叔低沉的声音响起,一众人说说笑笑坐在了餐桌边。
“维叶,你这孩子----怎么瘦成这样。”宁叔黑着脸,斥责之外还有几分疼惜。“又不好好吃饭,是不是。赶明个让你婶跟你一块回去,让她给你做几个月的饭好好看着你吃,把你身上的肉都给补回来,看看你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
“我没关系的,叔。”
“什么叫没关系,再瘦下去就变成小老头了。反正你婶在家也没什么事,又不是不方便。对了,说到这我又得讲你,你说说你,好好的宿舍为什么不住,偏偏在外面租房子,还租那么远的地方,每天光坐车就得一个小时,你这孩子傻啊你----”
叶叔的唠叨没完没了,龚维叶一笑置之,沐豫谦却笑着打趣,“大哥是在减肥吧,女孩都喜欢瘦瘦高高的男人,肯定是想讨女孩的欢心,早日找个媳妇吧!嗯,我能理解。”
本是一句无心的玩笑话,却没想所有人的表情一瞬间凝重起来,压抑、沉重的气氛搞得他不知所措的东张西望,喃喃地说:“我有讲错什么吗?”
龚维叶端起酒杯,面带微笑,“豫谦是吧,以后就直接称呼你妹夫了。来,我敬你。”
流过舌尖、滑过喉咙,徘徊一圈留在胃里的烈酒给龚维叶的脸颊上了层淡淡的酡红,他享受这种微辣的痛感,正如他享受着自己送给自己的惩罚。
家人,家人,现在这种幸福他已经很满足了,还能再奢求什么。
他该给自己一些惩罚的,这样,他的心会好受些。
“好了,快吃吧,饭都要凉了。”宁婶出声招呼,龚维雪也在一旁大声附和,“就是嘛,你们不要吃我可要好好大吃一顿呢,学校食堂的饭真是难吃死了,要是能把婶给接去给我做饭就好了,我好想念婶的手艺呢!”
“小丫头,这几天还没把你喂够呢!”
“怎么会够呢,婶做的饭,吃一辈子都吃不腻呢!”
“甜嘴……”
这就是他用尽一切守住的朴实的幸福。有宁叔、宁婶、维雪、子凡的一家人,是他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财富。
人真是贪心的动物啊,为何还是有总也淡不去的心痛,为着一段无法挽回的过去。还是,不肯知足吗?
深夜,仍旧无法入睡的龚维叶从床上爬起来,想到厨房找杯水喝。
院中月季静静开放,撑开层层花瓣,露出馨香娇蕊。
晚风轻扯女孩裙摆,点点招摇在朦胧月光下。
是子凡。
龚维叶欲走上前,却听一声低唤从对面传来,“子凡。”
沐豫谦拿了件披风,搭在宁子凡肩上,温柔地拢过她肩头,“这么晚还出来,睡不着吗?”
宁子凡轻轻点头,略带几分羞涩,靠在他怀中,“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肯爱上我,谢谢你肯接受我,谢谢你不在乎我的任性、我的脾气,义无返顾的要和我在一起。”
“你在说什么!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你,美丽的公主,谢谢你肯下嫁于我啊!”
“豫谦,真的,我对你,有很多很多的愧疚,这一年多,你一定被我伤害得很深。”
“你还说呢,我追你追得都快跳进黄河以表决心了。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次碰这么大的钉子,结果却一不小心就陷进去了。子凡,我知道,即使你现在接受了我,也并不代表你就爱上我。可是,我希望你给自己一个机会,忘了所有不愉快的事情,让你受伤的事情,让我用一生来爱护你、珍惜你。子凡,我会让你永远快乐。”
“嗯,豫谦,给我时间,我一定、一定会让自己爱上你,对不起。”
“没关系。子凡,我爱你。”
皎洁的月光印照圣洁的浅吻,龚维叶悄悄退回自己的房间。
拧亮床前台灯,他呆呆坐在书桌边,双手撑住沉重的头颅,任思绪如蚕茧爬满大脑,纠缠成一团。
子凡,对不起……
我忘了从前的你有多善良,我忘了你永远都有一颗水晶般透明、清澈的心,对不起……
不是因为爱情,只是怕再伤了宁叔、宁婶和我,你选择嫁给一个你还没有爱上的人,子凡,我该对你说些什么。
抱歉,我自私得无药可救了,在不知不觉中伤害你,已经到了极限吧!
两年,整整两年,我们都在痛苦的瓶子里苦苦挣扎,逃脱不掉封闭的命运,连大喘一口气都觉得困难。
无意识的拿出外套口袋中的皮夹,小小的空间里锁着一张保存良好的照片,飞扬的卷发,桃花星眸,皓齿笑露----
他将脸埋在皮夹中,隐隐的抽泣声伴随两个永恒不变的字一遍遍回荡在室内。
方琰、方琰、方琰、方琰、方琰、方琰……
方琰,维雪考上大学了,离我住的地方不远,她每个周末都会在我那儿过。
方琰,子凡请调去了外地学习两年,现在才回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她要结婚了,就在下个月,一个很不错的男人,一个很爱她的男人。我祝福她,真心的祝福。
方琰,我、我过得挺好的,真的,我已经不住宿舍了,我租了一个房子,离你父母家不算太远。这样,我每天一大早都可以偷偷去看看你,看着你依然不变的容貌,冷漠淡然的表
情,身边的位置换了别人代替,我还是、还是……
方琰,对不起,我做不到祝福你,我做不到、做不到……
方琰,我们还会有机会吗,你还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方琰……
第2章
宁子凡的婚礼在一个月后如期举行。
因为沐豫谦从小是在孤儿院长大,也没什么亲戚,在排位上自然没什么讲究,只邀请了一些朋友担当伴郎,负责招呼女方家的亲戚朋友。
古典音乐的序曲响起时,宁子凡一身长裙婚纱被小姐妹们围在中间。
轻扯裙身,她站在穿衣镜前,半月皇冠压着长长的头纱,耳边、颈前均是璀璨的祝福。回眸巧笑,纤眉弯月,盈水双瞳,羡煞众人。
“子凡,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新娘子呢!”
“讨厌,小凡,我要是男人,我一定追你。”
宁子凡浅笑盈盈,一边回应着朋友的赞美,一边不停抚摸无名指上的钻戒,却仍是无法消除莫名而来的紧张感。
龚维叶轻轻扣响门,和维雪一起走进新娘化妆间。
“子凡姐,你好美噢!记得一定要把礼花抛给我哟!”龚维雪调皮的笑脸凑近宁子凡,“让我早日找到我的白马王子。”
“去去去,”李娜一把推开她,“小丫头来这凑什么热闹,小凡,别听她的,一定要抛给我噢,不然我跟你绝交。”想她辛辛苦苦独身了这么多年,终于在今年完成既定目标,找到一个还算称心的男友,说什么也要把自己嫁出去。就算使上吃奶的劲,她今天也一定要抢到礼花。
“什么嘛,娜姐真过份,我不要理你了。”
趁着维雪吸引了她们一众人的注意,龚维叶走到宁子凡身边,“子凡,今天很漂亮。”
“谢谢你,维叶哥。”
子凡,对不起,我让你的幸福迟来了这么久。
维叶哥,是我应该跟你说这句话才对,对不起,对不起,剥夺了你可能唯一幸福的机会,却就这么不负责任地逃掉两年,维叶哥,你愿意,原谅我吗……
相对无言,却默默传递着彼此才懂的情意。从那双濡湿的眼中,他找到了释然,歉意的释然。
子凡,我从来不怪你……
从来,从来只是我一个人的执着,执着一些我认为对的事情。傻傻的一次次抛弃那个和自己一样执着的人。那个本该有着完美人生的男人,如今也已经生活归位了吧!
只有自己,只有自己还活在暗无天日的地洞,妄想有一双熟悉的手把自己带离这里,却不愿独自去寻找那毫无意义的光明。
明天,明天还有希望的,对吗?只要和他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和他呼吸一样的空气,和他走过相同的道路,总有一天会找到希望。
填补那不完整的一块,拉他进入天堂和地狱共存的深渊。
方琰,无法拆开的两个字,让心如针扎却不能拔出的疼痛,永久的疼痛。
单单的两个字,却也伤人至深----
婚礼在九点整举行,钢琴奏出优美、不变的旋律,人们纷纷起身,戒童和花童走在前方,玫瑰花瓣洒满红毯。宁子凡挽着宁叔的手臂,捧着礼花,含羞带怯地低垂头数着步子。坠地头纱拖着可爱的“公主”和“王子”,庄严神圣的画面,龚维叶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
宁叔一身西装不自在地走在红毯上,宁子凡冲他一笑,小声道,“没关系的,爸,别紧张,权当小时候你送我上学好了。”
“这能一样吗!”宁叔清清嗓子,仍是摆着严肃的表情,僵直身子,步步有劲地走向前方。
幸福就在眼前,红毯的那一端,会有一个一生爱她的男人牵起她的手,许下誓言。她等待许久的童话故事,也许开端不算太完美,但结局她有信心去创造完美。
她走过太多坎坷、崎岖,在通往城堡的道路上,满布荆棘、碎石、屈辱、泪水,找不到平坦的大道,抓不住开启的钥匙。淹没自己的悲哀使她绝望的想要毁掉一切。清醒之后的痛苦她只能自己去品尝。
幸好上天没有完全抛弃她,送来一个肯帮她疗伤的人。过程有多漫长,她也不在乎了。她想要看到被她伤害、毁掉的所有人都能恢复起来。
和她一样治愈心灵的创伤,维叶哥,我把你的幸福还给你……
宁叔战战兢兢的将新娘的手交给等候多时的新郎。在上帝、神父的见证和在座亲友的祝福下,他们做出承诺。
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故事本该这样发展下去,如果不是----
“沐豫谦”从教堂外传来的呼喊穿过长长的红毯落在一对新人耳中,沐豫谦在替新娘戴戒指的手指轻轻一抖,圈住幸福的圆环顺势滑落,轻微的声响一遍遍回荡,似有不甘地替一场梦幻的未来画上休止符。
沐豫谦受到惊吓一般蓦地转过头,一个短发男人表情悲愤地站在教堂外的阳光下。他不可置信地嗫嚅着双唇,“小凯,你,你怎么----”
“为什么要骗我!”男人似乎受到很大伤害,打断他的问话,冲着他吼道。
“我不是,我----”沐豫谦抛□边的新娘,朝着男人的地方向前一步,急切、慌乱的不知该如何解释。
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心中却有强烈的不详预感,宁子凡担忧地抓紧他手臂,“豫谦,怎么回事,他是----”
“哈哈……”男人突然放声狂笑,“我真应该恭喜你啊,有一个这么美的新娘,你这一生真该是别无所求了。”笑声中有那么几分悲凄、无奈,听得人心伤。
“不是的,小凯,我,”沐豫谦拼命解释,深怕他误会,急得额头冒出了汗。“我以为你不会喜欢上我,我以为,以为我们永远都没有可能。所以,我,我----”
“所以你就选择了逃避,选择了和一个女人结婚,对吗?”男人接下了他的话,缓缓垂下头,教堂的十字太神圣,神圣得他无法剖开自己阴暗深埋的感情,摊在阳光下,连神也无法容纳的感情,他连迈入教堂的勇气都没有。
“小凯”沐豫谦悲伤地呼喊着男人的名字,不停收放的双拳无奈地垂在两侧。
宁子凡有些晕眩,头似要裂开般,身子稍稍不稳,龚维雪及时扶住她,“子凡姐。”
“我没事。”她强做镇定站直身子,上过妆的脸色益加苍白,她伸出手抓紧他的白手套,想给他安慰,给他提醒。
她其实分不清自己有几分难过,她只知道自己要守住这个男人,这个宣誓要和她走完一生的男人。第二次在亲朋好友面前,她不能再丢了新郎。为了父母,为了维叶哥,为了自己,她绝不能。
“算了,我早该知道的,你终究也是个男人,平凡的男人。”男人凄然一笑,望见他们相握的双手,“好好照顾你妻子,我不会再来打扰你。”男人转过身----
“小凯,”沐豫谦慌忙甩开宁子凡的手,“不,我是爱你的,我是爱你的,我爱你, ”
一句话如平地落下的响雷,炸醒如置身云雾之中,搞不清楚状况的人们,议论声骤然响起,宁子凡感觉自己像个小丑般呆呆站在那里,接受人们审视、同情、嘲弄的目光。
肇事的男人似乎不打算再多说下去,停留了几秒后跑向来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