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质之中,把使用暴力看成理所当然的事,甚至崇尚暴力,并对不使用暴力者歧视或排斥
。这种暴力文化对正处于早期社会化过程中的青少年,影响尤为深刻。……
***
我冷冷地盯着一篇又一篇这样的文字。平日里不知都藏在什么地方的青少年问题专家们都
从四面八方钻了出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对游戏和玩游戏的孩子们指手划脚。网络游戏,就
像一个穷凶极恶的大BOSS,在恶毒地吞噬青少年的灵魂;而那些专家们则像一群勇士,站
在BOSS攻击不到的地方,摆出一个个千奇百怪的POSE,做出种种要从万恶的BOSS手中解救
孩子的勇敢姿态。我心中好笑,这些大叔大妈中的许多人恐怕连银行的自动取款机都用不
利索,可他们竟敢在这里理直气壮地点评网络,直说得头头是道,就像街头一群议论八卦
新闻的无聊SB!
解救吗?我的父母弃我而去的时候没有人来阻止;我的老师唆使学生剽窃我的作文时没有
人来阻止;我和其他许多人在长江边大打群架的时候没有人阻止;灯火阑珊长时间离开学
校在外游荡的时候没有人阻止;那柄长长的水果刀向我刺过来的时候更是没有一个人来阻
止……现在你们还有什么资格出来说三道四?在这些人看来,我们在网上付出的努力与艰
辛,获得的成功与荣耀,全都是那么的荒唐可笑,可笑得就像我们一败涂地的人生。
“被害人X某,失学的未成年网管”,这就是我的全部定义。除此之外,我又算什么?谁能
证明我是谁?
几天来我遇到了好几个跟我和drawn一样以网络为最终归依的人们,我还遇到更多虽然还存
活于现实社会中,却早已深深迷失在网上的灵魂——灯火阑珊就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逃
避吗?网络生存跟现实一样残酷,但是网络比现实更坦率、更直接、更公平,网络能提供
现实中永远不能提供的机会,网络能填补现实中永远无法填补的空白。终日向网络寻求自
我的人们并不是想要抛弃社会,他们只是被社会抛弃了。
***
这张面目可憎的网页,我已流连多日。我拼命忍受着一篇又一篇不着边际的无聊文字,忍
受社会上的所谓成功的人士对我们这些失败者居高临下地品头论足,而我渴望获得的信息
,却始终没有找到。
我想知道灯火阑珊的现状。他现在人在哪里?处境如何?会怎么样?所有这些,为什么没
有人能告诉我?原来的他,不论在现实还是在网络,都是那么优秀,只因为两者之间的巨
大落差,才把他变成疯子和异端。是我把他逼到了那一步。我们明明是同一类人,区别只
在于他可以毫无保留地全身心投入,而我却一面沉溺于这场危险的游戏,一面又不断向他
炫耀我的所谓清醒和正常。真正疯了的,是我。
虽然很清楚他决不可能再上网,我仍徒劳地从一个终端流动到另一个终端,幻想着能再见
到他——就像他曾经疯狂地追寻我那样。只要他能上网,我都肯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
他,透过显示屏与他对视,用属于我们的方式继续交流。想要见他的念头令我无比焦躁,
心中仿佛有一团跳跃不定的火,随时随地可能蔓延失控。我曾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把这个网
站的页面全部换掉,所有页面上反反复复密密麻麻写着的都是“灯火阑珊”四个字,然后
又突然惊醒过来。迅速恢复页面之后,我逃到一个大型的CS服务器上,变身成“一下打死
七个”,开始一场合法的大屠杀。
原来我的命运早就注定跟网络、跟他纠结在一起,难解难分。只可惜在最初遭遇命运的时
候,我退缩了。一起回到那座只属于我们的山峰,在那里相对永远的落日,直到天荒地老
……这些原本就是我的梦想,可惜我以为梦只能是梦。我为了拥塞的街道、惨白的天空、
肮脏的钞票、虚无的前程……为了这些被整合为“现实”的琐碎不堪的东西而一逃再逃!
为什么我会那样迷信彼方必定高过此方?而现在,我所虔诚供奉的现实只留给我一道冰冷
的背影,还有一声刺耳的冷笑。
第二十章 归来
我以电流的速度向前飞奔,拼命祈祷着千万不要有网塞。
***
〖网吧血案凶手自尽,网络迷途令人扼腕〗
……
……
……
不需要阅读下面的文字,我已经清楚地看到了昨天在精神病医院发生的一切。
医院的防范措施没有任何疏漏,只可惜那些措施只对真正的精神病人有用。灯火阑珊平静
地接过饭盒,掰开筷子,然后稳稳地把筷子对准两边的耳孔,就那样双掌向内猛地一拍。
他的目光坚定沉着,全部动作从容不迫,毫无间息,甚至在倒下去的时候,也挺直身体,
绝对看不到丝毫疯狂的迹象。
桌上放着他留下的遗书,字迹也一丝不乱。
“爸爸妈妈:对不起。辜负了你们的养育之恩和殷切期望,我是罪人。在踏进精神病院的
大门的那一刻我就清醒了过来。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对那件事,我不想多说。只有一句
话:所有的错都是我一人犯下的,跟那个孩子无关。外界的评论我多少知道一点,对我多
是挽惜和同情,我感谢大家;可是对他,只有一句“贩卖游戏道具的未成年网管”。这种
一面倒的原因仅仅在于,我是大学生,而他只是个失学少年。这个社会要做到公正还有太
长的路要走。事实上,我在游戏中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对我说:别玩了;第一次在酒吧跟
他见面的时候,他说,别玩了;直到最后,他还在说,游戏这种东西,别玩了。在我沉溺
于游戏的整个过程中,只有他一直都在劝阻我。可是我太自私,太看重我那无聊的自尊心
,对这一切始终视而不见。他死了,我甚至无法向他的父母亲人说一声对不起。没有人可
以体会我现在的感受。请父母大人恕儿不孝。叩首。”
……
我泪流满面。
他从来没有疯,可惜全世界只有我知道。
现在的他一定在某个地方。那个地方,全世界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
我在向狼居胥峰飞奔,两旁的风景在耳畔呼啸而过。如果我肯稍事停留,我会看到我跑过
的地方,所有的土地、河流、岩石、建筑,都随着我奔跑的脚步,生出茂密的枝叶,结出
满树鲜花。我想狂笑,我想恸哭。所有的痛苦和付出,所有的渴望与期待,在此刻都化作
沿途的鲜花朵朵、草木青青。
从最后一次离开到现在,仿佛已经相隔了几个世纪、几度轮回。为了回来,我们都走过了
太长的路。
只是这一次,在这座山顶,等待我的不仅仅是天边的落日。
他在那里。头顶上“灯火阑珊”四个字仍旧像血一般的红。
我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我已经无法继续迈动脚步。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居然手持法
杖,身着一件灰白的长袍,背后还竖着两只小小的不能飞的银色翅膀。我是一个精灵族的
魔法师。——这个人……是我吗?
他平静地看着我,眼神中没有丝毫疑惑。毫无疑问,他认识我,永远都认识我。
我这才想起我是从另一个游戏中匆匆跑来。幸亏跑得飞快没有引起太多注意,不然GM非得
吓个半死,游戏里出了不得了的大bug。
在这段日子里,因为无聊,我几乎逛遍了所有的游戏,除了落日。那是一个我不愿再想起
的地方。
游戏也有游戏的灵魂。对我来说,落日的灵魂早已不在。
而现在,终于魂兮归来了吗?
狼居胥峰顶红褐色的岩石第一次不再荒凉地裸露。美丽的枝叶、藤蔓、青草,都在从那些
不可思议的岩缝里倔强地钻出来,花朵像要喷薄出无尽的生命力一般,热烈地盛开。
山顶上依然一片柔和的鸟鸣虫唱之声,虽然它们早已不是我曾经听到过的那些小鸟和小虫
。它们短暂的生命宛如朝露,可是这一声声却唱成了永恒。
这一刻我突然却感到了动摇。那些随我而来的花朵刹那间绽放完了全部的花期,转眼变成
落英缤纷;枝头上前一秒钟刚刚萌发的绿叶也在飞快地伸展、卷曲、枯黄,接下来将是飘
雪一般的落叶。
就像一场电影,终于盼到了结局,但一切也将曲终人散。我们将不得不进行最后的盘点,
清算所有的代价。
经历了所有这些,我们之间已经决不可能回到最初,再度拥有纯净而快乐的心。
岩石仍将孤单地裸露,狼居胥峰还会像从前一样寂寞冰凉。
可是,我并没有看到四散飘零的落叶。它们在绿色褪尽之后变成微黄,然后竟变成鲜艳的
红色,饱满地挺立枝头,伸展摇曳,婀娜多姿。
灯火阑珊走过来,轻声说:“其实有些叶子是可以永不败落的。”
我心里一阵感动,他在试图为我创造出一段永恒。
我低声说了句谢谢。
他移开眼睛,望向远方的天空,仿佛自言自语一般:“从小到大我从没伤害过任何人。我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你做出那样的事……现在说对不起还有用吗?”
我拦住他:“不全是你的错,我也有责任。”
“你尽责了。只可惜拼命想把我拉出泥潭的是你,诱惑我不断深陷进去的也是你。”
是这样。我无力阻止他越陷越深,反倒连自己也变得无法自拔,最后一起跌入深渊。“对
不起。你完全有理由恨我。”
“你希望我恨你?”
我咬着嘴唇,用力摇了摇头。别恨我。这句话,在那一天说不出来,到今天也无法说出。
可是,你不能恨我!
“那么你恨我吗?”
我再次摇头。
“我反反复复地问过自己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会那么容易恨你,而你却从来都不会恨我?
”
我沉默了。这个问题还需要回答吗?世界这么大,然而为我而疯、为我而死的人却只有你
一个。即使经历三度轮回,我最终可以回去的地方,只有你身边。
我猛地抬起头,愤怒地看着他:“可是现在我恨你!不是说已经清醒过来了吗?为什么不
咬牙活下去?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他仍旧淡淡地说:“我别无选择。你体会不到那种折磨。该清醒的时候疯狂,想要发疯的
时候却又那样生不如死地清醒;没有活的希望,没有死的资格,只有永远走不出痛苦。”
“你现在也走不出!你的父母呢?你的责任呢?你以为这样就能逃避得了吗?”
他长叹一声:“你还是那么尖锐。我的确对不起父母,可是我并不是在逃避。要逃避的话
我现在也不会来这里。我只想给你看一样东西——”说着他伸出右手,展开掌心。
从他的掌心里,飞起一片又一片纯白的羽毛。这些晶莹剔透的羽毛像获得了生命一样,源
源不断地向上飞升。不久,整座山峰上空都飘荡着轻灵如蝶、洁白如雪的天使之羽,围绕
山头留连不去。一种带着悲哀的温暖漫天洒下。
我所熟悉和期待的落日终于又出现了。那一轮又大又红的太阳仍旧默默地看着我,默默地
将漫天羽毛染成了薄薄的红色。即使在梦中,我也没见过这样的奇景:红色的落日,红色
的天空,红色的树叶,红色的羽毛……眼前的一切都在飞扬,在跃动,在舞蹈,在狂欢…
…从远处望去,仿佛整座山峰在燃烧。
我不禁由衷赞叹:“真是难以相信的美丽,就像是属于这座山峰的霓裳羽衣。”
他在赞叹之余却不由叹惜:“只可惜是这样残酷的红色。”
我摇摇头:“其实红色并不都象征着残酷。除了血红,还有樱花红、桃红、玫瑰红、胭脂
红、草莓红、石榴红……事实上,红色才是生命的颜色。”
“这么说来,生命的颜色就是残酷。”
我一愣:“饶了我吧,这个时候暂时忘记做你的哲学家好不好?”
他总算勉强笑了笑,掉头望向落日,又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所有的颜色都来自那个地方
。”
“是啊,太阳其实最恐怖,稍稍靠近就会焚毁一切。不过现在这样看它,不是美丽得令人
顶礼膜拜吗?”
天使之羽仍然在天空和大地之间优雅地飞舞,像跳动的火光。
***
以后的日子里,我带他去了许多地方。对于网络世界的认知,他仍然远不及我。我对他提
到drawn的警告——“不要随便破坏规则”,很快我就发现这句警告纯属多余。他的心态宁
静平和,不具备任何破坏性。有时候连我都难以相信他居然曾是网络黑社会组织“红名之
狼”的大头目。
我们在网络里终日游荡。我有时是菲菲鲁,有时是时空机器,更多的时候则是心血来潮而
化成的随便什么人物。我的外表、头顶上的ID换了一个又一个,可灯火阑珊却一直一丝不
苟地当着他的“灯火阑珊”,从无变化。就连偶尔一起跑到别的游戏里,他也始终都叫做
“灯火阑珊”。
现在的我变得很喜欢跟灯火阑珊说话。菲菲鲁的时候我要提醒自己注意我不是女生,别让
他误会;时空机器的时候我得小心不让他发现我是菲菲鲁;在酒吧那次,我更是时刻提防
着不能让他发现我是谁。只有现在,和他在一起不再有任何顾忌。
“换几个ID又算得了什么?网络的乐趣之一不就在于享受多重人格吗?”
“我不觉得有什么乐趣。这种事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我哭笑不得:“好玩而已嘛,说什么骗不骗的?你连玩都这么认真,所以才会搞出一个什
么红名之狼。”
他只有苦笑一声。
我突然想起了长久以来的疑问:“在酒吧那天,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我什么地方露出破绽
了?”
“认识就是认识。对认识的人根本不需要从名字或外表去辨认。马甲换得再多,人还是那
一个。”
我听得目瞪口呆,随即又有些恼火:“那可是真人,不是马甲!”
“对我来说都一样。”他一脸平静。
“怎么可能?那时空机器你为什么没有认出来?”
“事实上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只可惜明白得太晚。”他越说越邪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