俪影山川 上——烟雨江南
烟雨江南  发于:2010年1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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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慕退出客栈,四下望了望,幸好旷野古道旁就这么孤零零一家客栈,店招牌上白底黑字,写着:风雨客栈,他不由苦笑,飞身上去扯下来扔到火中,又里外检查一遍,确认没什么痕迹留下了,才赶跑马群,解下柱上的气死风灯,上马飞驰而去。
茫茫原野,漆黑如墨,却有一人提灯夜奔,远远望去,犹如鬼行。
疾奔了两个时辰,才见左前方出现了黑黝黝的一大片黑影,显然是座山,司慕于是勒转马头,打马进山。拐进一处山谷后,下马削了根木棍,开始挖坑。
掩埋了李晋,司慕又撮土为香,倾身祷告,请李晋原谅自己毁他尸身之过。等一切事毕,已是累极,找了个避风干爽的凹处,枕着包袱,便即睡去。
第二天,司慕是被一阵鸟叫声吵醒的,睁眼看,红日当空,万物金辉,天终于是睛了。
在李晋坟上做了个记号后,司慕上马出谷,回忆昨晚,直如一场恶梦。梦醒了,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然而,昨日一切,毕竟不是梦,在那些被他杀死的人眼里,昨晚的他可能比鬼还可怕,第一次发现自己杀人不眨眼且不择手段的一面,又想到以后,司慕心情更加沉重,万一此事被人知晓,他可就无宁日了。不过,他自小胸襟阔大,诸事不萦心怀,想了一会便把烦恼抛在了一边,当然,柴玉卿的事是例外。
一心惦念的人,如今不知身在何方,江湖风浪大,玉卿,你又何苦置身其中?与他一起,抛了红尘,找块世外桃源,快乐一生,岂不是好。然而,想归想,世事却是不容人随意,人在世间,便身不由已,象自己,虽不喜官场不喜江湖,可事到临头,还是要回乡与老父出谋划策,为保命还是要与人周旋恶战。而柴玉卿,亦有放不下的人和事,不肯与他相偕,游遍山川。想到这些,又不由得垂头丧气,心中郁闷。
青青忽然顿住脚步,脖子伸到路边石头下,不知要做什么。司慕伸头一看,原来石隙下乱草从中,竟有一朵小花,颜色浅紫,花瓣干枯,可还是花的模样,纤纤弱弱的缩在石缝中,倒也艳压群草,青青嘴够不到,就伸舌头去舔,想把花卷出来。司慕顿时失笑,这个采花马,还当自己是青蛙哩。
“青青啊,它好不容易保全了模样,可不是等着你来采。”不待青青完成采花大业,司慕便用力一勒缰绳,将它拉到正道上,不管它如何愤怒,一径催了走路。走出一二里地,忽然又想,若不是青青低头走路嘴巴又馋,那朵花就算到形迹全无时,怕也无人发现欣赏、无人采摘,如此就算安生了,可也寂寞一世,岂不可叹。又由花而思及柴玉卿,他与自己相遇相知,自己对他满心思慕爱恋,世上人千千万,他居然只想采这一个,可见,那块玉生在世上,就是等着自己来采的,且你有情我有意,只有自己才是他的有缘人。而那朵花一直孤寂长在石缝间,唯有青青发现了它,爱而欲食之,如此说来,青青岂不就是那朵花的有缘马了,它一直在那,说不定就是等着青青来吃的,如此一路胡想,不禁大是兴奋,长啸一声,催动青青,在旷野间疾奔。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他要爱,还有一朵花等他来采,花还没采到手,他怎可意气消沉?未来要做的事太多了。

第七章 柔情只为卿
十二月初,司慕终于到了凤翔。从江南湿寒之地乍回到冰天雪地的家乡,
既亲切又觉怅然,在外历经风霜,近乡情怯,家乡无恙,而他却青春已大,不复往日心境和模样。
一进家门,老父司文礼,大哥司铭小弟司流齐齐迎了出来。见了面,自是欢喜,叙过寒温,司慕便到后堂沐浴更衣,再出来时,家宴已摆好,除了司家父子,还多了司流之母程夫人和表妹李芳菲。
见司慕出来,程夫人和李芳菲立即站了起来,惊喜唤道。
“表哥。”
“慕儿。”
“姨娘好,芳菲妹妹好。”司慕一步上前,对着她们各是一揖,随即笑嘻嘻掏出袖中向林百花讨的百花香蜜膏捧上:“这是我亲自在潭州采百花,找了高手调制的百花香蜜,姨娘你用了的话,保管年轻二十岁,表妹嘛,青春年少,用了以后那蝴蝶蜜蜂隔三百里地就能闻到这百花香,到时,凤翔方圆千里,第一招蜂引蝶大美人就非你莫属啦。”
“表哥,你真坏死了。”李芳菲大力跺脚,一脸娇嗔,但眼里却溢满羞涩喜悦,爱娇的表情让女儿家的俏美愈发动人,看得她对面的司铭不饮酒也要醉了,他看一眼美女瞪一眼弟弟,又嫉恨又渴慕,心中五味杂陈的不知如何是好。而司慕每在哥哥瞪过来的时候便冲他裂嘴一笑,气得司铭几要发疯。
李芳菲原是唐宗室李浩之女,自小父母双亡,姑父司文礼接她来家抚养,与司慕正经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司慕一走,李芳菲就成了寂寞芳菲,听说他要回来,芳心自是狂喜。先前没有出来迎接司慕,便是躲在房中着意修饰,只为着引他注意,此刻听司慕坏坏的调笑,看着手里的百花香蜜,心儿早飞上了云端,哪里还会生气?自然也顾不上向眼里只有她的司铭瞧上一眼。
程夫人拉司慕坐到身边,嗔道:“慕儿,你又没大没小。”话虽严厉,语气却透着疼爱。司慕生母唐宗室公主李清当年在生他的时候难产去世,其陪嫁侍妾程夫人便代行母职,二人情同母子,感情甚好。只是司慕不知何时起长成了一副惫懒性子,她这个姨娘才因常受司文礼责问,开始为如何教导司慕头疼。说来奇怪,司文礼端方严肃,她也温柔贤淑,不知为何司慕却是飞扬跳脱不拘小节,成了司家的异类。
司文礼咳了一声,司慕立即危襟正坐,先敬老父一杯酒,又将大哥小弟也夸了一番,一家人其乐融融。饭后,司文礼才带司铭司慕进书房议事。
“爹,其实现在的形势对我们来说是最好的,咱们只需好好练兵,安民保境即可。”司慕坐下后,笑吟吟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对老爹的一脸忧心不以为意。
“此话怎讲?”司文礼最近头发都花白了,儿子却说没事,不禁焦躁起来。
司慕起身,指墙上地图中朱全忠的地盘道:“现今小皇帝在朱全忠手里,我想他过不了多久就会篡唐自立,而李克用自然不会善罢干休,二人仍会逐鹿中原,二虎相争时,我们这些势力较小的还可以在旁看热闹,但就怕有一方大大强过另一方,或干脆灭了另一方,那时咱们就危险了,所以,现在要紧的是向比较强的一方表示依附之意,表面上臣附于他,实际上仍是据地自守,诸事自专,他也不敢拿我们怎样,这样,不仅可防止两方齐上瓜分凤翔,也可在一方觊觎凤翔时向另一方求援,保住我们的地盘。至于契丹耶律一族和西边党项拓跋一族,刚刚兴起,根基还不稳固,现在还不足虑。”
“二弟说的对,爹,咱们马上派人联络李克用,表示依附之意如何?”司铭听了,深觉有理,立即兴奋地向老父进言。
司文礼微微颔首,拈须思忖,依附于较强一方自保自专,他也想过,只是却不及儿子的分析来得透彻,司慕一番话,无疑是定心丸。
“不,应该是朱全忠。”司慕纠正大哥的话,转向司文礼道:“李克用是沙陀族人,蛮邦外族,凤翔附于他不好之处太多,而朱全忠占据中原,兵多地广,手中又有皇帝,现今看来,还是附他为好,若以后李克用强过朱全忠,我们也可以转而依附于他。”
“嗯,就照你说的做。”司文礼点头。其实依附于人,他也不甚情愿,只是经过几次与其他节度使的争抢,现在势力已大不如朱李,加之年纪已大,却无人继承他节度使之位,也令他没有了争胜之心,只求有生之年保住凤翔便可。司铭莽撞单纯,不堪委以重任,司流才十七岁,看其行止,也不是能成事的。三个儿子中,他唯一倚重的就是司慕,但他性子太过随意狂放,又一心想离家远行,刚才吃饭时,还表示过一段时间就去各地漫游,家在他眼里,简直与客栈无异,这个孽子。
从书房出来,司慕拉着司铭到僻静处,悄悄问道:“大哥,与芳菲进行得怎样了?”
“还是老样子,对我爱理不理,一听说你要回来就两眼放光。”司铭用力在弟弟背上拍了几巴掌泄恨。他一向自认除了学问上稍逊一筹外,其它哪点也不比弟弟差,长相谈吐差不多,家世自然一样,而且他还有样优点――专情,绝不象这风流小子一样到处采花。这么一个处处留情的花蝴蝶,那些女人到底看上他什么了呢?从八岁起与他争一个名叫画画儿的小丫环开始,到现在李芳菲的芳心,他就一直没赢过弟弟。
司慕嘻嘻笑起来,拉大哥到自己房里叙话。一进房门,冷不防一条帕子辟面飞来,正中走在前头的司二少爷面门。
司慕抓下帕子看去,只见他的贴身丫环画画儿正叉腰怒气冲冲瞪着他,见他看过来,便把红红的小嘴一撇,吐出一串毒辣言辞:“都是你,取的破名字,今天三少爷又笑我了,你干什么回来,死到外头好了。”说完又把帕子扯过来重摔到司慕怀里,小蛮腰一扭蹬蹬蹬地去了,让司家兄弟看着她的窈窕背影发了好一会怔。
“最毒妇人心。”司慕摇头叹息,真奇怪,他以前怎么会和一群女人搅在一起。
“还不是你把她们宠的,活该。”司铭心里痛快多了,暗笑不已。
“你懂什么?女人就是要人宠的,有人宠的女人才有滋有味儿。” 司慕有些怜悯地看看大哥,仰头哈哈笑了一阵。司铭可能永远也不知道,女孩子们是要男人挖掘培养,才会更加的可人可爱,就象花儿,只有精心浇灌了,才会开得更艳。
画画儿的怨气源于司慕小时一时兴起,将自己的几个小丫环取名为琴琴、棋棋、书书、画画儿,另有两个小仆童,一名焚琴一名煮鹤,小时叫着,各人都觉好玩,但等到大了,这几个小男小女便没给过司慕好眼神,那几位倒也罢了,特别是书书,现在已谁也不敢称其名,唯画画儿对自己的名字深恶痛绝之,在屡改而无人理会的情况下便把一腔怒气发到司慕身上,动辄捶打拧掐,司慕乐在其中,从不以为忤,画画儿愈加气恼,索性不掐他,只用毒舌损,司慕便避之唯恐不及了。但这回离家半年多,好久听不到画画儿的恶言恶语,竟有些想念。于是变态司慕又回味了一番,这才唤过琴琴磨墨铺纸,然后刷刷刷笔走龙蛇,写了一大篇字递与司铭。
司铭定睛细看,只见上面写着:追女十八法。
“大哥,这可是我多年经验总结,这些条目你只要有几条用得精,小姑娘必定手到擒来,如今我是用不着了,索性教给你,让你定能娶到芳菲,怎么样,兄弟我是不是很够意思?”
司铭不理他,只一条条看下去,渐渐地大汗漓淋,原来追女之道如此博大精深,他那点伎俩与之相比,简直是天与地、云与泥的差别,怪不得自己在女人堆里不吃香,芳菲也把他视作无物。看完之后,他青筋暴突,对司慕怒目相向:“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若早告诉你,那我岂不是有了个对手?换作你,你会干吗?”司慕又拿了一张纸在上面鬼画符,司铭伸头看去,见上面有“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之句,顿时心下了然,哼了一声道:“现在教我这个,莫非是要只叮着一朵花采了?”
“大哥,古人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此言不虚,你我一别大半年,你比以前聪明多了。”一说完司慕就扔了笔,摆了个架式,预备应对司铭的拳脚,而司铭果然怒吼一声扑将上来,兄弟俩你来我往,打了个不亦乐乎,直到司流过来请哥哥们指点武艺方才作罢。

第二天,司慕正欲牵了青青到附近山林中转悠,早就在等他出来的李芳菲立即追了过去。
“慕表哥,你停一停。”
“什么事?芳菲。”司慕只得转过身,看向李芳菲。披着大红羽纱斗蓬的少女婷婷立在雪地中,如同盛开的鲜花般娇艳,诱人采摘,但此时在司慕眼里,却有些刺眼,第一次觉得,女人的倾慕其实是件麻烦事。
“前天河西节度使派人来提亲,姑丈说看我的意思,要我自己选。”
说到这,李芳菲羞涩低头,但马上又抬起来,直视司慕道:“我选你。”
北地女子素来大胆豪爽,李芳菲又是郡主出身,自小任性自大不知扭捏矜持为何物,和司慕一样让司文礼头痛,这次虽是爱情表白,她也只知直接说出口,说完了,便瞪着大眼睛,仰起红扑扑的俏脸盯着司慕,盼望回应。
“芳菲,我不能娶你。”
这样伤一个女孩子的心很残忍,但司慕知道自己必须说。
李芳菲听了,脸上红晕退去,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水气,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过脸颊,此等无声的哭泣令司慕心如刀绞。他很喜欢这个活泼可爱的妹子,若没遇见柴玉卿,或可考虑与她结连理,但是,他已遇见他的卿卿了,怎可相负?
“为什么?”李芳菲问。
“我已经有了心爱的人,想要和他一起过一辈子,不能有第二人了。”
“是你这次出门遇到的?”李芳菲哽咽起来,难道自己说晚了吗?
“是。“司慕用帕子擦去她的眼泪,低声道:“芳菲,对不起,我已遇见了他,除了他没有谁让我真的动心,你是好姑娘,没有比你更好的,将来一定会嫁比我好的人。”
“不是你,我不要。”李芳菲摔开他的手,大喊一声,掩面跑走。司慕呆在原地,重重叹了一口气。
午饭时,李芳菲借口头痛不出来,司铭听了坐立难安,匆匆扒了几口饭就借口不饿遁去。司慕也吃不下,说声有事便走了。司文礼见状,重重放下碗,叹了声冤孽也走了,剩下程夫人和司流对着一桌子菜面面相觑,程夫人不明所以,司流则哼一声:“都是吃饱了撑的。”

司慕走出门,令焚琴牵过青青,纵马向西奔去。不一刻,就到了他小时常去的桦树林。
冬日艳阳下,白皑皑的山峦和树林静静肃立着,悄无人声。司慕下马,踏雪走入深处,来到一棵参天古树下,一跃而上,躺在树杈间,仰望蓝天,发起怔来。
这棵树是司慕的秘密之地,陪他度过了惨绿少年。从小起,若有心事或无聊时,他便躺在树上望天发呆,有云时看云卷云舒,无云时看那令人目眩的蓝,夜晚就看星看月,看着看着,心思便渐入空明之境,不复伤情。而今再来,却是为情伤。
很想柴玉卿,却不知佳人何处,要怎么才找得到他?怎么才能抱得美人归呢?此刻若有他在身边,将是何等乐事。司慕想一会发一会呆,最后又小睡了一下,醒来看看天色已晚,这才起身下树。此时,斜阳晚照,残林如火,被他惊起的寒鸦呱呱叫着乱飞,司慕听着,心情又沉重起来,于是打马直奔山上,来到高处,望着暮色中的灵州城和黄昏夕阳,呆呆站到天黑,才牵马回去。

不几日,新年将近,府内人人都在忙,裁新衣,送灶神,包饺子做年糕,加上迎来送往诸事宜,人仰马翻的好不热闹,唯司慕游手好闲,每日神游太虚,司文礼遂派他前往洛阳,向皇上献礼并祝朱全忠寿辰,司慕只得把相思放在一边,领命前去。
到洛阳时正是腊月二十五,司慕先去晋见小皇帝李怵,那个孩子呆呆坐着,如同木雕泥塑,只有见到司慕呈上他在路上抓的一只小狐狸时才露出一丝笑容,将狐狸抱在怀里不住摩弄。司慕忍不住心生怜意,然也无可奈何。次日,他才去拜谒已称梁王的原宣武节度使朱全忠。
朱全忠本名朱温,原来也是冲天将军黄巢属下,后来叛变降唐,反过来镇压义军,朝廷赐名“全忠”。名全忠其实并不忠,向为天下人耻笑,但自从他成为最强藩镇后,便大都只敢腹诽而已。朱全忠为人豪强果绝,狠厉阴险,在众节度使中不但兵力最强,亦善笼络江湖豪杰,王府中高手如云,其中又以十三太保为最。对此,司慕早有耳闻,也早想见识,恰好,出来迎接他的,就是十三太保中的第十三太保――燕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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