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白了他一眼。
“年级三好学生，你闪一边去。”
俞傲戈的身份，至少在那个班里是很特殊的。他是副班长，外加年级第一，三届的年级三好学生。像他这样的人，基本上不会和肖英他们打交道，但是俞傲戈例外。他喜欢跟他们在一起玩，觉得轻松而愉快。肖英欺负他是欺负惯了的，但是她也不会真的虐待他，充其量只是拿棍子打俞傲戈而已，而俞傲戈也乐于接受这样的关系。他们在一起，不被人说闲话绝不可能。

俞傲戈觉得自己喜欢肖英。
那个时候的他，对爱情有着朦胧的憧憬，他喜欢跟肖英一起玩，因为她实在太与众不同。肖英身边的朋友对俞傲戈是敬而远之的，差生和优生之间的鸿沟只在肖英和俞傲戈两人身上消失。久了，俞傲戈渐渐地知道了肖英在做什么。

肖英那天到校的时候，隔壁班的几个女生像是准备好了一样拦住了她，其中一个上来就给了她一耳光，骂道：“下贱！”
肖英把眉一挑，眼睛一瞪，一把抓住对方的衣领，那女生当即被她吓了一大跳。肖英的头发有些乱了，她冷冷道：“你骂谁？”猛地扬起手，还了对方一个耳光，这一掌下手很重，对方当场就哭了起来。其他两个女生则在一边劝，希望哭的女生继续找肖英的麻烦。

肖英拎着书包站在走廊上，歪着头看她们，但是对方一个也没敢再上来。她轻轻地“哼”了一声，冷笑道：“找我的茬，你们胆子到是不小嘛。”
俞傲戈这个时候正好上了楼梯，几乎是目睹着那三个女生退进了教室。因为是隔壁班，肖英只是瞥了一眼，便向自己班走去。这时候，蒋建峰拦在了她的面前。俞傲戈那时候并不认识蒋建峰，也不知道他是邻班的副班长，但是他知道蒋建峰是邻班的第二名。子弟学校的习惯，成绩好的人就是班干部，俞傲戈是这样，蒋建峰也不例外。

“你想干什么？”肖英抬眼瞪着蒋建峰，正在气头上，来者都是仇家。蒋建峰怔了一下，平和地问道：“我想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你没看到？她们先动的手。”肖英将蒋建峰推到一边，走到教室门口，回过身道，“你想打抱不平还是想管闲事？这不关你的事，你少管！”
蒋建峰狼狈地退到了一边，抬起头的时候，俞傲戈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肖英也看到了俞傲戈，脸上微微露了一下笑，便转过了身。俞傲戈看着俞傲戈，他能够明白对方现在的难堪。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的气势压倒而妥协了。

“俞傲戈……”蒋建峰先叫出了俞傲戈的名字，这使得俞傲戈很惊讶。他不认识他啊！
“我叫蒋建峰，你不认识我吧。”未来的朋友笑，他的脸上恢复了镇定和从容，这使得俞傲戈开始欣赏他了。荣辱不惊，对男生来说很不容易，而且俞傲戈知道了他的名字，也就等于知道了他的身份。彼此间已经闻名已久，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相识。

事后，他们都说那是场缘份。而俞傲戈很快便和蒋建峰混熟了。蒋建峰并没有对肖英有什么恶感，男人让女人是天经地义的。他当时只是想关怀地问她一声，没想到她的言辞如此激烈，真叫他意外。他和俞傲戈一样不知道那三个女生为什么要找肖英的麻烦。后来通过多方的探询才知道，是某个“老大”的“女人”以为肖英勾引她男朋友，所以才找人来找茬的。

那个时候，这些称谓都是从电视上看来的，而且也只是子弟学校学生们之间的一场游戏。只是这场游戏玩到后来，到真的变大了。

二十四
肖英很漂亮，在十几岁的年龄段中，算是美女了。女孩们不喜欢她，但是男孩们都对她有点意思。而俞傲戈是跟肖英走得最近的男生。那场无谓的风波之后，厂矿便搬迁到了城里，也就是现在俞傲戈家住的地方。俞傲戈向肖英问过那件事情，事实上只是对方那个女生胡猜罢了。俞傲戈对女人的嫉妒心有了一次很深刻的体会。

“不要再跟那个人来往了。”俞傲戈劝肖英，“他根本不是什么好人。”
“我知道。不过我得有人保着啊。”肖英坐在花坛的边上微笑，她的笑容很明亮，很美。俞傲戈微微地一呆。“她们敢找我麻烦，也是因为她们有后台。我不能等着别人来打我。”她指了指自己的脸道，“要知道，那一巴掌很痛的呃！”

那一年，她和俞傲戈一样，都是十三岁，初一。
之后她和很多同学的关系都变得很好。俞傲戈在他自己的学习中，遇到她的机会非常少，但是她的事他都知道，因为肖英会告诉他，有些好事的同学也会告诉他。而同学们早已经将他们划为一对，俞傲戈也没有否认。和肖英在一起，他很开心，很快乐。而蒋建峰也和肖英走得很近了，因为俞傲戈的关系。

“我觉得她还是要小心一点。”蒋建峰那一天认真地对俞傲戈道，“她处处逢源，也许会有人看她不顺眼的。”
“怎么会？”俞傲戈不能理解。但很快他就知道了。女生的后台，只有男生，而肖英很漂亮，又很难抓住。她周旋在这些人之中，却不愿意真正地付出她的心。惹火的对象，不仅是女生，还有男生。

于是打了一场群架。俞傲戈不顾蒋建峰的劝阻，也操家伙上了。肖英人缘还是不错，有一帮人帮了她，而且大家以打架为乐，总要表现一下自己这边有多么的强，有多么的威风。事后俞傲戈才知道，打架的人中，也有城里混黑道的。是谁带进来的不知道，这只是一场私斗，就在学校后面的小空地上。而且没有打太久。肖英被那个女孩在脸上抓了一下，五道红印，足足一个月才消掉。

然后肖英被禁足了一个月，晚上不准出门。俞傲戈则被父亲重打了一顿，并严令他不得再与肖英交往。从那天起，他们被隔离了，同时，两家人的关系也一落千丈。

千寺默默地听着，初时有种感觉，这些不过是学生时代的荒唐，像是小孩子之间的打闹吵架，他们也曾有过。他不太能理解，为什么俞傲戈如此重视肖英。除非他爱她。但是俞傲戈的口气中，似乎并不是如此简单，肖英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个童年的玩伴，也不单是一起同甘共苦的对象。

俞傲戈不断地回忆着。那段时间，他们总是想着法子的见面，不安心肖英被欺负，也不愿意她再受到伤害，在一些无聊人的游说下，他向肖英表白了。那年他初三，因为成绩下降而被俞远华管得极紧。

面对俞傲戈的表白，肖英的反应是吃惊而茫然的。她定定地注视着他，并没有立刻回复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俞傲戈默默地等着她的回答，就那样混过了初三，他考上了高中，而肖英则理所当然地进入了技校。两个人隔得远了，而蒋建峰也与俞傲戈同班。原本的好友成为了竞争对手，初中毕业的时候，蒋建峰考了年级第一，而俞傲戈则跌到了十二名。高中老师不断地敲响警钟，校长也找了俞傲戈几次，因为他和他的父亲也算是旧识，对俞傲戈的看管就更加的严了。

两家的家长总是下意识地将两人作比较，而蒋建峰的父亲又是子弟校高考的把关老师，人人都在说蒋建峰必然会直达顶峰。蒋建峰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失去了肖英消息的俞傲戈，突然间全心全意地投入了学习，那份刻苦和与世无争，使人们慢慢地忘记了他曾在初中时期的荒唐，而注意到了他身上焕发的光彩。

俞傲戈追到了蒋建峰的身后时，两人间终于爆发了一场争吵。就在蒋建峰愤然地转身准备离去时，俞傲戈突然冲动地抓住了他的手。那一瞬间的对望，俞傲戈突然间感到心跳，突然间软化了口气，突然间神情恍惚。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极力地迁就着蒋建峰，化解了两人之间的矛盾，使两人的关系恢复到以前般的亲近。他被蒋建峰的冷静和自持吸引着，不断地亲近对方，直到蒋建峰发现不对劲。

俞傲戈喜欢蒋建峰，那时候他非常非常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是蒋建峰认为他不是喜欢自己，而是因为失去了肖英，心灵空虚，想找个人填补而已。
俞傲戈找不到理由反驳，他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但是他不敢去想。自从蒋建峰知道了他的心事后，两人徒然拉远了距离。俞傲戈知道他是有意逃避自己，而遭到拒绝的心是脆弱的，他也学会了逃避，学会了跟大家一起混着玩。但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没来由的一阵恐惧。

他还拥有什么呢？
朋友？
爱情？
未来？
他觉得他已经一无所有。除了学习，除了考大学，他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蒋建峰有了自己新的交际圈，而且以考大学为目标，俞傲戈孤独了，他也不愿意再跟其他人接触。他的过去，他的变化，他的矛盾，他没有任何人可以诉说。

俞傲戈跃升为年级第一后，成绩猛然间提升了几十分，将第二名的蒋建峰丢下很大一段距离。那是一段异常辉煌的时期，不仅是老师，连他的父亲都感到喜悦，因为他的成绩已经逼近了清华北大的录取线。老师不断地鼓励他，只要他努力，清华一定没有问题！但是俞傲戈突然间反问了一句：“我为什么要考清华？”老师很惊慌，便告诉了他的父亲。俞远华不知道儿子究竟在想什么，又怕他成绩下滑，一夜之间两鬓竟然白了一圈。看着那雪白的银丝，看着父亲的脸，俞傲戈突然发现父亲老了。他记得小时候看到的父亲的脸是红润的，而现在却时常泛着苍白。

俞傲戈的目标变成了清华。他每天都在学习，每个晚上灯都亮到很晚，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常常注视着那灯光发呆。他常问自己：自己究竟想得到什么，想做什么？
像他那样年轻的孩子从来不去想这些问题，因为他们懂得享受生活。
但俞傲戈做不到。他的快乐被一点点地剥夺之后，他便开始思考，究竟什么是他想要的，什么是他渴求的呢？
就在这个时候，肖英再度出现在他的面前。她整个人突然间变得成熟了，也变得更漂亮。她出现在俞傲戈的面前，告诉他，她喜欢他。

二十五

人生的变故常常令人措手不及。俞傲戈深刻地体会到这一点，当肖英告诉他她喜欢他时，他高兴得要命，几乎是手足无措。但两人一相处，他立刻查觉到了不同的地方。
[自由自在]
肖英总是靠近他，经常地勾着他的胳膊，但他却无法接受，而想远离，他只想站在她的身边，与她说话就好了。一旦意识到她现在是他的女朋友，他的心理便立刻接受着挑战，他不愿意跟她亲近，甚至连搭她的肩也觉得烫手。

他喜欢她是真实的，但是她不能像蒋建峰一样引起他的冲动，他不想抱她，更不想吻她。她对他很重要，重要得令他不知道将她置于何种地位。
肖英很体贴他，知道他的学习很忙，一个星期才来找他一次，并笑吟吟地告诉他说，等他高中毕业，就可以经常在一起了。那个晚上，俞傲戈几乎就想把分手吐出口，但他没有这个勇气，他不想失去肖英，不想伤害她，而且……如果他能够选择，他宁愿跟肖英在一起。

从那天起，俞傲戈才真正地去思考自己的取向。他究竟是喜欢同性还是喜欢异性？以前的他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也不敢去想。他很恐慌，也很茫然。喜欢同性……有未来吗？会有人同样的喜欢他吗？

看着父亲两鬓斑白，看着他每个星期将那些白发染黑，俞傲戈的恐惧一点点地加深着。他不能，不能走上那条令人不齿的，伤害朋友的，令父亲失望的道路。他没有这个勇气！不断地否定着自己的怀疑，不断地让自己去接受肖英，俞傲戈感到极大的苦恼。

父亲这时候发现了他和肖英的关系，而老师也有所觉察。俞远华震怒地打了他——从小到大俞傲戈就被他时时地教训，自从群殴事件后，管得更严。俞远华已经连续警告过他，叫他不要跟肖英接触，但是俞傲戈不但没有听，反而跟肖英谈恋爱。

俞远华气得昏倒了。
俞傲戈跪在父亲的床前，看着父亲紧闭的眼睛，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握着父亲的手，他只发了一个誓言。
他不会爱肖英，但也不会爱上其他的女生。如果他真的喜欢的是同性的话，他就孤独一辈子。
这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誓言。

俞傲戈抬起眼睛看着贺千寺，对方正担忧地注视着他。还有很多事情，他无法告诉他，尤其是那个誓言。
他喜欢贺千寺，但是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情。他希望贺千寺快乐，希望他能够陪在自己身边，希望他的目光只注视着自己一个人，但是俞傲戈自己却无法给他任何的承诺，甚至连“喜欢你”也无法说出口。

他惟一能做的，只是视对方为自己最重要的人，尽自己最大的可能付出。
自私无法避免，他还是把千寺拖入了自己的记忆里，把幸福的希望系在了他的身上。他不能说，只能让千寺自己去体会去发现。如果千寺真的有了女朋友，俞傲戈立刻就离开，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受过的伤害，只能他自己去舔。

“她还跟黑道……有瓜葛吗？”千寺看向对面的宿舍楼。他们一起坐在欧式花园的角落里，另外一边四个男生在大声谈笑，打着牌，没有人注意他们两人。虽然不时有好奇的目光投射过来，也很快便转开了。
[自由自在]
“她答应我不再跟那些人来往，但是不等于对方不会找她。”俞傲戈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最怕把她的家人也牵扯进来。”
“你曾经想帮她报仇吧。”千寺的话直戳俞傲戈的内心，俞傲戈双手交握，用力地控制住内心涌上的冲动，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交给警察去做？”千寺的手按上了俞傲戈的肩，在他看来，像这样的事情，应该交由警察解决。俞傲戈看了他一眼，他知道千寺不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
“对方不是一个人，也不是几个人，是一群。”俞傲戈淡淡一笑，“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我不知道，但是他们的报复心我很清楚。他们曾经因为我的同学撞到他而冲到学校来打人，把我的同学打到当场吐血。”

不是学校不管，等老师赶来的时候，他们早就跑了。班里的同学不愿意招惹他们而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同学被打在地上爬不起来，看着鲜血染红了讲桌。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和姓名，对方却找上门来，这便是俞傲戈知道的黑道。他们是社会上的一群混混，无所事事。

记得他当时站了起来，却被蒋建峰一把抓住。
“你想干嘛？你不怕挨打？他们也许会找到你家里来！”
最后那句话，使俞傲戈的脚步硬生生地钉在了地板上。
人是很脆弱的，尤其是像俞傲戈这样的普通的人。
那时候，“平平淡淡才是真”深深地刻印在俞傲戈的心里。幸福是什么？能够平安地活着，本身就是幸福了。只是人总是很贪心的，为了活得更好，为了心里不断滋长的愿望，不法的手段便会产生。

“我是个胆小鬼。”俞傲戈抿着唇自潮道，“面对这样的情况，我只学会了逃跑。”
“那是正确的。”千寺的目光注视着那些三三两两的人群，比起俞傲戈口中所描绘的世界，现在的情景真像世外桃源。社会的底层那些人的生活他无法理解，也不屑于理解，只要脱离了那个世界，便不用再担心什么。“傲戈，劝你的朋友离开那个生活圈子，你也绝对绝对不要再踏进去了！”

那是惟一的解决办法。这一点，俞傲戈也很清楚。只是，那个圈子，是那么容易逃得掉的么？

二十六

“肖英是你的女朋友？”
“不是，她是我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