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进。”
方至房前,便听得友人淡然低幽的音色传来。东方煜依言入房,只见那个过于出色的青年
正一身便衫静坐桌畔,身前还搁了个像是酒壶的物事。
房内,阵阵酒香逸散,进一步证实了他的判断。
东方煜因而一呆:“冽,你不是不能喝酒么?”
“李列不能,不代表白冽予也不能。”
拐了个小弯答了他的话,白冽予淡笑浅扬、一个抬手:“坐?”
“……多谢。”
足愣了好一阵后才由友人的话中明白了过来,他苦笑着一应后,于友人对侧歇坐了下。
“我本还将无法同你把酒言欢当成人生一大憾事,不想今日却突如其来地实现了——这五
年来,你可瞒得我好苦呀。”
最后的一句刻意地带上了几分哀怨,而教听着的青年不禁一阵莞尔……眸光略缓,他双唇
浅张,淡淡道:“既是如此,何不藉着这个机会彼此好好了解一番?”
“机会?你是说……”
“要想把酒言欢,也总得找些话谈谈不是?”
“这倒是——可是真的没问题么?”
他指了指桌上搁着的酒壶:“这是岳阳擎风楼的‘碧空’吧?此酒口感清冽,后劲却不小
……你伤势还没完全好,便要喝酒,也不必选——”
“煜。”
中断了话头的,是身前友人的一唤。东方煜微微一怔,只见青年神色淡然如旧,眸间却已
带上了几分戏谑:“一点酒,不妨事的……还是说,你对我的酒量就这么没信心?”
“咦?这……”
“有什么要担心的,等将我灌醉之后再来也不迟——当然,也得楼主您有那份能耐才成。
”
说着,白冽予替彼此各斟了杯酒:“现在,便由我先敬一杯,作为这五年来多有隐瞒的赔
礼吧。”
语音初落,未待友人反应,他已自举杯、仰首将酒一饮而尽。
足称豪气的动作,可由他做来,却成了优雅之至的美态……沾染了酒液的唇瓣,红艳勾人
更甚于前。
吐息因而有了一瞬间的微滞。东方煜掩饰着提杯回敬,心下却已暗暗叫苦。
才开始喝便已如此,若等晚些友人酒醉,自个儿也有三分酒意时,不就更一发不可收拾了
?
只是这份忧虑很快便转成了几分无奈,因为自个儿先入为主地认为友人酒量不好的这个想
法。
他搁了瓷杆,苦笑着一声叹息。
“说实在,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觉得你的酒量不行……若真要解释,大概是‘李列
’的印象太深,而‘白冽予’又是出了名地体弱多病的缘故吧?虽知那些传言不过是空穴
来风,但——”
“那些传言,倒不见得全是空穴来风。”
淡淡一句断了他未完的话语,白冽予神色静稳如旧,并于对方震惊的目光中又自倒了杯酒
,近唇浅尝。
“关于‘我’的事,你想必多少清楚一些吧。”
“……大概知道。”
“那些‘传言’中所说,我被青龙废手足、毁经脉的事,确实是真的——若非师父及时赶
至,只怕时至今日,我都还是个手不能提、脚不能行的废人。”
“师父?”
“你也知道了吧?早在遇见那石御医前,我便懂得医术了。”
“嗯。”
“我的师父,就是‘医仙’聂昙。”
“……以聂前辈的能耐,接续手足确非难事。”
略一颔首表示明白,眸光却已不由自主地落上了青年袖口半露的皓腕。
虽早清楚上头半点伤痕也无,可一想着他曾遭遇过的一切,胸口便不禁泛起了阵阵痛楚。
察觉了友人的想法,白冽予眸光微柔,续道:“当时我还没有这一身玄异的真气,全仗着
师傅的药好,才能免去了手脚的伤痕——虽说,当时的我真正在意的……只是他留在胸口
的‘青龙’二字。”
“冽……”
这才清楚了青龙那日所谓的“印记”是什么,东方煜胸口的痛楚已又深了几分:“你可以
不必勉强自己告诉我这些的。”
“我没有勉强自己。”
“但……”
“正因为对象是你,我才能这样平静地道出一切——虽说,我心底,或许也有些盼着你的
安慰吧。”
顿了顿,而在友人反应过来前,语气一转:“伤愈后,我得师傅收为弟子,离家前往东北
长白学医,并从而得遇机缘恢复武功、习得了这一身至寒至玄的真气……直到五年前我才
告别了师父,并在父亲的同意下以‘李列’这个身份入江湖历练。”
“而初试啼声之处,便是当时意图扳倒擎云山庄的傲天堡?”
“不错。”
“这么说来,当时你刻意先以一剑手的身分崭露头角,直至与令兄一战时才改剑用鞭‘展
现实力’,便是打算以虚实之计让人相信你真正擅长的是鞭术?”
“嗯。不过三年前南安寺一战时,我为扭转劣势而弃鞭用剑……若非当时赶来的是家父,
只怕事情便要曝露了。”
“原来如此。可我还有一事不解:听闻聂前辈早年曾以鞭为兵器行走江湖,你的鞭艺想必
由此习得。但剑术呢?”
闻言,白冽予不答反问:“你还记得冱羽么?”
“自然。他的好哥儿们锅巴同你可亲……等等,难道你和他——”
“此事知者甚稀——黄泉剑聂扬与师父同出一门。我的剑术,便是出于师叔的指点。”
“这么说,你和冱羽是师兄弟了?”
“他初入师门时,可是由我一手照料的。锅巴孵出时我也在场。”
“……你师兄弟二人的默契真好。”
竟联手将我瞒得这样彻底……最后的话语未曾道出。他只是叹息着举杯,将余下的小半杯
酒一饮而尽。
如此稍嫌沮丧的模样教瞧着的白冽予一阵莞尔,笑道:“你我间的默契难道不好么?”
“但……”
“况且,能令我信任依赖若此的,也只有你一个人。”
叙述的音调依旧淡然,却也正因为如此,让人份外感受到话中蕴藏的情感之深。
而这点,让听着的东方煜欣喜之余亦是一阵心酸。
欣喜,是因为友人的信赖;心酸,却是因为清楚这份信赖全是出自于友情。
尽管他早就清楚自己是绝无可能得偿所愿的。
骤然袭上心头的苦楚教东方煜几乎再难按捺,却因友人便在面前而只得掩饰地倒了杯酒,
一饮而尽。
而后,又是一杯。
原还担心着酒后失态的他,此刻却反倒盼着能一醉解千愁了。
察觉了友人的异样,白冽予正待出言探问,却在望见俊朗面容之上那隐隐透着的、过于熟
悉的几分苦涩之时,胸口一紧。
“煜。”
轻唤脱口之时,他已自起身,直步近友人身畔。
如此举动教喝起闷酒的东方煜微微一愣,却方抬头,便给对方轻拥了住。
几许寒凉,透过薄薄春衫传至己身。那份属于青年的、过于醉人的温柔,亦同。
尽管知道不该这样放纵自己、不该这样利用友人的关怀,可这份温柔却教他再难自禁,终
是一个抬臂、轻轻回抱住了青年的身子。
而至、紧拥——
第四章
‘就当作是……给你的礼物……去……天方后……找……琰容……他会……达成你的……
愿望……’
青龙所留下的遗言,至今仍清晰地于脑海中回响着。
经过几天的休养,随着伤势渐愈,也是时候收拾原先放松的心绪、进一步考量起接下来的
计画了。而在以“剿灭天方”、“查出十三年前的主使者”为目标的情况下,青龙的这番
遗言自然不容忽视了。
翻看着近年来所获得的、天方内部的资料,白冽予状似悠然地斜倚床畔,而在瞧见所寻找
的人名时,神情间添染上几分复杂之色。
“琰容”,年岁、相貌不详,估计在二十岁上下,长年戴着面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极
受天帝宠信,于天方的内务处理上地位仅次于朱雀。
若青龙的遗言为真,这个身为天帝心腹的“琰容”想必便是他派驻在天帝身边的棋子了…
…以他的性子,既有胆将自立的意图表现得如此明显,定是有所依凭。如此推断而下,他
会在天帝身边埋下暗棋,也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尽管未能证实,可对这份遗言,白冽予已信了八、九成有——原因无他:青龙没有必要对
自己用这种不见得有用的手段,却可以利用自己来完成对天方的复仇。在利益一致的情况
下,假如自己能不受昔日的仇恨影响,便必然会收下他这份“礼物”好好对付天方。
回想起青龙临死前似乎看透了一切的笑,他一声叹息。
虽说人死已矣,可这种被试探、被看透的感觉还是称不上好——若早个几年,他说不定真
会因为对青龙的憎恨而将这个“礼物”置之不理。可现在的他,却是决计不会因一己之好
恶而影响计画进行的。
现在的问题,便在于如何在不引起天方注意的情况下确认琰容的身分、从而联络并利用他
了。
天方与白桦合作至今三年余,彼此表面上虽甚是融洽,暗地里却总不免有所防备,加上他
不愿意打草惊蛇,也因此,白桦虽成功掌控了天方的情报来源,对于其内部的渗透及了解
却仍嫌不足。
在这种情况下,能有个天帝的心腹为助力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了。而作为他首要目标的,
自然是朱雀了。
只是朱雀对天帝极为忠心,就算用上强硬手段也不见得逼得出什么。为免打草惊蛇,白冽
予虽与其维持着相当不错的关系,却仍尽量避免出言试探。
眼下既有了“琰容”这条线,事情办起来自然容易许多……再来,便是看他之前安排的另
一条事进行得如何了。
白冽予将手中的册子搁到一旁,倚着床柱轻轻阖上了眼眸。
好不容易才专注了心神让自己将精力放在公务上,却方结束了工作,先前那些个盘据心头
的纷乱思绪便再次袭上。
伴随着浮现的,是数天前彼此初次对饮的情景。
——那是他……第二次在东方煜面上看见那名为“苦涩”的神情。
第一次见着时,勉强撑持着病体的他因过于错愕没能来得及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目送友人
的身影渐远,徒留满心的懊悔与惦念。所以,当他又一次在友人面上见到那太过熟悉的苦
涩时,心头的不舍与疼惜教他再难按捺、情不自禁地上前拥住了对方。
入怀的躯体温暖一如往昔;熟悉的肩背也依旧直挺、坚实。可尽管如此,那时被他拥在怀
中的东方煜,却是显得那么样地脆弱、那么样地……惹人爱怜。
这份稍嫌陌生的情感,即便在东方煜紧紧回抱己身时亦不曾淡去。他们就那样拥抱着彼此
,直到因事前来的关阳乍然推门入房。
那时,东方煜就像突然给惊着般匆匆忙忙松了手、离开了舱房。而他,也因为关阳手上的
那叠公文而没能追上、问出心头再次升起的疑惑。
——让你如此苦涩的理由,是我吗?
第一次不是,却不代表第二次也……况且,他也不完全相信重逢之初、当他这么问出时,
友人给他的答案。
即便一切全因己而起,东方煜也绝不会承认。
也因此,心中的疑惑,怎么也无法消解。
若当真不是因为他,那么,又是为谁?
是谁……让东方煜在数天前他二人把酒言欢之时忆起、从而露出那般令人心揪的神情?
思及至此,胸口已是一阵窒闷。本就称不上平静的心绪因而又更乱了几分。
虽说青龙之事方了,他的心情确实是比较放松的。可会让那件事轻易地便影响了自己的情
绪,是否也代表了友人在他心头占着的分量已超出了预期?
如此念头方现,心下已是几分自嘲升起。他一个抬手,自怀中取出那个沾染了血污的香囊
。
东方煜在他心中占着的分量有多重,不是早就清楚的事吗?
如不是那样在乎、那样惦念,就不会随身带着这个香囊,不会……
“二爷。”
中断了思绪的,是房外关阳的一唤。
因而想起了那天他连招呼也不曾就直接入房的情景,白冽予淡淡道了句“进来”,心下却
已是恍然。
也在同时,得着答允的关阳依言入房,恭声道:“消息已传至京城了。”
他并非第一次见着主子对香囊发怔,虽有些难受,却不至于因而失了自制。
听着如此,青年似有些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煜呢?”
“……说要给您弄些好吃的,上岸采买去了。”
“是么。”
虽是预料之中的情况,可实际听着时,那份来自友人的关爱却仍让他为之心暖……回应的
音调淡然如旧,眸间却已带上了一丝喜色。
察觉了这一点,关阳心头本就存着的几分难受更甚。他眉间微结,终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二爷。”
“怎么?”
“这么说或许有些逾越……可您,是否和东方楼主过于亲近了?”
“我与他本为至交,亲近些又有何妨?”
“可——”
可哪门子的至交会那样暧昧地拥抱对方?若非清楚这话一出,主子只怕立时便明白了自己
对东方煜的感情,关阳还真想这么质问主子——忍下了到口的话语,他一声轻咳,转而道
:“可他毕竟是碧风楼楼主。东庄西楼间各有利害,日后万一有了什么冲突,只怕……”
“该当抉择之时,我不会因私事而——”
“属下担心的,是您在冷静的决断之后可能遭受的痛苦。”
“……那日突然闯进,也是为此?”
“不错。”
连犹豫都不曾地坦然应对,而换来的,是面前主子的一声叹息。
“此事是我自个儿的决定,后果当然得自行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