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你快点回来就对了。” 阿典捣著发疼的屁股,一拐一拐地离开。
他走到了楼下,打开同事兴晃的病房,白色的病房内没有一丁点声音,正在看书的杨桃抬起了头来,正睡著的兴晃也睁开了眼。
“怎么?医生说怎样?”阿典走到兴晃的病床旁。虽然旁边有椅子,但他实在不敢贸然再度坐下,来弄疼自己裂成两大半的脆弱屁股。
兴晃脖子缠著白色绷带,虽然裹了厚厚的一层,但仍然能看到纱布里头有著红色的血迹。那真是叫人触目惊心。
兴晃疲惫地笑了笑。
杨桃说:“缝了七十几针,他暂时没办法说话。”
她到病床前,摸了摸兴晃的脸。“医生说等一下可能会发烧,不过幸好只是刀伤,好了也不会有后遗症。洛桓就惨了,也不知道醒不醒得过来。他脑部受了重创,就算没死,也会变成植物人。兴晃不小心把他推下楼,不知道会不会有事。”
“不会有事的。”阿典只能这样说: “你们两个就要结婚了,如果有事,我一个人扛起来算了。”
“白痴,哪能这样!”杨桃敲了阿典的头一记。
兴晃伸出手,拍了拍阿典的手背,以唇形说著: “你想太多了。”
又待了一会儿,到最后实在是受不了这一对甜蜜来甜蜜去的景象,阿典才说: “我先走了。洛桓的弟弟就在加护病房外,我去看着那小子。”
杨桃抬起了头来。 “阿典……洛桓没有家人,老婆也跟他离了婚,他只剩那个弟弟而已……基于道义……”
“我知道该怎么做。”阿典点头。
他关上了病房房门往楼上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这间医院冷清清的,没有一点生气,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病房白色的床单,让躺在病床上的人显得更加苍白虚弱。
兴晃有杨桃陪著,他不该再多想。他们这一对向来能将对方打理得很好,他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为兴晃担心,他之所以离开没有留下,是害怕杨桃看出什么端倪。当得知他们就要结婚后,他一直避免跟兴晃过于接近。
因为他喜欢着他的搭档———直以来。
回到了加护病房前,玻璃窗里的护士拿著块板子,似乎在记录著什么。
贝贝将画好的素描簿翻了页,阿典没看见贝贝方才究竟画了些什么,他只看见贝贝左手握著铅笔,知道贝贝原来是左撇子。
惦记著杨桃刚刚说过的话,阿典良心不安,于是就算贝贝方才如何伤他,他也没办法对贝贝记恨。
“你肚子饿不饿,我先带你去吃东西,然后送你回家去。”阿典坐在贝贝身边。医院里太过安静,向来习惯嘈杂的他一下子接受不了,竟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贝贝看了阿典一眼,顿了几秒,而后将手中的素描簿与铅笔递到了阿典面前。“愿意帮我画一只羊吗?”贝贝问著。
“啥?”阿典疑惑自己在这奇怪家伙口中听见了什么。
“为我画只羊。”
“我不会画羊。”但阿典还是接下了贝贝的素描簿。他在上面涂鸦了一阵,然后将完成品还给了贝贝。
贝贝看了图,轻轻笑了出来。
“羊在里面!你应该知道。”阿典画了个盒子,他把羊藏在盒子里。
有一本书里头是这样写的,有人要求作者画一只羊,作者画了几次对方都不满意,最后作者乾脆画了个盒子,并说明羊就关在盒子里面。
然而阿典已经忘了那本书叫什么名字,因为时间已经太久了,他对那本书早巳不复记忆。
贝贝小心翼翼地将素描本合起来,他遇到一个愿意为他画羊的人了。无法辨别好人坏人的他,向来以这种方法分别谁值得信赖,谁的话他可以听。于是当阿典画出了一只羊,他便相信这个人可以信任。
“肚子饿。”贝贝接著说。
“想吃什么?”阿典问。
“便利商店。”
“便利商店不能吃。”阿典说。
贝贝皱了眉头。
“看是要吃饭团、包子还是关东煮。”阿典说。
和同事告别后,阿典带着贝贝到楼下,医院外头有一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7—11他们就走进里头。
贝贝只挑了一个茶叶蛋跟一罐牛奶。
阿典感到不可思议。“鸟食!”他喊著。
贝贝不太理解阿典话里的意思。
“吃这么少,就跟小鸟一样,你不怕营养不良吗?”阿典又帮贝贝取了个便当。
“拿去!”基本上刚刚的暴力事件,阿典完全不记在心里头了。他觉得贝贝平时应答还算流利,只是有时受到刺激容易情绪失控,当明白了贝贝的事,他便进而地能够说服自己关心他。
然而贝贝根本不理会阿典,迳自走往自动门。阿典摸摸鼻子,这小鬼老对他视而不见,真是够了!
“年轻人,要结帐啊!”阿典拉回贝贝,等贝贝手中食物扫过条码后,才松开贝贝的衣服让他离开。
当阿典在柜台付钱时,贝贝跑到外头吃完茶叶蛋喝完牛奶,等阿典跟著他屁股后头走出来,贝贝空著手晃了晃。
“还有便当。”阿典递了过去,却看见贝贝把手缩到身后,那双淡褐色的眼睛睁得圆圆大大的,一直看著他。
阿典把他拉了过来,打开他的书包,将热好的便当放进他的书包里头。“待会饿了就可以吃,不许丢掉。接著我送你回家,你家在哪里?”
“巧巧七点接我。”贝贝说。
“巧巧?林巧巧?你哥哥的老婆?”阿典一连问了几个问题,但目光才触及贝贝的视线,贝贝立刻偏过头去看著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根本不回答。
“现在是快七点了没错。”阿典看了下表。“但是你确 定巧巧知道你在这里?”
“等巧巧。”阿典的问句太长而且没有明确重点,贝贝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样吧,我先送你回家,再请我同事联络巧巧。”阿典对贝贝说完话后,拨了个电话回去警局。“喂,我是阿典啦,那个林巧巧找到了没?这样啊,继续找,找到了通知我。”
阿典挂上了电话,看著贝贝。“先回家吧!你家住在哪里?”他走到贝贝身旁,搭往贝贝的肩。
哪知贝贝肩一斜,又滑开了来。
阿典扑了个空,又尴尬又觉得不受到尊重。“你总是这样和别人相处吗?” 贝贝没有答话,只是拿出了他的素描本,站在便利商店前头又开始画起了眼前景象。
这次他画得很慢,他在等巧巧时总是画得很慢,因为这样,巧巧就能在他的图画完之前来到,接他一起回家。
“喂!”阿典试著再一次搭上贝贝的肩。
只不过贝贝闪得更快,阿典扑了个空。
“算了,我要回去了,你慢慢等吧!”阿典恼羞成怒吼了声。
阿典接著转头就往警局的方向走。这样一个家伙老是不搭理人,问他什么,也没个反应。这个有著装可爱名字的少年根本不让人靠近,阿典觉得自己就算留下来也没用。而且,倘若自己又干了什么激怒贝贝的事,贝贝跟他硬碰硬起来,倒楣的也会是自己。
贝贝有病,有病的人最大,像他这样健健康康的就算干什么事是为了他好的,也会被说是欺负弱小活该理亏。
阿典走进便利商店里买了支奇异笔,态度强硬地拉过贝贝的手,口气有些不好地说著: “不要闪,再闪小心我揍你。”
贝贝安静地看著阿典的动作,只是手还是扭来扭去。他不习惯与别人碰触。
阿典在贝贝手心上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我。”说完,他将奇异笔收了起来,头也不 回地就离开。
贝贝看看手上的黑色阿拉伯数字,再看看阿典离去的背影,他想开口,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直到阿典的身影淹没在人群之中,贝贝都微启著唇,没有停止过对阿典的凝视。
太阳渐渐下山了,落日余晖覆盖大地,橘黄色的光线看来有些哀伤,被光线所照射的物体也沾染了那些哀伤。
消失在贝贝眼前的阿典,他的背影也是。
拥有许多强烈情绪与表情的阿典是个完整的人,有著人该有的喜怒哀乐。贝贝羡慕阿典能有那些表情,因为出生以来就病了的他失去表达多种情感的能力。
他始终感觉自己像个外星人,意外降临了地球,却不懂得地球的一切,不懂得如何在人类面前表达自己的感
觉,他和四周围的人保持著距离,而且就算再怎么靠近他们也会显得格格不入。
他回过头来慢慢地在素描薄上画着,他想追上去,但七点了,他得等待巧巧带他回家。
他记不得回家的路,阿桓老是笑他路痴。
苦命地走一个小时路程回到警察局,阿典进到车库开出自己的爱车,然后回到家中。
归程他中途停车进入书局买了一本有关于自闭症的书,而后书在他开门之后被丢在客厅的沙发上,他跑去洗了个澡,接著便窝上床,放空脑袋呼呼大睡起来。
一直睡到凌晨两点,手机开始不停作响,阿典睁开檬胧双眼,拿起摆在床头的电话接听。“喂……”他有气无力。
“喂……呃……先生你好,我7—11的店员。我们今天见过面,我替你结帐的,你还记得吗?”
“啊?”阿典脑袋空空的,根本不知道对方讲些什么。
“是这样的,今天跟你一起的男孩子一整晚都睡在我们店门口没有离开过,他看起来……呃……有些问题……我们实在很担心大半夜他这样下去会有危险,他给了我们你的电话,所以我们想你是不是能过来处理一下。”电话那头说著。
“搞什么嘛……你们先看著他,我马上过去!”阿典挣扎著起了床,在乌漆抹黑的房间呆了呆,接著垂着头爬起身来,换好衣服,慢慢地往外走去。
关门、锁门,下楼开车,当阿典在两点半将车停在医院外的7一11时,贝贝就坐在商店门口的公共电话下双眼紧闭,沉沉睡著。
和7—11店员点头打过招呼后,阿典站到贝贝面前,他蹲了下来,摇晃著抱著书包睡著的贝贝。
“喂,醒醒!”阿典轻轻拍打了贝贝的脸颊几下。
但贝贝似乎睡得很熟,并没有转醒的迹象,阿典打了个呵欠,正想着不知该怎么办,便利商店里的店员走了出来,礼貌性地对他点了个头。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店员说。
阿典转了个念头,心想这家伙睡着了也好,就直接塞进车里带回家吧。“麻烦你,帮我一下,把他抬进车里.”
阿典打开车门,与那位店员合力将贝贝搬进汽车后座,趁著贝贝还没醒,猛踩油门一路呼啸回到自己家。
入了车库后,他熄火下车,来到后座。
“喂,醒醒,要睡到楼上去睡。”他一直摇晃一著贝贝,又扯了扯贝贝的包。“你现在可是在你最讨厌的车子里面噢,你要一直待在车里吗?快醒醒!”
贝贝动了动眼皮,露出那双淡褐色的眼睛来。
阿典看著贝贝的模样,他觉得贝贝就跟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没两样,刚睡醒抱著书包的贝贝有点呆呆的,一些蠢蠢的。但贝贝模样本来就俊秀,又有著浓眉大眼,仔细一看倒是很叫人流口水的小帅哥。
阿典心想,贝贝如果不是这副呆样,如果再酷一些,肯定会风靡万千少女,让人为他痴迷为他心碎。
阿典拉了贝贝一把,将贝贝拉出车外。“上楼吧!先在这里待一晚,省得你睡在马路旁发生什么事情。”
阿典走在前头,贝贝睡眼惺忪地跟在后头,阿典每走几步路就回过头去看一看,看贝贝有没有跟好,怕贝贝一个脚踩空,滚到楼下去。
上了楼之后,阿典打开了客房的门,把贝贝推进去。
“睡吧,棉被枕头什么都有,盥洗室也在里头,别再吵我,我要回去补眠了。阿典临去时打开了客房的灯,之后将门给关上。
贝贝独自站在房间内,左右仔细地看了看,他发觉这里并不是他平常所习惯的环境,他家里的床是双人床,而这里的是张单人床。他再摸了摸床单,发现床单的布料是麻织的,而他只睡棉质床单。
并且,最重要的是,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没办法一个人睡。
“阿桓……”贝贝开始叫出声。“阿桓你在哪里?”他打开了门,在这陌生完全不熟悉的环境里,呼喊著哥哥的名字。
“阿桓……”贝贝打开了走道尽头的房间门,房里头有张大大的双人床,床上睡著个人,他靠了上去,轻轻喊著:“阿桓。”
“吵死了……”这个礼拜连续办案睡不到几小时的阿典早巳神智不清,他拉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耳朵,无意理会噪音发自何处。
贝贝将书包丢到地上,钻进床上,但发现床上没有枕头,于是又跑回方才的房间拿了颗枕头回来。他扯了扯旁边人的被子,拉出一部分,努力将自己卷了起来。
“晚安。”贝贝打了个呵欠,对阿典说著。
“吁一驹——”阿典发出了鼾声。
第三章
第五颗行星是所有行星中最小的一个,它小到只能容下一盏街灯和一个点灯人。那是在天空中,一个没有人居住、也没有房子的星球。
“当他点亮街灯时,就好像使一朵花或一颗星星醒过来。当他熄灭他的灯时,又好像温柔地将花或星星送入梦乡。”
这儿每天有一千四百四十四次落日。
点灯人点亮一干四百四十四次的灯,又熄灭一干四百四十四次的灯。
——节录自“小王子”
“六点了。”
声音,从半个小时前就开始响起,一直持续著没有停止的迹象。
“六点了。”
阿典被吵得受不了,只好从被窝里挣扎起来,将头探出棉被之外。
贝贝蹲在床边,原本盯著阿典看的淡褐色眼睛在接触到对方视线后,又连忙别开了来。
“六点了。”像鹦鹉学语似地,贝贝不停讲著。
阿典看了看闹钟,发觉才早上六点多。他哀嚎著:“我的天啊,这么早就叫醒我,难得放假在家里休息,你就不能让我睡晚一点吗?”
“可是,六点了。”贝贝说著。
“六点要干嘛?”阿典脸色不太好看,话都是用吼的。
“六点巧巧煮早餐。”
“去你妈的,我的名字不叫巧巧。”阿典凄惨地呻吟著。
“巧巧六点吃早餐。”贝贝脸上有著困惑的神情,不明白阿典为什么不起来。
“别摆著那副无辜的脸,好像我欠你很多似的。”但才出口,阿典自己就又闭嘴了。
他是欠了贝贝没错,贝贝的哥哥现在还在加护病房里头。静了静,因为内疚一下子全跑了上来,阿典的起床气消了大半。
“拉我一把,不然我没力气起床。”阿典将手曲被窝中伸了出来。
贝贝盯著阿典的手臂看,动也不动地。
“快点,不然没人煮早餐给你吃了。”阿典痛苦地闭著眼睛。天杀的他办案这个礼拜林林总总加起来睡没超过八个小时,好不容易有时间休息了,这家伙却为了一顿早餐,不肯让他睡饱些。他这是自作孽还是怎么著,没事把这家伙带回家来折磨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