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後炽与漠离的目光在空中相逢……
漠离……他说,他对你……无怨无悔啊……
冷不防窜上心头的话扰乱了後炽的心神,他匆忙扭转视线,不敢再看漠离素白的面容……
漠离走到殿中,止住脚步。
“漠离参见五位帝君。”
“漠离,你可知罪?当年为寻找玄土玥,五位帝君特许你投生下界。可你收回玄土玥後,不仅对天庭的召唤视若无睹,还擅自循入轮回。你可曾想过违抗神命的後果?”敖阙略带沙哑的声音随即在殿内回响。
“漠离私留凡尘,触犯神规,自知罪责难逃,请五位帝君严加处罚。”咬牙忍住肆虐在体内深处的疼痛,漠离的口气平淡无波。
“既然你已认罪,那麽……”敖阙神色凝重地看向左右两侧,“各位帝君,依你们之见,该如何处置?”
“这还用说吗?漠离身为皇子,知法犯法,理应贬为庶民,流放蛮原。”白帝含皓率先开口,他的嗓音尤如冷硬的钢铁,不带一丝感情。
“话虽如此,但漠离毕竟依命收服了玄土玥,避免了神人两界的浩劫,更何况,漠离是五方神界唯一的先知,乃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因而我认为可以恩许他留在天庭,以求将功补过。”玄帝浔冽立刻出言反驳,吐出的话语虽然温和但却说服力十足。
“玄帝君的意思是,只要是身怀特异之人,就能够视神规为无物,为所欲为了,是吗?”含皓冷峻地睨向浔冽,“那麽请问我五方神界的神规又是为何而立?”
“白帝君误会了,我的本意是,漠离他犯错并非出於恶意,我等不妨酌情处理。”
“哼,犯了错就是犯了错,还分什麽恶意不恶意?若是每个人犯了神规後,都可以说一句‘并非恶意’以逃脱惩处,那样五方神界岂不是要大乱?玄帝君,本帝君劝你出言还是谨慎些为好。”含皓咄咄逼人的气势不像是因为漠离犯了神规,倒更像是针对浔冽本人。
“白帝君,”浔冽微微一笑,经缓地说道,“本帝君却认为凡事还是不要太斤斤计较,胸怀宽广一些才好。”
霎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了含颢与浔冽间紧绷的张力。而众臣看著含皓与浔冽你一言,我一语逐渐进入相持状态,也开始分成两派,私下里骚动起来。
底下传来的阵阵低语使得赤帝後炽原本就不安的心加倍烦躁。理智上,他想出言声援含皓,可话到嘴边,他却怎麽也狠不下心说出口。另一方面,一个私念不时地在他脑海中翻腾──他希望漠离留在天庭,留在他看得见的地方……
在两种完全相反的念头的夹击下,後炽只能将双唇紧抿成一条直线,一言不发。
“你们两位是来争吵的吗?”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青帝羲原说话了,玄青色的瞳中噙著一丝嘲讽,“如何处置漠离,是要我们五位帝君一起商讨的,可不是你们两个人吵吵嘴就可以决断的。”
“法不容情,总之,无论是谁犯错,都必须严格按照神规处置。”含皓冷凝著五官,态度坚决,不留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自古以来,仁者得天下。以德扶人,才是为王之道。”浔冽的笑容不变,眼角有意无意地瞟向含皓,“依我之见,酌情减刑并无不妥。”
低头平静地听著含皓与浔冽针锋相对地辩论,漠离明白浔冽是有意护他。其实,含皓也已尽力在神规允许的范围内,并未加以重判。
他们的好意,他了解。包括他的父皇,母後,寂影以及黄极仙翁,毕岑等人的对他的关心及忧虑,他都心知肚明。然而,他的心中早有决定……
对不起……我最终还是要辜负大家的心意……
漠离暗暗拽紧了衣袖……
“请诸位帝君不必为了漠离而争持。漠离贪恋红尘,枉顾神命,以致扰乱神规,实在罪无可恕,更有甚者,时至今日,依然执迷不悟,凡心不死。漠离根本已无资格位列仙班,在此,漠离自愿请求剔除仙骨。”
漠离的话一出,诺大的殿内立时静默了下来,上百道惊诧的视线齐刷刷地射向他。
漠离竟然自动要求剔除仙骨?
现在的漠离,如果被除了仙骨,肯定会……
五十二
“漠离,你可想好了,当真要剔除仙骨?”青帝羲原第一个回过神,玄青色的眼眸较刚才严肃许多。
“不行,漠离,你不能这样做啊!”被重冥搀住臂膀的洛嬛含著泪,声嘶力竭,“你知不知道,以你目前的状况,若真被剔除了仙骨,你会……”说到这儿,洛嬛掩住嘴,泣不成声。
漠离敛下眼。他知道,因为诅咒,他的元神已不堪负荷,此时要是再被剔除仙骨,那麽他的元神必然经受不住重创,魂飞魄散……
但是,这样的结果,正是他所想要的……
他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这残破不堪的灵魂……就算转世,他支离破碎的元神也不可能再完好如初……生生世世,他注定要遭受这钻心之痛的煎熬,反反复复,永无休止……
这是璇玑对他的诅咒。要摆脱这诅咒,只有两种方法:要麽对後炽忘情,要麽干脆毁掉元神。
经历两世的情意,倾尽所有的付出,记忆中,霸道而又温柔的柴荣、宋昊天……这一切的一切,他能够全部遗忘吗?不,不能!他做不到!
抛却不下情感,同时,也不想再次面对後炽冷然的眼神……既然如此,他只好让自己消失,永远地消逝在冥茫的天地间……这样,至少他能够保留住一点点的骄傲……
“对不起,母後,是儿臣不孝。儿臣不但痴恋红尘,而且不知悔改,如若不将儿臣剔除仙骨,逐出神界,试问我轩辕族如何面对五方神界各方族民,五方神界的神规又何以维持?”
“不要,大皇兄!”寂影推开侍卫,冲到漠离面前,抓住他的双臂,“你早就想好要这做了,对不对?可你想过没有,你要是不在了,你叫我如何在没有你的神界存活?”
寂影,记住皇兄的话……一定要好好地爱惜自己……如果三日後,我也……那样一来,就只剩你与重冥在父皇母後身边……
原来早在那时,漠离就作好打算,他连转生的机会都准备放弃……
“寂影,坚强点。”漠离扶住寂影颤抖不已的身躯,“记著皇兄曾对你说过的话。”
“不!”
没有了平日的清冷高傲,寂影猛烈地摇著头。她甩开漠离的手,转身面向台上的五方帝君跪下。
“寂影恳求五位帝君饶恕我大皇兄吧。大皇兄他……从未有过害人之心,没有理由让他承受这剔骨的极刑啊……”到最後,哭声代替了言语。
“寂影,你先起来吧,此事我与四位帝君自会定夺。”
敖阙示意一旁的侍卫扶起哭得肝肠寸断的寂影。随後,他将注意力转回漠离身上,就连天帝的威仪也难以掩住他此刻的心痛。
“漠离,你果真决意剔除仙骨吗?”
“是,我意已决,望五位帝君成全。”
“我反对!”从会审开始,始终保持默然的後炽突然大喝出声,暗红的眸色猝然转为鲜亮的火红,“漠离只不过在人世多停留了一段时日,何必要大费周章,如此苛责?”
隐忍已久的焦躁在一句“漠离自愿请求剔除仙骨”之後再也压抑不住。管它什麽神规戒律,他只知道他决不允许漠离就这麽在他面前消散……漠离的命,除了他,谁也别想夺走……
五十三
後炽激烈的言行即刻招来殿内众人的侧目。其中,包括一双明澈异常的黑眸……
他……开口了……不过,为什麽他说出的是那样的话呢?
他已经赢得彻底了,不是吗?难道说,抢夺了他的心後,他还要禁锢住他的灵魂,让他永世不得解脱?
後炽……你就真的这麽恨漠离吗?
“赤帝君,”含皓讪笑,向後炽瞥了一眼,“你是不是以为人人都可以像你一样潇洒,在凡间呆上数百年,不必作任何交待,也不会受到任何惩罚?或者说,你如此激动,是因为将要受到惩处的人是漠离?”
含皓的话一出,台上的敖阙蓦地神情僵硬,台下众臣则立即再次骚动起来……
轩辕族的大皇子为了炎族的赤帝而自锁红尘──这几乎已是五方神界人人皆知的秘密。但事关轩辕族及炎族两大部族的颜面,没人敢公然讨论……不料,这禁忌的话题,今日竟由西方白帝毫不避讳地说出口……
後炽脸色一沈,眯起双眼,冷冷地瞟向含皓。
“含皓,照你之意,是不是本帝君也要下台受审?”
“两位帝君请息怒,还是先讨论眼下的事吧。”浔冽适时开口,阻止了即将到来的一场明争暗斗。
谁都清楚,当年後炽乃是出於私愿,而非受命下凡,再者,後炽下凡之时并无说明何时回返,因而即便後炽逗留於人世,五方神界的神规也奈何不了他。
含皓之所以说出那些话,根本就是为了逞口舌之快,而且,还在今日这种五方部族齐聚的场合,当众暗示後炽与漠离间不寻常的关系,这简直就是间接打轩辕族及炎族的耳光。
浔冽无言地轻叹一声──含皓的这个老毛病,怎麽就改不掉呢?
相较之下,漠离却变了不少。这位五方神界最为淡然,平和的人,如今也被情所惑,患上了执念……
漠离抬起眼,正好与浔冽的视线相遇……多年的相交使两人读懂了彼此眼中的含意……
漠离,你当真打定主意要剔除仙骨吗……
浔冽,你应该了解的,活著,对我而言更加痛苦……
浔冽垂下眼……
“天帝,既然漠离贪恋红尘,执迷不悟,那麽将他剔除仙骨,逐出神界当属情理之中。”令人咋舌的是,与漠离相交甚密的北方玄帝浔冽竟是头一个赞成剔骨之刑的帝君。
“只要不违背神规,我没意见。”西方白帝含皓随即颔首赞成。
“的确,既是漠离本人的请求,我们似乎没有理由不答应。”东方青帝羲原接著开口,然後,他瞅向旁边阴沈著脸,闭口不语的南方赤帝後炽,“赤帝君,你是否有何异议?”
“哼!”後炽冷哼一声,将头扭到一边。
他能说什麽?漠离他自己要寻死,与他後炽何干?况且,他的目的不就是铲除漠离吗?他干嘛要为了漠离自寻死路而心急火燎?
“赤帝君不说话,那我们就当你是同意了。”覆在面上的青纱使人看不清羲原的神情,他偏头看向另一边的中央天帝敖阙,“天帝,我等四方帝君皆已达成一致,剩下的就请你裁决吧。”
“天帝,不要啊……”
“父皇……”
敖阙站在大殿上方,瞬时成为众人的焦点。洛嬛和寂影殷殷的目光烙在他脸上;各个部族的官员亦怀著不同的心情看著他,等待他最後的宣判;再看看漠离决然不悔的脸庞……敖阙的心左右矛盾……
在一段令人窒息的沈闷後,敖阙沈痛地闭上眼,以略带颤抖的声音宣布最终的判决。
“轩辕族大皇子漠离,违抗神命,迷恋红尘,执迷不悟,现经五方会审,判其剔除仙骨之刑。”
“啊!公主,公主!”
敖阙的话声刚落,寂影便身子一软,昏厥过去。
“哄──”殿上随之哗然,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各不相同。
洛嬛倒在重冥怀里痛哭不已,几欲虚脱。
“为什麽……为什麽一个,两个都是这样……赤焰是,现在连漠离也……为什麽这些孩子都这麽固执啊……”
“母後,身体要紧,请您节哀……”
重冥搀著洛嬛,嘴里吐出温婉的劝慰,心底却扬起了胜利的笑容……度过漫长的岁月,经过精心的筹划,他总算等到这一天,天帝之位,非他莫属了……
五十四
正午的骄阳,炙烤著每一寸土地。天波池边的去尘台上,原先淡柔的光线在烈日之下转变为刺眼的白光。
此时的去尘台之光,不是使人脱胎换骨的神光,而是五方神界中最为骇人的刑具。
“大皇子……”毕岑跟在漠离身後,看著那道白色的孤傲背影,喉头一阵哽咽。
“毕岑,还记得三百多年前,就是你送我到去尘台的……”漠离站在去尘台下,迷蒙的双眼望著阳光笼罩下的高台,洁白的脸颊被白光映照得分外苍白,“回到天庭时,带我来去尘台的也是你……到了今日,陪在我身边的还是你……”
“大皇子,如果可以……毕岑愿意再侍奉您一千年,一万年……”毕岑双膝跪下,坚信男儿有泪不轻弹的他此刻声泪俱下。
漠离悠悠回过头,一双乌黑的眼眸宛似天波池水,荡漾著轻柔且晶亮的波光;优美的唇线向上微微扬起,勾勒出一抹淡淡的笑容;白玉般的容颜沁透出恬静超然的韵味……
即使在这生死离别之际,漠离依然平静一如从前。他的笑,仍旧纯透清雅得如同去尘台上的光芒……
毕岑的泪水更加汹涌──这样醉人的浅笑,不会再有其他人拥有;如此逸群绝伦的大皇子,从今以後,他再也不可能看到……
“毕岑,你回去吧。”漠离轻声对毕!说。
“不,大皇子,请让毕岑送您最後一程吧……”
“……毕岑,你可认为‘轩辕族大皇子’是个华贵尊显的头衔?”漠离浅淡的声音尤如低吟,“可之於我,它却是个令人痛恨的桎梏。从一出世开始,我就在它的束缚之下,不能随意哭,随意笑,不能放纵自己的情感,因为我的一举一动,都攸关轩辕族的大义。不论何时何地,总有无数双眼睛盯著我……”
“大皇子……”毕岑愕然地瞠眼。
自第一次见到大皇子起,他一直都是那样地高雅从容。他的脸上,除了淡漠以外,从未泄露过第二种情绪……但是现在,他竟在他的面前说──他痛恨自己的地位……
漠离仰起头,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一口气。
“别人唾手可得的自由,对我而言却是可遇而不可求……可是,哪怕只有片刻锺也好,我希望享受一下这从未拥有过的自由……所以,方才在殿上,我请求父皇母後只派你随我前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毕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