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几日后，莱拉和纳赛尔等人赶到法尤姆绿洲。

朝日初升，禽鸟啼鸣。

撒哈拉沙漠干旱季节的热风拂过法尤姆湖蔚蓝如海的水面，丝丝水汽蒸腾，热风不再喧嚣，透出水润的温柔。

沙漠中救过孟斐士两人的商队首领拿出了孟莫的黄金耳环，并指引他们找到贝督因人的长老曼丁。

初升的朝阳很温暖，人们的心却异常寒冷。

“不，拉神啊……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莱拉捂住嘴，绝望地看着可以远眺法尤姆湖的山坡上，那个白石堆砌的坟墓。

纳赛尔看看那片山坡上的坟墓，狠狠地抽出自己的佩剑插入脚下湿润的泥土。

他们看到生性整洁的曼丁满脸胡茬坐在坟前，抱着三线琴，边饮酒边弹琴唱歌。

他的歌声凄凉悲苍，回荡在法尤姆的湖面。

【你何曾了解爱情的意义。

怎能贬低钟情的爱侣，

你可否领会失意者的心情？

那些勇于追求爱情的年轻人，

若你一朝觅到相知的情侣，

即使抛弃人间的一切富贵荣华，

也不能抛弃真诚的伴侣。】

（一千零一夜 祖白绿之爱）

“舍赫大人已经连续几天几夜没有离开这里了。”带路的贝督因人低声地说。

所有来劝阻的人都被曼丁斥退，他们只好任由舍赫留在这里守墓。

莱拉的家族和贝督因人保持了良好的交情，因此不必亮明纳赛尔的身份就找到了曼丁和这座白石堆砌的坟墓。

“你们是来找孟斐士的？”曼丁嘶哑着嗓子问。看到莱拉和她身后那些人的服饰，他便明白了。

“曼丁，你这个混蛋，你说，小孟斐士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死在你这里？！”

莱拉猛地扑上去，对曼丁又抓又挠，作为行商首领和大游牧族长老，两人很久前就相识，而且关系很好。

曼丁沉默着喝下一口酒，任凭莱拉抓挠，很快地，他俊美的脸上身上多了好几条血痕，却不加理会。

最为悲痛的是孟斐士的侍卫埃尔等人，他们在首领埃尔的带领下，整齐地跪在墓前忏悔。

这些勇敢的军人无声地落下眼泪。

“殿下，我们来迟了。”

像头棕熊一样高大强壮的侍卫首领埃尔，放下他的战斧，猛地抽出了佩剑。

“住手。”一直担心地看着埃尔等人的纳赛尔一把抓住了埃尔的佩剑，因为用力过猛，剑刃划破他的手掌，鲜血顺着刃口流淌。

“埃尔，你不要做傻事。”

“亲王殿下，请放手。孟斐士殿下在这里殒身，我们这些失职的侍卫必须追随他，为他守护通往冥府的道路。”埃尔瓮声瓮气地说。

纳赛尔回手便扇了埃尔一巴掌，把他的一侧脸打得紫红。

清脆决绝的声音震惊全场。

“你脑子糊涂了吗？你怎么敢把孟斐士丢在这种荒山野岭？王兄和爱西丝还在尼赫布特等他，你们想殉葬也要先把他送回去再说。”

纳赛尔用一番怒斥点醒了埃尔。

是啊，怎么能让孟斐士躺在这种地方，他的家还在遥远的尼赫布特和更遥远的乌克苏尔。

“殿下啊……”

埃尔愧悔交加，终于扑倒在白石上，哭了出来，一时山坡上哭声震天，几十个侍卫抱头痛哭。

“对，我们必须送小孟斐士回家。”

莱拉松开正在蹂躏曼丁那张俊脸的手，擦去眼泪，红着眼圈对身后的属下们连下命令，开始调集人员和物资。

孟斐士已于四日前入葬，而法尤姆绿洲距离上埃及尼赫布特还有近二十天的路程。

人的尸首会在高温高热的环境下膨胀腐败，散发出浓浊的臭气，流出淡黄的尸水，生出无数又白又嫩的蛆虫。

那种形态和味道会让最勇敢的人连续做噩梦，因为那是值得敬畏的死神阿努比斯栖息的地方。

所有可以分解的有机物消失后，只有白白的骨架和头发指甲之类的无机物能保存得更久一些。

当务之急，是准备大量名贵香料、防腐剂、亚麻布和优质的棺椁，重新防腐处理孟斐士的尸身，以便能保持人形地运回上埃及。

正因为是心爱的亲人朋友，所以人们分外不能接受他们的形骸发生变化，与泥土同朽。

性格比男人还坚强的莱拉却没有任何侥幸心理，她已经做好准备承受即将看到的凄惨情景。

“是蛇神的赐予。”曼丁忽然插嘴说了一句。

“蛇王乌尔什用蛇神的赐予毒死孟斐士，听说有些毒药会保持人的容貌不变，我用最好的香料放在墓穴里，几天时间内应该能保持住不至于腐败。”

“蛇王？”纳赛尔听到这个名字就咬牙切齿。多年前蛇王登基称王，纳赛尔被他派人偷袭，身受重伤，养了几个月才好。

“蛇王怎么会在法尤姆？”

惊呼之后，莱拉拽住曼丁，要他说清情况。之前他们都只顾着伤心，还没有来得及追问孟斐士的死因。

大游牧族对爱情没什么可隐瞒的，曼丁便把事情经过一一说明，当然他隐去了和下埃及结好的誓约。

几人听得目瞪口呆，孟斐士为了医治母亲到圣城奥诺抢大先知，结果却抢了大先知的双胞胎弟弟，更令人惊讶的是，大先知的双胞胎弟弟居然就是统治下埃及联盟的蛇王乌尔什。

在法尤姆，为了摆脱孟斐士，蛇王和曼丁联手设局杀害了孟斐士，同时蛇王在法尤姆也有一定的势力，足以震慑曼丁，令他不能事后翻脸。

“我的确是被他骗了。”曼丁满脸仇恨地说。

阴柔美艳如美女一般的外表正如毒蛇那身色彩斑斓的蛇皮，是蛇王最好的伪装。

就算明知蛇王阴险狡诈心狠手辣，也很少有人能看着他想起这些不祥的东西。

蛇王已离去多日，无法追赶。

纳赛尔和埃尔对助纣为虐的曼丁一样憎恨，可是曼丁坦言无心伤害孟斐士，自己同样是受骗的人，又有莱拉居中调和，两人便暂时放过了这位舍赫。

复仇的日子从来不急于一时。

一切准备妥当，墓穴被打开时，却没有人们预想中的恶臭气味，相反，浓郁的芬芳笼罩了墓穴上空。

曼丁舍赫没有说谎，他用珍罕的香料代替填土堆满了整个墓穴，连微小的缝隙都透出奇香。

用纱巾裹住口鼻，埃尔沿着墓穴边缘跳下去，小心翼翼地把手探入那些香料，从背后抱起了用细白布帛包裹的孟斐士。

按照当时当地的葬仪，死者蜷身俯卧在墓穴里，宛如身在大地母亲子宫，没有过多的殉葬品和棺椁，无论贵贱都是如此埋葬。

“咦……”埃尔失声惊呼，一下吸入过多的香气，痛苦地呛咳起来。

片刻后他才缓过气，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布包举出了墓穴。

莱拉和纳赛尔一起上前接过布包，放在预备好的毡毯上。

曼丁远远地注视着，却不肯靠近。

埃尔在别的侍卫帮助下跳出墓穴，立即冲过去疯狂地撕扯裹布。

“不对，不对，殿下！殿下!”

人们本以为他伤心过度神志不清想要阻止他，此时脆弱的布帛已经被力大无穷的埃尔纷纷扯碎，露出了里面的那个人。

“拉神啊，这是怎么一回事……”

莱拉和纳赛尔面面相觑，同时惊叹起来。

不仅没有任何腐败或者尸僵的迹象，拆开用来包裹的细白布帛，他们看到的是孟斐士宛如沉睡的面容和柔软如生者的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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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

身穿鲜红的王袍，蛇王开心地张开双臂抱住大先知。

他没有急于返回形势不明的布陀，而是带着哈桑以及安卡拉等人回到对自己来说更安全可靠的奥诺城。

杜米特将军奉命返回布陀寻找登书记官。

“小笨蛇……我的小笨蛇，你终于回来了。”

怀医生紧紧地抱住双生弟弟，害怕一松手他就再次消失无踪。

“是的，我回来了，姐姐。可是你看，经过这次的事，我的身体比过去健康多了。”

于是怀医生不顾在众人面前，细致地抚摸探查弟弟的身体，随后她满脸不敢置信地惊呼。

“太神奇了！你的身体如此健康，这是伊西斯女神的魔法奇迹吗？”

“不，这是来自奈夫图王子的纪念。”

蛇王微微一笑，欣喜地看到姐姐震惊喜悦的面容。

“这是很长的故事，我会慢慢说给你听。”

他揽过姐姐的肩膀，往大先知居所的北宫内殿走去。

冥神奥西里斯的神殿里，冥神大祭司同样得到了蛇王安然返回奥诺的消息。

“令人讨厌的家伙总是比看得顺眼的家伙活得更长久。”

冥神大祭司低声地笑了起来，他身周的紫水晶饰品发出叮咚的美声。

带着金项圈，皮毛漆黑、体型庞大的豺犬阿努比斯趴在冥神大祭司雪白的双脚下，心满意足地享用自己那份肉骨头，还不时转头讨好地看看自己的主人，期待得到一次赞许的抚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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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尼斯王第三年，播种季第四个月。

纳赛尔和莱拉等人秘密护送孟斐士的尸骨返回尼赫布特。

孟斐士去下埃及和之后的一系列事件从未公开，由赛斯扮演的孟斐士始终留在克努姆神庙中，偶尔出席重要的祭祀活动，让信徒们远远地瞻仰。

尼赫布特王宫主殿，美尼斯王的寝殿。

“三年前我答应和他分离，不是为了三年后看到他这个样子回到我身边。”

美尼斯站在床边，背对着宾坦塔和盖伊。

经过详细的检查，连宾坦塔和盖伊都说不明白孟斐士到底怎么回事。

如果说他死了，他一点没有腐败或者尸僵的迹象，肢体柔软富有弹性，触手微温，因为沾染了过多的香料，从肌肤中透着一股奇异的清香。

如果说他活着，人们摸不到心跳和脉搏，也感受不到他的呼吸。

可是他的头发和指甲仍然在生长，连后背和胸前的伤口都自动愈合了。

孟斐士就像个婴儿一样蜷缩着身体，仿佛进入了永恒的睡眠。

看到豆芽菜这个样子回来，美尼斯表面平静，内心却在滴血。

这种诡异的状态下，他始终不肯承认孟斐士死亡，而是把他放在寝殿里亲手照顾，同时严防有人偷走或者毁坏孟斐士的身体。

知情者纷纷来劝说，要国王把孟斐士安葬，都被美尼斯王喝退。

宾坦塔和盖伊前来，也是这个目的，孟斐士的情况实在太特殊太奇怪，令知情者心生恐惧。

然而美尼斯一句话就把两人堵了回去。

客人离开，寝殿里再次平静下来后，美尼斯靠在床头，把情人抱入怀中，爱怜地抚摸他的脸颊、下颌、长发。

“豆芽菜，你还要睡多久……我为你准备了世上最美的腰带，等着你醒来。”

第七十六章

下埃及，布陀城，蛇神庙。

曼丁舍赫抚胸行礼，抬头却小小地吃了一惊。

“大王？你……”

“舍赫大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端坐在蛇神的神龛下，蛇王乌尔什问道。

“大王剪短长发，相貌仿佛年轻了许多。”

让曼丁有些吃惊的是蛇王剪掉了那头乌黑的长发，现在波浪状的短发顺服地贴在耳畔。

鲜红的服饰，水晶的王冠，朝气蓬勃的容貌，一眼看上去简直像是个十八九岁的俊美青年。

手抚短发，蛇王淡淡一笑。

“因为曾对阿图姆神（落日神）许下誓言，所以回来后剪短了。”

到达法尤姆绿洲后的第一个黄昏，蛇王看着打猎归来的孟斐士和落日就许下了誓言：如果能生返布陀，就把自己的长发献给阿图姆神。

只有那位黄金王子才适合留长发，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了这种想法。

“那么舍赫大人不再改变心意了？”

蛇王把话题拉回他们要讨论的方向。

“是的。我要到西亚诸国散散心，见识一下旅途的美景和美人。听说苏美尔的美女是黑头发黄皮肤，头上戴着黄金树叶，会弹十余种乐器，还会跳勾魂摄魄的舞蹈，我想和她们‘充分’地交流一下。”

曼丁坦然地说。他惹了上埃及这样的强敌，离开一段时间对他的宗族不是坏事。

【这个风流多情没节操的家伙。】

蛇王知道大游牧民对待爱情的观念，然而有些东西像鱼刺卡在嗓子里一样让他感到不快。

“听说舍赫为孟斐士守墓时伤痛过度，如今可以放开那段过去寻找新的爱情，我也为大人高兴。”他嘲讽地说。

曼丁扬起俊眉，似笑非笑地看着蛇王，往西亚的旅途中特意经过布陀城来打招呼，就是为了此刻。

“大王还不知道？我亲眼看到，上埃及人来迎接那位孟斐士殿下时，从墓穴中抱出来的王子，完全不像一名死者。”

他潇洒地摊手：“因为没必要给一个不知到底是死是活的人守墓，所以我才离开。”

“你说什么，他没死？”

正如曼丁所料，蛇王果然动容了。

“我族的大萨满说，那位殿下正徘徊在生死之间。还要感谢大王手下留情，如果大王割下他的头颅，或许就不会有这点转机。”

孟斐士的情况很诡异，曼丁问过贝督因人的大萨满（巫师），族内的大萨满也觉得棘手，却给他一个建议。

让他越过浩瀚的蓝水（地中海）前往西亚的苏美尔城邦乌尔城，寻访传说中的月神南那的使者苏恩，据说他有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神力。

派人把这件事通知好友莱拉之后，身为沙漠之子的曼丁舍赫带着百名随从、珍罕礼物和渺茫的希望踏上了未知的旅程。

他想寻找救活孟斐士的办法。

不是向任何强权势力屈服，而是自己的错误自己挽回，这样才是负责任的男子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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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丁踏上寻找月神的使者苏恩的旅途时，上埃及最高层已经乱成一锅粥。

美尼斯王平静不代表别人也能平静，尤其那个不知生死的人还睡在美尼斯王的御床上。

纳赛尔他们将孟斐士悄悄带回已经近一个月的时间。

美尼斯王白天上朝正常地主持国政，不知情的大臣偶尔提到下埃及和蛇王也不见他有什么异常表现。

每天下午他返回寝殿，如同对待生者一样陪伴照料孟斐士。

他越平静越令亲友们担心，同时过于规律的行动引来了很多不怀好意的窥探。

为此，神庙大长老宾坦塔主持了一个小型的家庭会议。她本人、盖伊、纳赛尔、帕夏、爱西丝，甚至包括新立的王妃塔莎。

六人坐好后，谁都没有发言，宾坦塔只好向帕夏示意，让他首先发言。

“这件事，我不便管。”帕夏说完不再说话。他是美尼斯的副首相，事情说深说浅，日后都不对。

“我……我不敢说……”塔莎王妃低下头小声地说。眼前这些人，她哪个都得罪不起，所以才被拉来开会。然而能在奈菲尔的压力下幸存至今还当上了王妃，除了美尼斯的维护，也是因为塔莎在那次流产后深明示弱保身之道。

“王兄从不听我的。”纳赛尔双臂抱胸坐着。他和王兄一样期盼孟斐士没死，可以堂堂正正地击败他，得到爱西丝。

【如果小爱遇到这种不幸，我一定会像王兄这样爱护她。】他的视线始终落在爱西丝身上，兄弟俩在这方面很像。

“也许可以救活他，在那之前我们要更严密地封锁消息。”盖伊不停揉眉头，人们很清晰地看到两个黑眼圈。这段时间盖伊把自己关在神庙里翻上古的泥版文书，想找到救活学生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