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失神的刹那,竹箫自那人袖中矫龙般电射而出,楚狂歌下意识地伸手抓去,惊觉箫管上力度惊人已晚,被箫管带得朝後翻了个跟头才站住,抬头望时,两骑飞驰而去,只剩远远的一个背影儿。
第一章 围歼(下)
楚狂歌呆了良久,低头看去,紫竹箫管上裂了条长长的口子,想必是刚才那一掷之力过大,竹管承受不了而裂开。此时回想,隐隐觉得那一掷中含了怒气,忽然警醒,难道是我呆呆看著他不转眼,他因此发怒?
楚狂歌心中一动,这副被人窥见容颜就生气的脾气......那人身边的少年能叫出他的名字,还知道他所乘的马叫追风......勾走齐天然魂儿的是一对主仆......追到扬州就失了齐天然的求救印记......线索一点点汇集到一起,楚狂歌不由吸了口气,露出一丝苦笑,喃喃自语:"原来我千里追踪追的就是你,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齐天然会为你如此著迷,别说是他,普天下任何一个人男人若是那麽看上你一眼,都会要了命的......
燕家十三太保追上来时,看到的是手执箫管微微苦笑的楚狂歌。
燕正游看了看楚狂歌手里的箫管,道:"楚世兄追上他们了,可有问清楚与他们相会的可是胡素发?"
楚狂歌摇头道:"我没有来得及问,他们就走掉了。"
燕正甫道:"楚大公子手底下也有人能走掉?"颇有几分兴灾乐祸。
楚狂歌叹了口气,道:"燕世兄有所不知,我楚狂歌其实是一欺世盗名之辈,外面名头响,实在没什麽本事,可惜刚才燕世兄不在这儿,燕世兄若在,一定能手到擒来,将那二人擒下好生问问他们是什麽人,和胡素发是什麽关系。"
燕家十三太保轻功不及楚狂歌,都落在了後面,只有楚狂歌一人追上对方,燕正甫出言讽刺楚狂歌当真是自取其辱。燕正游知道论武功口才十个燕正甫也不是楚狂歌对手,再争执下去徒惹人笑话,遂道:"现在不是斗嘴的时候,追上他们再说!此事关系重大,楚世兄的马也被他们夺去了,不如同行。"
比武大会上他与楚狂歌交过手,深知楚狂歌武功的可怕,那两人能从楚狂歌手中走掉,其武功必然深不可测,若是平时,为了颜面他必然不会向楚狂歌求助,但事关胡素发那淫贼,不得不求取万全。这一回获知胡素发南下的消息,他一时贪念,想将这件功劳独吞,也不知会旁人,领了十三太保私自行动,本想大出风头,谁想先後杀出楚狂歌和那神秘人两路人马,局面完全失控,燕正游现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能早点儿取了胡素发的命,就算是功德圆满。
无论是为了马,还是为了胡素发,或是为了齐天然,楚狂歌都没有不去的理由,心底深处更有一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缠绵思绪,那一点缠绵思绪藏得深深,不愿深想,也不敢深想。他爽朗一笑,道:"一起也好,我一走六年,很想念诸位世兄,正好把酒言欢。"
燕正甫听了,气得眼珠上翻,嘴快咧到耳朵後边去了。
往前赶了一段路,遥遥看见一片树林中拴了几十匹马。燕家十三太保行动向来是每人带两匹马,轮换骑乘,如此日夜兼程,全力奔驰时一日一夜间能行七八百里,因此十三太保又有"狂风十三太保"的外号。燕正游把自己的一匹马让给楚狂歌,一行十四人追踪著那两人的踪迹往南追去。
此时天已大亮,奔出去四五里远,只见前方江流如带,朝霞映在林木和江水上,烟林生霭,波光如醉,一座古城立在江边,正是瓜洲镇。
入得镇去,沿途打听,问出那两人行踪。楚狂歌与燕家十三太保飞扑怀月楼。问清楚那两个神秘人在三楼雅间,楚正甫立刻就要上楼,被燕正游拉住。燕正游道:"我与楚世兄上去,你们在楼上少等。"燕正甫不敢违逆燕正游,只得答应一声走下来。
燕正游与楚狂歌拾阶而上,走到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中间,听到一个低沈清柔的声音叹了口气,低声吟道:"扬花过江来,疑是龙山雪。惜此林下兴,伦为山阳别。瞻望清路尘,归来守寂寞。"
一个清脆的少年声音道:"大哥,这诗是什麽意思?"正是林中那少年的声音,但在林中时他声音冷得冰一般,这时却飞扬跳脱,如一般人家的少年一样。
"没什麽意思,"那个低沈清柔的声音似是笑了笑,"你看杨花点点,飘来舞去,不是像雪一样麽?"
少年道:"大哥你说什麽守寂寞,大哥你寂寞吗,你寂寞的话我陪你说话好不好?不然咱们回扬州呆几天,我听人说那里很好玩儿。"
那个清柔的声音中笑意更深,"回什麽扬州,你难道不知道三春的鲫鱼是瓜洲一绝?现在这时候晚了点,也还算是时候。一鱼两吃,一半清蒸,一半红烧,各有滋味,我多年前吃过一次,那滋味一辈子都忘不了。"
楚狂歌笑著接口:"要是再配一壶琼花露酒,才真正是神仙般的享受。七年前我为了这一味三春鲫鱼在瓜洲镇住了两个月,吃到鲫鱼味道全变时才离去。"
那清柔的声音淡淡道:"凡事不可太尽。凡事太尽,缘必早尽。"
楚狂歌正色道:"是。楚狂歌受教。"
少年刚才和他"大哥"说话时飞扬跳脱,一对著楚狂歌和燕正游立刻又变得冰一样冷:"你受了我大哥的好处我们也不要收你的谢师礼,你就快滚吧。"
燕正游道:"这位小公子说话也太无理了。你可知道跟你说话的是四大世家中楚世家的狂歌公子,楚大公子十七岁扬名天下,连少林武当的前辈见了他都颇为礼让。"
少年笑道:"四大世家是什麽东西,我可没听过。至於你说的少林武当的前辈,你可知道他们见了我都要下跪的?"
燕正游冷冷道:"四大世家不是东西。"
少年讶然道:"原来是真的,大哥,我还以为那些人在骗我。咱们前几天吃饭,听到几个江湖上的少侠说起四大世家,其中一个说起四大世家三年一度举办比武盛会的时候到了,旁边有人道,‘四大世家的比武盛会,嘿,他们算什麽东西,自己在家里小打小闹也没什麽,还弄出个比武盛会的名堂,不嫌丢人。'另一人就说,‘四大世家是什麽东西?四大世家什麽东西也不是,他们根本不是个东西。'──大哥,我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四大世家若不是东西,那是什麽?"
楚狂歌向来不以四大世家为意,听得好笑,忍俊不禁,露出一丝微笑。燕正游却是自小以身为四大世家中的一份子为荣,当即一脚踢开雅阁的门,厉声道:"阁下一再出言侮辱,想来身负绝技,在下就领教一二,稍候再问二位与胡素发那淫贼的关系。"
靠窗位置,一名布衣男子背对他们而坐,正向江上望去,後面这麽大动静,他连头也不回。一名相貌俊秀的少年面对他二人坐在桌前,年纪不过十五六岁,长眉飞扬,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绕著楚狂歌和燕正游骨碌碌打转,显得甚是慧黠动人,拍掌笑道:"你们是强盗还是大侠?要是强盗踢坏了门不用赔钱,要是大侠踢坏了门是要赔的。"
燕正游森然道:"你这胡搅蛮缠的招对付别人或许管用,在我面前可派不上用场。"
"那你到底是赔不赔门钱?"少年仍然在笑,黑亮溜圆的眼睛中晶光闪动,透著一股子阴冷的邪气。
燕正游冷哼一声,忽然欺近那少年。少年也不知怎麽样一缩,忽然躲到燕正游身下,燕正游惨叫一声退了回来,肩上多了个血洞,鲜血汩汩直往外冒。楚狂歌心中微冷,出手封住燕正游数处大穴,转头看向那少年,只见他左掌上尽是血迹,扯起桌上铺的衬布擦了擦,笑道:"其实你不用跟我急,我们付给小二的赏钱足够买两扇门了,不会扣下你不许你走的。"他言语天真,若不是满手鲜血,真会叫人以为他是个什麽也不懂的孩子。
听到燕正游的惨叫声,下面的十二太保都涌上楼来,一见这幅景象都抽出剑来,一时间寒光闪闪,群情激昂,那少年毫无惧意,仍是满面透著邪气的天真微笑。
楚狂歌笑著走过去,淡淡道:"小兄弟,你的手脏了,我帮你擦那些脏东西。你年纪还小,沾这种东西不太好,我要是你爹爹,一定会狠狠打你屁股。不过我不是你爹爹,只好帮你擦擦手,给你弄干净。"
少年吃过楚狂歌的亏,对他颇有俱意,一下子蹦到窗边那布衣男子身边,叫道:"大哥。"
那布衣男子淡淡道:"你不该把手弄脏,就让这位楚大哥帮你擦一擦。"
少年惊疑不定,道:"大哥,我,我,我......他不是好人,我不要他给我擦手,我要你给我擦手。"
布衣男子似是笑了笑,转过身来。楚狂歌进门时见他的斗笠放在桌子上,一见他转身,心里微微一动,滑过一些极绮丽暧昧难言的思绪,然而转过来的却是一张极平淡的男子面孔,倒仿佛清晨林中楚狂歌所见的是个梦幻泡影。楚狂歌不由一怔。那布衣男子拉过少年的手,拿自己衣袖替他擦拭。
少年惊道:"大哥,你的衣裳脏了。"
布衣男子淡淡道:"脏了可以洗。"
少年道:"血沾在衣裳上洗不干净。"
布衣男子轻声道:"你以为沾手上就洗得干净?"
少年似是怕到了极点,微微发起抖来,哀声道:"大哥,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胡乱出手了,你饶了我这一回。"
布衣男子不再言语,细细将少年的手擦试一遍,从桌上拿了杯酒倒到他手上,又擦了一遍,如此足足擦了五遍,方道:"你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什麽?"
"再敢胡乱出手,就把我的手折断......"少年小声道。一句未了,忽然惨叫一声,腿一软,跌进那布衣男子怀里,他浑身剧烈颤抖,将头顶在布衣男子胸膛前悲声呜咽,似是痛楚到极点。布衣男子脸上没有表情,动作温柔地揉了揉少年的头发,扬声唤道:"小二,取两块木板来,有人手骨折断,要捆扎一下。"
燕家十三太保都被这变故惊得说不出话来,楚狂歌也露出惊异之色。
少年手腕软软垂著,竟然真的被折断了。布衣男子替少年敷上药,用木板固定好,以带子捆扎完毕,问:"疼得厉害吗?"
少年疼得额上尽是冷汗,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神态却比刚才乖觉多了,小声说:"大哥,好疼。"
布衣男子冷哼一声:"知道疼就少惹祸。"
少年委屈地垂下头。
事情弄到这一步,燕正游吃了大亏,也不好再追究,燕正甫却不依,大声道:"伤了我大哥,折断一根手腕就算了吗?想活命的将那只手斩下来!"
布衣男子淡淡看了燕正甫一眼,"不如你来动手。"
燕正甫道声"好",抢步上前,燕正游已吃了亏,知道燕正甫上去也只有吃亏,厉声道:"退下。"这声警告却迟了,那布衣男子凌空斩落一掌,血光爆开,燕正甫怒叫一声往後跳开,一只手掌齐腕断开落在地上,仍在抖个不住。燕正甫痛得嘶声惨叫,折腾了几下晕了过去。
布衣男子扫视众人,淡淡一笑。仍是那张平淡无奇的面容,突然生了冷傲摄人之态,令人不敢轻意仵逆。
燕正游命人为燕正甫他止血,转头愤愤地瞪了楚狂歌一眼,冷冷道:"楚世兄明明能挡他,为什麽不挡?"
楚狂歌奇道:"我为什麽要挡他?"
燕正游怒道:"你明知道他不是那恶人的对手,为什麽不挡?"
楚狂歌淡淡一笑,"人在江湖,不过是杀人与被人杀。要去斩人家的手,就要有被人家斩了手的觉悟。"
燕正游气得脸色铁青,刚要说"我找你们楚家宗长说话",忽然想起楚狂歌多年前就已不受楚家宗长约束,一时拿他无法,哼了一声,向那布衣男子道:"阁下武功高强,燕某不是你的对手,但我们兄弟追踪截杀胡素发多日,定要将他寻到。你今日若不说出胡素发的下落,我们只好并肩齐上,将你两位留下了。"他急於追胡素发,此时顾不上追究燕正甫被斩於一手之事。
少年痛得蜷在布衣男子怀中,听了这话,嘿声笑道:"要找胡素发,去阴曹地府找吧。各位请,不送。"
众人皆是一惊,燕正游喝道:"你说什麽?"
少年道:"胡素发已被我大哥杀死了,尸身就埋在那座小楼下面,你们难道没看见?他人死了,鬼魂这时大概还在望乡台上,你们去瞧瞧,或许能寻见。"
燕正游脸上变幻不定,半晌道:"既然如此,我等先告辞。今日与两位好朋友相见甚欢,还没有请教两名尊姓大名。"
少年道:"我们的尊姓大名又尊贵又重大,本来不便相告。但我不告诉你,你一定说我怕了你们,所以我就把我的名字告诉你,我尊姓顾,大名单字一个秀。我大哥的名字上天下逸,但你记住,见了我大哥不能叫名字,要叫顾先生。"
燕正游冷笑一声,也不与楚狂歌告辞,拂袖而去,燕家十一太保抬著燕正甫跟在後面,转眼间走得一个也不剩。马蹄声自楼下滚滚而去,很快消失不见。
楚狂歌毫不客气地在桌前坐下,取了个杯子自斟自饮。
少年默不作声地看了他许久,忽然问道:"他们都滚了,你怎麽还不滚?"
楚狂歌道:"因为我不是圆球,也不是车轮。"
少年眼珠转了转,笑道:"原来他们是圆球和车轮。"
楚狂歌道:"他们走我却不走还有一个原因:他们要找的人有下落了,我要找的人还没有下落。"
少年的眼珠又转了转,
楚狂歌正要问齐天然的去向,却见那叫顾秀的少年一拍额头,叹道:"哎唷,大哥我忘了一件事。胡素发衣服上有毒,他们走的时候,我怎麽忘了交待他们不要碰胡素发的尸体。这可怎麽是好?"
楚狂歌心想:"你哪里是忘了,分明是故意整他们,说不定胡素发尸身上的毒就是你下的。"要问的话也来不及问,翻身冲下楼去。燕家十三太保将马全带走了,楚狂歌的追风骑却在,楚狂歌翻身上马朝来路冲去,心里祈祷:"可千万不要来不及。"
顾秀将头伸出窗子,望著楚狂歌一人一骑消失在长街尽头,眼角那抹邪气益发阴冷,轻声道:"大哥,你说他们什麽时候能回来?"
"你若再胡乱出手,就不要再跟著我了。"顾天逸淡淡道。
"我忍不住,我只是一时忍不住......"顾秀喃喃,忽然折身冲进顾天逸怀里,用没有受伤的左手环抱住顾天逸的腰,"大哥,你不要赶我走,我以後都乖乖听你的话......我以後都会乖乖的......"
顾天逸揉了揉顾秀的头发,久久没有出声。
怀月楼位於瓜洲镇临江之处,站在楼上向远处望,只见大江奔流,万顷波涛浩浩荡荡向远处的蓝天尽头奔腾而去。大江对面是秀丽的金山,北面曲江心中焦山雄峻,刚才楼里热闹喧天还不觉知,此时楼中静下来时,隐约听到江风送来的夺夺铃声。
顾天逸轻轻叹了口气,拉著顾秀在桌前坐下,看了看门外伸著脖子张望的小二,淡淡问道:"我们的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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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狂歌在楼上耽搁的时间虽久,好在追风马奔驰迅捷,与燕家十三太保几乎一前一後赶到林中那座小楼。听到身後传来的蹄音,燕正游等人警备地回头看,见是楚狂歌,都露出奇怪的神色。
楚狂歌奔到近前,除了昏迷不醒的燕正甫,余下的十二人都抽剑在手,燕正游厉声喝道:"楚大公子有何指教?"
楚狂歌苦笑道:"胡素发尸身上可能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