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启思则转向了方晓声。
方晓声是跑过来的,跑得气喘吁吁。因为锺辰轩正把冯冬的头扶起来检查,方晓声一眼便看到了妻子的脸,顿时站不住脚,腿一软便坐倒在了海滩上。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程启思没有表情地说:「方先生,你的妻子就在刚才从酒店高处摔了下来,当场死亡。现在是失足坠楼、是自杀还是谋杀,我们都没有办法确定。例行规定,请你还是过来认认尸吧。」
锺辰轩挪开了些,方晓声盯着冯冬的尸体看了一阵,突然发疯一样扑到了她的尸体上,抱住她放声大哭了起来,眼镜也摔在了一边。
程启思和锺辰轩都没提防他会来这么一手,急忙把他架住想拖起来,但方晓声的力气大得惊人,仍然死死地拽着冯冬的手臂不肯放手,嘴里乱叫乱嚷着:「不,不,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妻子……她怎么会……」
程启思和锺辰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开了,林梁也指挥着几个保全过来帮忙。程启思皱着眉说:「把他送回房间去,找两个人看着他。」
林梁答应着,让保全扶着方晓声走开了。方晓声还在哭叫个不停,突然,他的声音一下子停了。
程启思和锺辰轩对这突然而来的宁静反而奇怪了,一抬头,只见方初正站在不远处,呆呆地注视着母亲的尸体。
他看了好一会,如梦初醒似地大叫了一声:「妈妈!」
方初正要往这边跑,方晓声眼疾手快,一把他把拉住了,抱在怀里。「小初,不要过去……不要过去……你妈妈她……她……」
「我要妈妈!放开我,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方初又哭又闹,在方晓声怀里乱踢乱打。方晓声搂着儿子,也泣不成声了。
「小初,小初,你冷静点。我们先回去……小初……听话,小初……」
方晓声抱着方初,踉踉跄跄地走开了。程启思见锺辰轩还在望着他们,便问:「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锺辰轩仰起了头,向酒店上方望去。「你觉得,死者是从几楼掉下来的?」
程启思说:「这家酒店本来就只有六层。屋顶有个可以喝茶的花园,她可能是从某个房间掉下来的,也可能是从顶上的露天花园里落下来的。」
他叫过了一个在旁边看热闹的服务员,问:「你们顶上那个花园今天有没有营业?」
「没有。」那个服务员说,「今天下雨,又没有什么客人,加上林经理把我们大部分都叫来帮助搜查了,所以就没营业。」
「没有留人值班?」程启思又问。
服务员说:「应该没有,你们再问问林经理吧。」
程启思点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了。锺辰轩说:「这么看来,从楼顶的花园里落下来的可能性很大。我们上去看看吧。」
这时候,林梁喘着气跑回来了。「两位警官,我已经把方先生和他儿子安顿好了。现在……该怎么办?」
他哭丧着脸看了冯冬的尸体一眼。「这下可真完了,酒店的生意……」
程启思懒得理会他的牢骚,打断了他说:「林经理,你派几个人留在这里守着,不要让任何人接近。另外,今天你们楼顶的露天花园,有没有派人留守?」
林梁说:「本来,就算不营业也会派人值班的。不过,我把人都叫来帮忙搜查了,所以今天没有人……」他浑身抖了一下,「难道……她是从那里掉下来的?……」
程启思说:「我们会上去调查。你派人把这里看着,明白了么?」
林梁回答:「两位放心,我亲自在这里守着。」
锺辰轩一笑,说:「这天看来要下雨了,林经理不用在这里等了。劳驾你注意一下酒店大堂,如果上午那位何法医来了,马上通知我们。」
从六楼到屋顶,没有电梯,只有一段原木的弯弯的楼梯。程启思四处看了看,说:「这里完全没有监控。」
「所以凶手才会选择这里来作案。」锺辰轩说,他的眼光沉思地掠过了跟扶手相对的镜面。
楼梯一侧是悬空的,安着同样是原木镂花的扶手;靠墙的那一侧,却都镶上了镜子。
这些镜子都是一整面一整面的,加上这里光线昏暗,猛然地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夜里恐怕会吓上一跳。
走上屋顶,顿时眼前一亮。整个屋顶都种满了各色花草,大大小小的花坛和盆栽放得满满,香气沁鼻。
在花坛和盆栽间,放着一组组原木的桌椅,上面撑着几把浅色的大遮阳伞。四面都有半人高的护栏,铁制的。
程启思走过去摇了几下,说:「很坚固。」
锺辰轩说:「看看她落下来的那个方位的护栏。」
程启思走到东边一侧,伸手一摇,说:「一样的,很结实。」他又不死心地在那排护栏上东敲西敲,最后只得摊了摊手,说:「看样子,在护栏上做手脚的可能性不成立了。」
锺辰轩笑了。「你不会想说死者是自杀吧?」
「可是,你看,以你我的身高,这护栏都过了腰。冯冬比你我矮十多公分,又没有穿高跟鞋,这护栏都快到她胸口了。如果不是她自己翻过护栏跳下去的,就只能是凶手把她拎起来扔下去的……这个技术难度太高了吧。」程启思说。
「你不是在她坠楼的时候,听到过她的惨叫吗?」锺辰轩问。
「那并不能作为什么左证。」程启思说,「就算是有意要跳楼自杀的人,也有可能会发出一声叫声─那有时候是不由自主的。这个我知道,你也清楚。」
他转过头,环视着这座屋顶花园。除了花草之外,他什么都没看到。突然地,他用力吸了吸鼻子。
「辰轩,你有没有闻到什么特别的香味?」
锺辰轩说:「这里的花很多,香气互相混杂,我还真不知道什么叫作『特别』。」
程启思从衣袋里摸出了那块在董隽的陈尸现场发现的红色手绢。「跟这个一样的香味。你没有闻到吗?」
「你这么一说倒好像是闻到了。」锺辰轩笑着说,「我的鼻子可没有你的灵。」
程启思对他的讽刺只当没听见,走进了花坛之间,弯下腰东看看,西闻闻。忽然,他叫了一声:「是这个了。」
锺辰轩也走了过去。程启思指着的是一种大朵大朵的纯白色的花。他说:「这不是栀子花吗?」
程启思不悦地说:「你既然知道,怎么在发现手绢的时候不说?」
锺辰轩瞪了他一眼。「我一时没有想起来而已。而且,那房间的红酒味道很浓,又混合着童知琳常用的名贵香水的味道,有点让鼻子失灵。我又不像你,还能在海滩上闻上一次呢。
「栀子花很常见,也很便宜。因为它特别香,所以在开花的季节常常会有人带着在街上卖,连进花店的资格都没有。不过,栀子花真的很香,香得很浓,但却不腻人。它模样普通,就占了这个香字了。」
他又问:「你在冯冬的身上闻到了桅子香味吗?」
程启思说:「我只闻到了血腥味,和海盐的味道。」
他停住不说话了。过了很久,他才说,「冯冬真的是自杀吗?她真的是杀死董隽的凶手吗……」
「还有阿苏。」锺辰轩补充。「阿苏跟董隽的事,一定有关系。只不过,这层关系我们还不是很明了而已。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肯定跟娃娃有关。」
忽然,从楼梯那一侧传来了重重的脚步声,有人急急忙忙地上楼,而且踏得很重。几秒钟后,满头是汗的林梁出现在两人面前。
「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
程启思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半空。「这次又出什么事了?谁死了?」
林梁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还有人死?天哪,再有人死还得了?不是,不是有人死了,是袁小姐她昏过去了……」
程启思舒了一口气。「昏过去了算什么出事了?」
「不是啊,警官,她是因为她的娃娃才昏过去的。她的那个娃娃……就是那个穿着跟我们要找的红衣服一样的娃娃……」林梁再次伸手抹了抹头上的汗,他的眼睛里带着惊恐,「头被人切下来了!还有很多血,跟人的血一样!手和脚也都断了……」
程启思跟锺辰轩面面相觑。
锺辰轩问:「现在谁跟袁小姐在一起?」
「尹小姐陪着她……」林梁急得搓手,「你们两位快去看看吧!那个娃娃的样子很可怕,就像,就像……」
锺辰轩说:「就像什么?」
林梁张开嘴又合上,如此这般了好几次,才嗫嗫嚅嚅地说:「就像方太太摔死的那个样子!」
程启思和锺辰轩回到了二楼,一进0235号房间,就看到尹雪正坐在沙发边上,低声地在跟袁心怡说着什么。袁心怡的脸色非常难看,无力地躺在沙发上。
红衣的娃娃面朝下地趴在地板上。
正如林梁所形容的那样,它的身体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姿势,四肢扭曲,脖子折断,就像是一个人从高楼摔下来那样。地板是白色的大理石,它的「血」就从身下流出来,染红了纯白的地面。
在她的身侧,有一张高高的椅子。
尹雪看到他们的眼神,就说:「本来心怡是把娃娃放在那张椅子上的。刚才,我们一回来,就看到这样子了……心怡当场就昏过去了。」
锺辰轩说:「现在没事了吧?」
袁心怡疲倦地摇了摇头。
「是谁……是谁把我的娃娃杀死的?」
她用了「杀死」这个词,让程启思觉得很是不舒服。但,看着娃娃身下的「血泊」,他又不得不承认袁心怡形容得很恰当。
尹雪轻声地说:「娃娃的眼睛,也被人戳过。」她指了指掉在地板上的一边还带着血的水果刀,「我想用的就是这个。」
程启思忍耐不住地大声说:「血?哪里来的血?这本来就是些玩具,怎么会有血?」
锺辰轩拉了拉他,示意他不要这么激动。
尹雪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这个,我也想知道。」
林梁的脸,又出现在房门处。「两位警官,那位姓何的法医到了,现在在海滩上。」
「他来得真快。」锺辰轩说,「辰轩,这里的事先放一下,我们先去看看那边吧。」
他又对尹雪说:「不要动它,一会我会让何法医把血液样本带回去检验一下,看究竟是不是人血。」
尹雪答应了一声。袁心怡的一张脸还是毫无生气,只是直直地看着前方。
两个人出了房门,正好看到方晓声从他的房间里出来。方晓声的眼镜取下来了,双眼是红肿的。
看到两人,方晓声问:「我妻子她……我什么时候可以……」
「现在法医来验尸了。」程启思回答,「过一会我会找你要正式口供。方先生,请先留在房间里好吗?」
方晓声一脸倦怠地点了点头。锺辰轩问:「方初呢?」
「他哭累了,睡着了。」方晓声的眼眶又红了,「两位,我要进去守着他,小初他很爱他妈妈,非常伤心。」
程启思作了个「请便」的手势。看到方晓声房间的门关上了,他低声地说:「你觉得,他是真的为他的妻子悲伤吗?」
「看样子倒是真的哭过,伤心也是真的。」锺辰轩说,「不过,这个人也许有什么隐瞒我们的东西。」
程启思没有再就这个话题谈下去。刚才,纯白的大理石上,那一片血红令他有触目惊心的感觉,现在还余悸未消。
下到海滩上,何如锋看到他们招呼了一声。「怎么搞的,又出命案了?跟昨天晚上那桩有关吗?」
「我想是的。」程启思说,「有什么发现?」
何如锋看了看冯冬的尸体。「没什么发现。高空坠下,当场死亡。至于是失足还是自杀,或者是谋杀,我更不能判断了。」
他又补了一句,「不过,昨天晚上那具男尸,我倒是有一些发现。正打算打电话通知你们,这边的电话就叫我过来了。」
程启思精神一振:「哦?」
「根据死者胃里的食物消化情况,可以判断他死亡时间是在晚上九点半到十一点半左右。我不能再给得更精确了。」何如锋说。
「他是溴化物中毒。你们应该对这种毒不陌生,溴化物本身是没毒的,但只要进入人体,与胃酸一中和,就会变成强酸溴化氢。这种毒物,只有口服才会发挥作用。
「我想,溴化物是跟着酒一起进入死者体内的。溴化物的发作时间是五到二十分钟,死者先是会感到恶心、头晕,接着就会进入昏迷状态,很快死亡。而且,他在服用溴化物之前,还服用了镇静剂。」
程启思问:「这种东西好搞吗?」
「比较容易到手。」何如锋回答,「很多工业都会用到。这东西还用来美容呢,只要不大量口服,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美容?!」程启思冲口问道,「怎么用?」
何如锋笑笑。「那我可就真的不知道了。我目前验尸的情况就这些,如果有新的情况,我会告诉你们的。」
他正在扳动着女尸断掉的手检查,忽然有点诧异地说:「她的手腕上,好像原本戴着什么东西?」
程启思和锺辰轩往他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然,在冯冬的左腕上,有一道明显的红痕,像是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用力摩擦过留下来的。因为红衣的长袖很宽大,垂下来把手腕盖住了,所以之前并没有发现。
锺辰轩说:「像是有人在她手腕上扯下了什么。也许是……手炼之类的东西。」
何如锋赞成地点了点头。
「我也是这么想。这道痕迹很新,应该是不久前的事。」
「难道是推她下楼的人?」程启思说。「她死前跟凶手纠缠过?」
何如锋说:「这就得看你们了。」
他又上上下下地看了看冯冬的尸体,说,「真是奇怪,为什么要穿上这么一身衣服?这衣服只能出现在民国电视剧里,居然还有人敢穿出来?难道她想死后变成厉鬼,找人算帐?」
程启思心里一动。「你的意思是……」
何如锋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哦,我是随口胡说的。不是说在十二点的时候,穿上一身红衣自杀,就会变成很有法力的厉鬼吗?」
程启思笑着说:「没想到大家都挺信这些的。她倒不是午夜十二点坠楼的,而是正午十二点。不过,如果按这么说,那她就是自杀的。」说完这句话,他心里又怦地跳了一下。
何如锋信口说的「十二点的红衣女鬼」,他也听人说起过。如果照这样推想,那冯冬就是自杀的了?她在生前杀了董隽还不够,死后都要化为厉鬼?有什么仇恨能够如此强烈?
程启思摇了摇头,嘲笑自己这些漫无边际的思路。锺辰轩瞪了他一眼,说:「你在这里傻笑什么?」
程启思苦笑地说:「我只是在想刚才何医生说的话。她真的是因为深到无法化解的仇恨,才会杀了人后自杀吗?」
「你真这么认为?」锺辰轩想了想说,「她丈夫说,冯冬昨天一晚上都在房间里,陪儿子看电视。」
「你当然也清楚,丈夫肯定是会为妻子开脱的。」程启思说,「不过,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冯冬是为了什么要杀死董隽,然后自杀呢?」
「最简单的无外乎是这一男一女勾搭上了,冯冬想要董隽离婚,而董隽表明自己只不过是玩玩,所以冯冬由爱生恨,把他杀了。」锺辰轩说。
「于情于理,大方向上还是说得通的。只不过,很多细节问题就无法解释了。比如,她是怎么离开董隽的死亡现场的?她跟阿苏的死有没有关系?心怡的娃娃,又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应该去问方晓声的口供了。」程启思说,「既然他妻子已经死了,他也犯不着再为她隐瞒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