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幕 危险情人
方晓声坐在酒吧靠窗的位置上,把眼镜取下来,又戴上。戴上,又取下。
他不愿意在酒店房间里录口供,那样儿子就会听到,于是要求换个地方。程启思也同意了。
「……是的。现在我也不需要隐瞒了。我太太……她,她确实有外遇。她想跟我离婚,但是她提出要儿子。我当然不会同意……」
程启思问:「冯冬外遇的对象,就是董隽?」
方晓声说:「我不知道。我工作很忙,正是这个原因才忽视了她。我本来以为,她有儿子就会很满足了,没想到……
「我并不想知道是谁,因为我一直是爱她的,我希望能够挽回我们的婚姻。我们已经好久没有到这里来度假了,这次来,也是为了一家三口多一点时间在一起……」
「到了这里后,你发现了冯冬跟董隽幽会?」锺辰轩说。
方晓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并没有多想。昨天晚上,她说要去做美容,我在陪儿子看球赛。小初的衣服脏了,我想给他换,但是没找到小初喜欢的那件,我就打电话给她。但是她的手机是关机的……我有点警觉了,但是我还是没有打电话去美容中心查问。」
他看到程启思脸上浮现的表情,说:「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可是,不知道总比知道好。如果我一旦真的查到了,我会很难受,还不如现在这样好……」
锺辰轩打断他说:「冯冬出去了多久?」
方晓声想了想。「她是大概九点钟出去的,回来的时间……我就没太注意了。她回来的时候,神情有点古怪。
「她一回来就去洗澡了,我还没拿定主意怎么做,就听说楼上发生命案了。我看到她脸上紧张又带点恐惧的表情,我就立刻明白了。但是,她是我的妻子,我想保护她……」
「所以你就说了谎。你说你们一家三口一直在一起看电视。」程启思说,「所以你不让我们去问你儿子的口供,你害怕他说漏嘴。」
「是。」方晓声垂下了头,「虽然我编了些话告诉我儿子为什么要说谎,但是我还是担心他会说出不该说的话来。他,我儿子他,今天刚满十八岁啊……」
他捂住了脸,哽咽声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我本来跟我妻子说好,今天给他过生日的……冯冬还特地给孩子订了个大蛋糕……」
程启思看他这样,也不好急着再问。锺辰轩却又露出了那种把人当成标本一样打量的眼神,冷冷地观察着方晓声。
方晓声终于抹了一把眼泪,抬起了头。「请问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
程启思说:「今天你跟你妻子都干了些什么?」
「从昨天晚上回来开始,冯冬就一直魂不守舍的,常常是我叫她她也没听见,也不想吃东西,就一直窝在房间里。」方晓声说。
「我就带着小初到处玩玩,中午快十二点的时候,小初要看他的球赛,我就下楼去问问小初的包裹有没有到。那是我在国外帮他订的生日礼物……」
程启思说:「你的意思是说,当你太太坠楼的时候,你正在酒店前台?」
「对。」方晓声说,「不过,因为涨潮,包裹还没有到。我跟柜台小姐说,一到了马上通知我。我又跟她闲聊了几句,这时候,就听到楼下闹哄哄的……但我说什么也没有想到……」
他又开始哽咽,程启思看了一眼锺辰轩,锺辰轩朝他使了个眼色,程启思便说:「方先生,你可以走了。」
方晓声走远了之后,程启思说:「为什么要让他走?我还想多问出点什么呢。」
「方晓声没有跟我们说实话,你再问也是白问。」锺辰轩说,「如果有包裹送来,酒店方面会第一时间送去给客人的。就算是工作忙忘记了,方晓声打个电话问问不也就行了,何必特地跑下去?这做得也未免太过了,简直就像是有意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似的。而且,他明明知道因为涨潮,包裹之类的东西都送不过来的。」
程启思说:「有道理。不过,他的不在场证明,我想应该是完全成立的。」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柜台。
很快,他把电话挂断了,说:「跟方晓声说的一样。方晓声在问了有没有自己的包裹后,又跟那女孩子闲聊了一会天气啊,酒店的生意啊,这桩案件啊之类的……直到坠楼的那边闹得很大了,方晓声才过去看。」
锺辰轩说:「真是铁一样的不在场证明啊。」他眨了眨眼睛,「除非,在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某些策划,能让冯冬在他计划的时间内坠楼而死。」
「这不可能。」程启思说,「那么高的护栏,就算是他在场,以他那一米七的身高,要想把冯冬扔下去都不容易。」
锺辰轩说:「老实说,我觉得就算冯冬是自杀,要爬上那护栏也很神奇。她还不如就在六楼或者五楼跳楼呢,反正也不可能活得了。简直是……多此一举,没事找事。」
程启思一拍桌子。
「有道理。六楼就有一个向外延伸的公用天台,在那里跳是再方便不过的了。她偏要跑上顶楼,还要很艰难地翻过那个铁护栏……」
锺辰轩说:「所以说,光凭这一点,我们就足以怀疑她不是自杀的了。同理,我也会怀疑所谓铁一般的不在场证明。」
程启思喝了一口水,他只觉得口干,而且是心理上的焦灼感引起的。「那怎么办?不能再拖了,已经又是一天了,天亮后,我们必须得找同事过来了。」
锺辰轩慢慢地说:「你不过就是担心尹雪卷入而已。或者是,她为了袁心怡而搅进这淌浑水。」
「是。」程启思直言不讳地认了,他知道瞒不过锺辰轩。
「尹雪不是本地人,她卷入这案子纯属巧合。但袁心怡就不一样了,就算她珍爱的娃娃变成那样子,她也不应该昏过去。其实,我觉得她从看到冯冬的尸体开始,就很不对劲了。」
脚步声停在了他们身后,却是何如锋。程启思忙给他让座,何如锋说:「太晚了,我也回不去了,我就在这里住一夜吧。对了,那血迹,我去看过了。是人血,不过如果想知道是谁的血,就不那么容易了。」
「那明明是个娃娃,怎么会流血?」程启思不解地说。
何如锋回答:「我仔细地检查过了,看起来像是从身体里流出来的。那身体也是空心的,事先把血包藏在里面,然后把身体扳断,血自然就会流出来了。不过……」
他也皱了皱眉,「那位袁小姐把那个娃娃的身体和头部都拆开来给我看过了,里面也没有像是纸袋、塑料袋之类的东西。难道凶手是把血直接灌进去的?」
锺辰轩望了望程启思,说:「根据尹雪的说法,她是跟袁心怡一回到房间,就看到了娃娃在地上变成那样了。如果这么说,凶手就算直接把血灌进去,也无所谓。因为我们看到的,只是娃娃最后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样子。这跟尹雪那个流血的娃娃头,有本质的区别。」
何如锋叫来服务生,要了一份炒饭,然后有点抱歉地笑了笑。「我一验过尸,就特别饿。」
「很多法医都是这样的。」锺辰轩也笑。「那何医生,你慢慢吃,我们先上去了,还有些证人的口供要问。」
何如锋一口气喝了半杯白水,说:「好,好,你们忙你们的。」
到了二楼尹雪和袁心怡的房间前面,程启思面有难色地说:「我们这是要去问什么?」
锺辰轩淡淡地说:「问她们实情。」
没等程启思回话,他就重重地敲了敲门。尹雪的声音,从里面飘了出来。「门没锁,进来吧。」
推门进去,只见袁心怡正站在露台上,对着海滩望。尹雪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高脚杯,一瓶红酒已经见底了。
「尹雪,妳喝这么多干什么?」程启思皱了眉把杯子从她手里夺了下来,尹雪却只是静静地笑了一下。
「你放心,我酒量很不错。」
袁心怡缓缓地从露台上走了过来。她略微地化了妆,脸色看起来比刚才好多了。「这么晚了,你们来是……」
锺辰轩抢在程启思之前开了口。「心怡,妳跟方晓声是情人吗?」
程启思大吃一惊。袁心怡的脸色也顿时变了,她的眼神求助地飘向了尹雪。
尹雪无声地叹了口气,说:「告诉他们实情吧,心怡。这种事,瞒不了太久的。这件案子死了两个人,警方一定会彻查,那时候妳再说出来,会更惹人怀疑的。」
袁心怡沉默了。良久,她开了口。
「我跟方晓声认识很久了,他的太太冯冬跟我有点交情。但我跟方晓声在一起,是最近的事情……也就半年左右吧。方晓声因为他太太有外遇,很是沮丧……」
程启思忍不住说:「妳为什么会跟方晓声……」
方晓声虽然是个富人,但实在不是个有吸引力的男人,袁心怡自己也算有钱,又是个有气质有品味的美女,怎么也无法把她跟方晓声联系在一起。
何况,她还只是方晓声的情妇,看方晓声的样子,也不太可能会离婚。
袁心怡淡淡地说:「他是长得不好看,不过,男人的样子,一向不是太重要的。他是我喜欢的那一种类型。」
尹雪说:「我就觉得妳这段时间一直有点心神不定,妳还一直不肯承认。」
袁心怡叹了一声。
「尹雪,我说过了,妳一向看不惯这种事,我怎么敢让妳知道?何况,我跟方晓声也并不是常常见面,他不能离婚,所以,我对他也没有什么要求。偶尔吃顿饭,见个面,就可以了。他忙,我也不见得闲。」
她停顿了一会,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本来,这个周末,我是跟方晓声约好在这里见面了。不过,他太太非要跟着来,方晓声也没办法。
「我倒也无所谓,就当是来这里工作了。但是,来的当天晚上董隽就死了,我心里就有点不安。我听方晓声说过,他怀疑冯冬外遇的男人是董隽。难道是方晓声把董隽杀了?」
她又沉默了一阵,才说:「但是,我很快就知道是个女人杀了董隽的。我也放心了……方晓声抽了个空跟我见了一面,他说,他怀疑是他妻子干的。
「我吓了一跳,告诉他这种事不能乱说。他说,当然,当然,他肯定不会对警方说什么的……毕竟还是他妻子……」
程启思忍不住讥讽地说:「他好像还很疼他老婆似的?」
袁心怡再次发出了一声叹息。
「是的,如果不是因为冯冬有外遇,方晓声也不至于会和我在一起……今天,我看到冯冬坠楼了,我很害怕……我怕是方晓声昨天晚上跟她摊了牌,最终忍不住杀了她……」
尹雪敏锐地看了程启思一眼。「不是他干的,是吗?」
程启思不想回答,但又不能不回答。「是的,他有非常可靠的不在场证明。在他妻子坠楼的时候,他正在酒店大堂跟柜台小姐说话。」
尹雪没有再问,只是对袁心怡说:「妳听到了,现在妳可以放心了吧?不是他干的。」
锺辰轩却说:「看起来,似乎他确实有不在现场的铁证。不过,我还是觉得他相当可疑。心怡,妳觉得呢?」
袁心怡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尹雪蹙起了眉头,也不说话。
程启思看到大理石地板上的血迹已经清除干净了,便问:「心怡,妳的娃娃呢?」
「刚才那位法医来看过了,我就把娃娃擦干净,收回到盒子里去了。」尹雪说。
锺辰轩忽然问:「尹雪,我能不能再看看妳那个流过血的娃娃头?」
尹雪淡淡一笑。「那不是我的,是心怡的。」
袁心怡说:「在我房间里,妳去拿吧。」
过了一会,尹雪把那个娃娃头拿了出来。她用一个透明的袋子,把娃娃头装在里面,看起来几乎像是婴儿头的头部标本。
她把袋子递给了锺辰轩。「拿去吧,别弄坏了就好。」
锺辰轩接了过来,拿在手里打量了一会。程启思信口说了一句:「这看起来像什么鬼娃娃似的,挺吓人。」
袁心怡勉强地一笑。「裸娃是这样的,等化了妆,皮肤上了色,再装上眼睛,戴上假发,就不会了。」
程启思也笑着说:「不知道这个娃娃打扮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都可能啊。」袁心怡说,「一个娃娃可以打扮成无数种样子,不熟悉的人是根本分辨不出它是同一个娃娃呢。」
听到这句话,程启思感觉到锺辰轩明显地震动了一下。
回到自己的酒店房间后,锺辰轩就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拿着那个娃娃头在翻来覆去地看。
程启思看他看得聚精会神的样子,忍不住问:「你究竟有什么发现?说出来听听呀。」
「启思。」锺辰轩笑着说,「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程启思瞪着他。「这时候你还有心情玩游戏?」
锺辰轩走到露台前,往下看去。尸体已经抬走了,海滩上用彩线围了一个圈,有个保全在那里看守。
冯冬的尸体被暂时放置在一个酒店房间里,准备第二天再送去验尸。
「我们把她身上穿的红衣脱下来,启思。」
程启思听到他这句话,顿时怔住,继而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你想让大家来辨认……可是,这……」
「我相信,这个酒店里住的女人都会很配合的。」锺辰轩笑得有点神秘,「就是现在。正好是昨天晚上那个时间,怎么样?也许,结果会超出我们的预料。」
程启思慢慢地说:「衣服上有血。」
「衣服是红的,血也是红的。只要衣服是那一套,有没有染血那并不重要。」锺辰轩回答。「我们要看的,只是体形和姿态。我相信,你能够分辨出来。」
「我想可以。但是,」程启思有点为难,虽然他也觉得锺辰轩这个主意很是有趣。「辰轩,你想想,那些女人,她们会愿意
穿上这样一件衣服吗?这是死人的衣服,非常不吉利。」
锺辰轩扬起了眉。「比起被留在这里接受盘问,蒙受嫌疑,我想她们都会愿意忍受短短的几分钟。」
他又眨了眨眼睛,「我们就把地点选在你见到红衣女人的那个海滩上,你看,今天晚上的月亮也很好。」
程启思迟疑地说:「可是……这种作法是基于红衣女人不是冯冬这个设想上面。如果红衣女人就是冯冬呢……」
锺辰轩有点不耐烦地说:「你怎么突然变呆了?如果这几个女人都不是你所见过的红衣女人,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性─冯冬就是红衣女人!逆向思维都不会?我看你真的是被尹雪给弄昏了头了。」
程启思尴尬地笑,又说不出来反驳的话。锺辰轩伸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启思,这次就看你的了。我去找袁心怡和尹雪,把那件衣服脱下来,你就去通知其余的客人。其实也没几个人,就是童知琳、曲鹂和那三姊妹。当然,别的客人要过来看热闹,我也不反对。」
「就算我能认出来,也未必能作为证据。」程启思说。
「只要能够确定是谁,我们就可以去找证据。」锺辰轩笑得有些狡猾,「你就别问那么多了,按我的话去做吧。」
程启思狐疑地说:「你……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是不是另有打算?」
「你只管去就是了。」锺辰轩把他往门外推,「记得,把别的男客也叫上,像方晓声啊,陈重啊,全部都给叫来。」
程启思在门口站了一会,只能苦恼地去做锺辰轩交代的事。他让林梁去给红雨三姐妹传话,自己则去找童知琳。他一直觉得童知琳不是个好说话的女人。
但是,童知琳的反应却是令他意想不到的好。
「哦?想要找出杀我丈夫的凶手?当然,我一定会配合的。我不会介意……怀疑妻子是很正常的事,不过,我保证我没有杀他。我怎么会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