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转轮王拍案而起，长案后的他一身官服，严肃的时候又一脸正气，很像是在审判狐王。然而他突然一笑，道：「不会又给你做死了吧？」

狐王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道：「我问你，我老婆到底有没有来过这？」

转轮王和狐王相处甚久，对他的脾气了若指掌，看他魂不守舍的，想必是真的出了事。他也收了笑脸，道：「真的没来，鬼差也没去拘他。」

狐王道：「怪我，都怪我。小狼喜欢我老婆的弟弟杜五，我去抢人那天正好碰见我老婆也在，就抢了我老婆回来。我怕我老婆离开我，就用杜五做饵说我会保护他。可是我暗渡陈仓让小狼把杜五抢了去，在仇府做了一个泥人代替杜五。

「后来我老婆知道这件事后要离开我，我不放，又强迫他怀了孕，没想到我老婆为了离开我竟然自尽。」

「什么？」转轮王从椅子窜起来。狼王娶亲这件事，转轮王是前几日才知道的，为此他很生狼王的气，差点打到他门上去。现在看来是为了保密，怕在苏四那里走漏了风声。

他叹了一口气，半晌才道：「我们四个要说无耻，一个都逃不掉，老婆都是强娶或是耍手段得来的。流岚，小四是个厚道人，你不逼急了他，他也不会要离开你。你总按自己的意愿办事，可是你怎么罔顾他的意愿？你……」

狐王剪断他的话：「如果崔毅要走，你也舍得？」

转轮王对上狐王的眼睛，坚定的说：「舍得。如果能重头再来，我会让我老婆选是跟我还是不跟，因为我不想让他不快乐。

「现在我老婆生气了，要走就走，我不拦他。他要我紧着他我就紧着，他让我远着他我就远着。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着他。」

狐王又道：「那崔毅要是喜欢上了别人，你也拱手让出？」

转轮王道：「是，我让，强扭的瓜不甜，所幸我们的老婆被强迫后却不计较，这算是上天厚爱我们。但强迫是错，不是对，你去教唆小狼更不对。你看小四难受你就不心疼，心里就不苦？」

狐王低声道：「苦。」

相处这么久，转轮王是头次看到狐王这么注重仪表的人一会哀伤，一会茫然，还有点疯颠。

一向嬉皮笑脸的转轮王在心里叹口气：「一个情字的大网罩住了多少人，人人逃不掉，妖和仙也超脱不了。天大地大，情最大。」想了想，又道：「现在废话少说，我想起来，自尽之人要入枉死城，我先去枉死城看看。」

苏四不在枉死城，黑白无常也没拘他的魂。两人又赶回狐王殿，狐王的魂魄入了肉身，但他们发现，半边床帐的后面，层层被子的包裹下，苏四的肉身已经开始腐烂，一股股恶臭刺激着人的鼻子。

狐王一阵眩晕，他扶住桌子，道：「我忘了给他吃狐珠。」加上这天天气反常的热，就这样，被裹在层层被子里的苏四的肉身七沤八沤的沤烂了。

「娘子。」狐王不怕臭也不怕脏，抱住苏四的身体自责：「都怪我，都怪我……」

转轮王看不下去了，一把扯过狐王道：「区区一个肉身，我还能造的出，小四腐的地方也不多。我们先把小四弄到你的冰池里冻着。我去敖焰家要千年寒冰，回来给小四做肉白骨。」

他紧皱着眉头又道：「现在黑白无常已知道小四是自尽，势必要拿他魂魄去枉死城。地府对自尽之人的惩罚很重，要下十八层地狱的。我又不能徇私枉法，现下要快把小四的魂魄找到，再用锁魂铃锁住，让黑白无常无从下手。」

狐王接道：「锁魂铃我去盗。」

锁魂铃算不了什么好的宝物，对神仙来说仅解燃眉之急。可现在的「锁魂铃」在春神那里，春神又是天界有名的泼皮无赖，性格嚣张，而且特别的任性，从他那里拿东西无疑是非常艰难的。

苏四死了后，魂魄翻山越岭走过了好几个山头，稀里糊涂的，路也不认识，只凭着心底的信念，要去看看杜五，看他过的如何。他活着时不能去，那就死，死了就没有束缚和羁绊了。

他并不知道狼王的宫殿在哪，只跌跌撞撞，没头没脑的瞎转悠。他是黑夜赶路，白天休息。因为他现在是个鬼，要躲着阳光和活人。

他是没有时间性的走。

不知过了几天，他走到一片森林里，稀疏的树木，林子中间有一片大池塘。这天是个阴天，所以苏四才敢白天赶路。

然而，他走近池塘时，阳光突然破云而出，水面上金灿灿的，反射到苏四身上微弱的光都让他腿一软，低叫了一声躲到一棵低矮的树下。

他的心「怦咚怦咚」的跳得很快，揪紧胸前的衣服，咬紧下唇，全身挺着劲，像是要把什么从身体里挤出去。

他恨死自己了，这一路，他想的最多的除了杜五，就是狐王。

他们已是阴阳两隔，这一生是完了，有没有来世缘都是未知。

可他还是想他，还是爱他。被欺骗的愤怒和失望，对狐王的想念和痴爱像是两双手，分别抓住他的心的两头，像拧湿被单一样奋力绞着。

有话声隐隐飘过来，苏四稍稍平静后探出身子张了一张，池塘对面的草地上坐着两个人，其中有一个就是杜五。苏四激动的想爬过去，可他刚触到阳光就缩了回来，阳光像滚烫的油溅在皮肤上，疼痛难忍。

他只好躲在阴影里，偷偷窥视着杜五。杜五身边坐着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长得十分好看，一身黑衣，嘴里歪叼着一棵狗尾巴草，满脸的邪气，可是他的那双黑眼睛却透着纯良和天真。

杜五低头看手里捧着的一本书，一会，他忽然道：「小狼，我不想看了。」

「那就不看呗，要不是我哥千叮咛万嘱咐的要我看着你读书识字，我才不会让你费这脑子呢。」他把手里剥开的白嫩嫩的荔枝送到杜五嘴边：「渴了吧，来，张嘴。」

杜五张嘴接过荔枝，道：「我知道狐王也是为我好。其实我也喜欢读书写字。我哥虽然也不识字，但他会算帐，会绣花，还会做家务……嗯，小狼，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我哥？」

狼王非常认真的答道：「我不是不让你见。是我哥说了，你哥离不开他，想要和他单独相处几日，他们新婚燕尔，现在正如胶如漆呢。」

杜五有点急躁：「什么新婚燕尔，这都一年多了，就是生孩子也都生下来了。我看我哥就是要狐王不要我了。」

他急得想哭，狼王忙抱住他哄道：「别哭，乖，乖。你看我娶了你也没忘了我哥，你哥怎么忘记你呢？说不定过几日就会来了。」

「你骗人，小狼是大骗子。如果过几天我哥再不来呢？」杜五穷追不舍。

狼王冷汗凛凛，心虚的说不出话，他不敢说狐王现在是两头瞒，两头说谎，他哥还不知道他已被自己抢来做媳妇。

他顿了一顿，决定把谎言进行到底：「过几日再不来我就带你去见他。我哥不让我都带你去。好吧？」

杜五破涕为笑，点点头：「好，不许骗人。如果骗我，你以后就甭想进房睡了。」

狼王吓的猛点头。他的这个小媳妇越发任性了，以前被苏四惯，现在又被自己惯，不免惯出点脾气和骄纵来，但他又心有不甘，想讨点什么来：「那，那你先亲我一下作为报酬。」

杜五很干脆的把脸凑到狼王面前，倒是狼王红了脸，有点忸捏，抿了抿嘴，飞快的在杜五的包子脸上响亮的亲了一下。

躲在树后的苏四泪流满面，同时他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他这一生最在乎的就是杜五，现在杜五过的很好，不是他预想中的悲惨的下场，看狼王对他一往情深，他有些酸涩。

从小捧在手心里的弟弟被别人接过继续捧在手心里，那手掌比他的大，还能变出富足的生活，华美的衣衫，各种逗他开心的小玩意，还有满满的爱，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他抹了抹眼泪，顺着树的阴影，转身踏上来时的路。

看着苏四的背影，一个五、六岁大的小仙童拽拽一个白胡子老神仙的衣襟，道：「师父，这就是你引他来此地的目的？」

老神仙扯着一根细细的红丝线看了看，又放进荷包里，笑咪咪的道：「徒儿，你这是明知故问。为师做的事不就是让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吗。」

第九章

春神住在蓬莱仙岛，和狐王殿很有一段距离，亏的太白日行千里，又能飞行，才跨过壮阔的大海降落在岛上。

蓬莱仙岛岛如其名，云雾缭绕，空气湿润而清新，四处有奔跑、嬉戏的珍禽异兽。岛上还有一座山，在岛的正中心被云雾笼罩着，云雾时浓时淡，隐约看见半山腰上从雾中探出头来的宫殿。

狐王觉出自己的狼狈，身上沾着苏四的血，又蓬头垢面的，实在不好这样去见春神。

此次说是来盗锁魂铃不如说是求。他和春神实力悬殊，盗铃无疑是以卵击石，不如放下架子去求他。

他到附近的小溪边洗干净了脸，把太白安置在山下，自己顺着千级的长梯向半山上走去。越走寒气越大，衣服和皮肉都像被剥光了，只剩下一把骨头，寒气就趴在他的骨头上。

走出一团云雾的包裹，前方清晰了些，狐王看见一个背对着他站立的人，看背影年纪不大，他停住脚，施了一礼：「在下狐族之王流岚，特来求见春神大人，不知阁下能否通报一声。」

那人转过身来，一张孩儿面，大大的黑眼睛，有些呆滞，肉嘟嘟的白脸蛋上嵌着一双小红嘴。整颗头稍稍有些大，穿着白狐毛边的昭君套，全身上下捂的厚厚紧紧的，像是富贵人家千般爱宠的小少爷。

他声音轻轻的，奶声奶气的：「他出门去了，可能过几日才回来。公子还是先回去吧。」

狐王开始以为他是春神身边的童子，但听他称春神为「他」，而没有尊称，明白过来眼前的人是春神的爱人，今世叫苏小小，前世与他有过几面之缘，是地府忘忧河摆渡的阴司。

苏小小说罢，便转身朝山上走，他走一步便有一串「叮铃铃……」的脆响。

狐王心念一动——锁魂铃。

他听说过春神因与初江王争夺前世还是地府阴司的苏小小，致苏小小差一点元神破散，后苏小小转世为人，初江王也甘愿被罚，受五世轮回之苦。如果锁魂铃就在苏小小身上，那眼前的人就是一个鬼。

狐王突然双膝跪地，道：「在下的娘子因意外而亡，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恳求公子将锁魂铃借在下一用，在下会尽快奉还。」

苏小小的脚歩停了一停，继而继续向前走，没有答话，也没有再停留。就这样，不跪天不跪地的狐王向上膝行，行一歩磕一个头，紧紧跟在苏小小的身后。

苏小小终于停了步子，叹了一口气，再继续向前走。狐王准备继续跟随，膝盖碰到一个东西，低头一看正是一个镯子的半边挂了三个铃铛，圆形饱满的狮子头，底部是阔大微张的嘴，里面是实哚哚的银色小圆狮舌头的锁魂铃。

狐王欣喜万分：「大恩不言谢，在下会尽快归还。」

狐王回去后，发现苏四的魂魄已经回来了，惊喜交加。苏四扑进他的怀里，抱紧他：「岚，我回来了。」

「娘子。」狐王低头在他的唇上狠狠的印上一吻，虽然冰凉的，没有热度，却是真实的苏四的嘴唇——不是梦。

「岚，你的额头怎么？」苏四抬眼看到狐王眉心上面红了一大片。

「没事，娘子，没事。不许再走了，娘子不许再走了，不许……」

转轮王在一边急的直跳脚，大喊：「别卿卿我我的了，小四既然肯回来，当然不可能再走。对不，小四？现下要快点给小四做肉白骨，再把锁魂铃还回去，你以为春神是好惹的？」

他不知狐王是用什么法拿到锁魂铃，就算不是盗来的，但春神的脾气，天界人尽皆知，还是早还早好。

狐王给苏四戴上锁魂铃，又依照转轮王的吩咐拿来许多珍稀的草药，冰池里放上「千年寒冰」。苏四除了肚子上的皮肤还光滑平整外，四肢都有不同程度的腐烂。

转轮王笑言：「小四，你这孩子真是不可不生了，他在保护你呢。」

耗了一天半夜，还差一点就要做成了，转轮王大汗淋漓，几近虚脱。突然外面人声鼎沸，喊声震天，窗户纸上隐隐映着红光。

转轮王叹了一口气：「春神还真是得理不饶人，步子也快，这么快就追来了。流岚，我还差一会，一会就好。」

狐王从地上站起来，道：「我明白。」

苏四的魂魄猛的抱住向外走的狐王的腰：「岚，我要和你一起去。」

转轮王急道：「小四，你就别添乱了，我这边一会就好。」

狐王回抱住苏四：「娘子，听话，在这等我回来。我出去和春神说淸楚。」

狐王打开门，整个宫殿被大火团团包住，冲天的火光映得黑夜成了白昼。狐王地盘上的精怪们有的四处逃窜，有学了雨术的正合力行雨想扑灭大火。

狐王一挥袖子，无数个白瓷瓶围成一圈正对着大火倾斜了瓶身，眨眼间凶猛的火势被熄灭了。

在寂静的黑夜里，孤王远远的看见殿外的一棵大树上坐着一个白色的影子，像是月亮掉落在树枝上。

狐王急步走出殿外，来到树下，发现春神的身边还有一条小蛇，两个圆圆的「馒头髻」，很可爱，见谁都笑嘻嘻的。它把身子绕在树枝上，抬起头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

春神是个貌美无双的少年，饱满的杏仁眼，挑眉，眉心一颗指甲盖大小的泪形朱砂痣。

狐王在树下恭敬的施了一礼：「春神大人来此，在下有失远迎，还请海涵。」

春神冷冷的答了一句：「少说废话。」他一手支住头，一手拨弹着腿上的古琴，「未经本神同意，敢擅自拿本神的锁魂铃。」

狐王道：「那是我从尊夫人那里求来的，在下并未偷窃。」

春神抬头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皮：「敢擅自见本神夫人，上次在你的地盘上我的小宠媚蛇被打伤，今日这三笔帐就一块算了吧。」

他轻描淡写的说罢，突然手中的琴弦变成一根透明的长针，向狐王的心口飞去。狐王心一惊，忙闪身躲过，随即从袖子里抽出长枪，准备这一场不可避免的战斗。

春神身旁的小蛇仿佛没看见两人似的，突然一张嘴巴，周围百来棵树瞬间燃烧起来，像是一排巨大的蜡烛。

殿里，苏四的肉身终于做好了，他的魂魄入了肉身，隐隐听见外面兵器拼杀的声音，像两把小小的刀割着苏四的耳朵。他艰难的从池子里爬出来，胡乱套上衣服，扶着大肚子向外走。

殿里静悄悄的，和恍若白昼的殿外是两个世界。

苏四一边护着肚子，一边摸索着向殿外走。突然他一头撞进一个人的怀里，闻到他身上的香味：「米虫。」

米虫大叫：「小四，小四儿，我终于找到你了。大王的仇家来寻仇，大家都到殿外去帮大王了，我一直在找你呢。」

苏四抓紧米虫的衣服，道：「快，快带我出去，我要去找大王。」

米虫应了一声，半抱半拖的把苏四向殿外弄去。出了殿外，外面火光一片，十分明亮，像是一个华丽的戏班子，正在大的舞台上演出。

苏四肚子的阵痛一阵比一阵凶猛，像是孩子在里面攥紧了拳头击打着。

「米……米虫，我……我可能要生了。啊……」苏四惨叫一声，腿一软。

米虫眼疾手快一把捞起他，把他拖到一棵树下，道：「这才几个月？八个月吧？早产了。」

米虫急得团圑转，狐王和春神对战的地方离他们并不远，强大的狐王在春神的面前像是一只硕大的蚂蚁，春神只需费点力就能捏死他。米虫看得出狐王和春神的实力一个天一个地，更不敢跟他说现在苏四的情况，怕分了他的心。

「啊……疼……岚……啊，疼，疼啊……」苏四疼得神昏智迷，露出的肚皮被撑的亮汪汪的，像有什么东西要破皮而出。

突然狐王大喝一声：「米虫，快带小四走。」

「不，我不走，我不走。」苏四又急又痛，抱紧大树死不松手，「我不走，我要陪你，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