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的不只是膝盖,还有北泽圣悠的胸口。
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又要断线了。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北泽圣悠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用力啜了一下鼻子,忍着痛从地上站了起来。
起身的同时,他顺手捡起被踢散在脚边的纸袋夹在腋下,一袋接着一袋。
当他正要拾起最后一袋资料的时候,北泽圣悠的血液瞬间凝结,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竟然有这种事!
透过排气窗投射进来的光线虽不足以照亮整个仓库,室内的能见度仅仅百分之五十左右,然而......
那个掉落在鞋尖正前方的纸袋上,北泽圣悠亟欲寻找的那个熟悉的名字,却以极度清晰的字体,丝毫不容忽视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是真的吗?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顾不得衣服上沾满了灰尘,北泽圣悠奋力地用袖子揉了揉泛红的眼睛,仔细看了又看。
错不了!
在投稿者姓名的地方,的的确确写着"鬼塚让"三个字。
第二章
计程车在两旁长满了松树与白桦树的山路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像是走进迷宫一样,看似相同景致的柏油路不知到底重複走了几遍。
挂在驾驶座前方的计费表上的红色数字不断地增加,眼看再不喊停就要变成四位数的时候,北泽圣悠再也无法沉默下去了。
"司机先生,我想我还是在这里下车好了。"
抽出皮夹里唯一的一张大钞付了车资,北泽圣悠把后背式的行李挂在单肩上,盯着手中被捏皱的便条纸。
真的有这个位址吗?连在本地开车十几年的司机都找不到,看样子这个地址如果不是鬼塚让胡乱捏造的,就是他写错了。
北泽圣悠禁不住怀疑,随后长歎了一口气。
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这条线索断掉吗?
紧握着象徵希望的纸条,北泽圣悠凝视着远方,几乎就要死心了。
不行!
死了,就错过了!
脑海里突然浮现鬼塚让在签书会上送给自己的这句话,北泽圣悠把放弃的念头抛开后,随即紮起精神。
不可以放弃!绝对不可以这么快就死心。
怎么可以在好不容易出现一线曙光的时候放弃,那过去的努力不就白费了吗?
北泽圣悠伸出只手,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
重新整顿好心情之后,北泽圣悠开始在看不见尽头的山路上继续前进。
约莫走了十几分钟或者更久,北泽圣悠才注意到一路上都没有人车经过。
好个人烟稀少却又风景怡人的地方。
北泽圣悠这才想起司机大哥曾经说过,打从车子弯进这条种满高级树木的林荫大道开始,他们的车子就一直行走在私人土地上。
据说这一大片看不见边际的山地,在三年前被一个大财主买下,还盖了几间别墅,但是大多藏身在这片苍郁森林的正中央而被广大的树林包围,就连邮差都不见得找得到。
换句话说,这里的确是一个非常隐密而且不受外界打扰的好地方。
这个发现毫无疑问地给北泽圣悠打了一剂强心针。
他越来越相信,自己真的可以见到那个男人。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前方右手边的树林中央有一条小径。
由於它的宽度不大,仅容得下一个车身,所以一般车辆如果以正常速度行驶过去的话,并不容易察觉到它的存在。
这大概就是为何刚才在这条路上来回走了好几趟,却始终没发现它的原因。
它会通往哪里呢?
好奇心使然,北泽圣悠弯进这条不起眼的小小岔路,倏地,一股清爽中夹带着微香气息的清凉空气便立刻围绕住他。
跟着这股沁心舒爽的氛围,北泽圣悠朝更深处走去。
一直走到北泽圣悠的小腿酸麻、受不了想要休息的时候,他抬起头望着就要西沉的夕阳大口喘气......
啊!那是什么?
在随风摇曳的高耸绿林之间,隐约出现一个看似房屋尖塔的东西。
北泽圣悠定睛一看。
错不了!那绝对是一栋房子。
顾不得已经走得发酸的小腿,北泽圣悠两步并作一步走,朝房子所在的方向前进。
眼前这栋别墅是木造的,有着象牙白色的外墙,以及紫黑色的屋顶。
虽然整栋建筑占地不大,但却宛如中世纪欧洲古堡,要是在四周种上一些符合时令的花朵,或是好好清理乾净的话,那就更像是住苦王子和公主的童话城堡了。
但是,这栋房子实在是太缺乏照顾了。
如果天色再暗一点,它真的会让人产生毛骨悚然的感觉,甚至开始幻想里面到底住着什么样的恐怖怪人。
想到这里,北泽圣悠不禁开始疑惑,里面真的有人居住吗?
舍弃站在原地观察的想法,北泽圣悠往玄关走去。
他按了按那个如同衬衫钮扣般小家子气的门钤,却没有任何反应。
"果然不出我所料......"北泽圣悠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向门把,随意转动了一下。结果,大门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他打开了。
妈呀!这该不会真的是鬼屋吧?
北泽圣悠惶恐地朝屋子里面探去,试着寻找看起来像是人影的东西。但是他只看见通往二楼的楼梯,还有整理得十分井然有序的客厅。
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北泽圣悠不知如何是好,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的瞬间--
背后倏地响起拙扳机的声音,以及陌生男子低沉的警告。
"如果不想脑袋开花,就乖乖把手举起来!"
男人命令北泽圣悠坐下后,替自己点了一根烟。
烟草前端的火光,在男子深深吸了一口的同时,变成更加亮眼鲜艳的红。
存在两人之间、看不见的紧绷氛围,被缓缓吐出的烟染上一片门雾。
无言,成了彼此的默契。
端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北泽圣悠无心享受身体感受到的舒适,反而绷紧舍身上下的神经,屏气凝神地注视着眼前这个手拿来幅枪、嘴角叼烟,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自己的男人。
尽管他的相貌被长到鼻尖的浏海遮去了一大半,而剩下的半张脸也被密佈在两腮的胡渣给盖住,但是从他敞开的衬衫领口裸露出来的年轻胸膛,以及挺拔高昂的身材来判断,这个将枪口对准自己的男人,绝对个是退休后到深山里过着梦寐以求的猎人生活的老人家。
北泽圣悠再仔细端详客厅内整理得一尘不染的每个角落,沙发椅和靠垫也都像是精心挑选过的,就连窗户都擦得明亮如镜,住在这里的人肯定非常爱乾净,也相当注重生活品质。
这么一来,房子外观给人的不洁印象,反倒像是刻意做出来的假像,就像他那
张脸一样。
因为这个看起来十分危险的男人,虽然衣服的扣子只随意地扣了下面几颗,但是他身上那件白绿相间的直条纹衬衫,在领口和肩线的地方都有熨烫过的折线。
那条看起来绝非新买的白色牛仔裤,却一点也没有沾染到一汙渍,或是留下洗过好几次才变淡的一污痕,可见他一定是个对生活非常严谨的傢夥。
根据这几点观察得知,与其要说他那张几乎连眼睛都看不见的胡渣脸是不修边幅的结果,还不如说他是刻意想要遮住自己的容貌,彷佛不想被认出身分似的。
倘若这样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他到底是谁?
他看起来应该很年轻,为什么要藏身在深山里?
计程车司机说过这里是属於私人的山地,所以他不可能是为了躲债才把自己藏起来,那这个人又有什么理由要躲在这么难找的地方?
就像是希望所有人都不会来打扰,想要从地球上消失似的......
北泽圣悠心里的疑问如同吹气球一样的胀大。
就在此时,彷佛有一根针出现,啪的一声,瞬间刺破了汽球。
那只眼睛,尤其是那直盯着自己的眼神,似曾相识......
"你看起来既不像登山客,更不像小偷。你叫什么名字?到这里做什么?"确定坐在沙发上如小动物般的陌生人没有攻击性之后,男子收起枪,同时用冰冷的口气打破沉默。
"我是来找人的。"
把男子的声音和记忆中的频率一再进行比对,北泽圣悠对自己大胆的推测更加有信心。
"你要找谁?也许我可以带你过去。"男子稍微放松戒心。
"我想你应该就是我要找的人......"
北泽圣悠大胆地直视男子疑惑的瞳孔,然后说出了男子的名字--鬼塚让。
震惊与错愕交杂而来,如同闪电一般迅速划过鬼塚让的面前。
但是,也只有瞬间。
"什么鬼?听都没听过。"
鬼塚让敷衍地轻笑了一声,然而他的动摇并没有逃过北泽圣悠的只眸。
"不会错的!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你就是我要找的鬼塚先生!"北泽圣悠激动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朝男子走了过去。
"留在原地!信不信我轰掉你的脑袋!"被拆穿身分的恐惧,让鬼塚让仓皇地举起手中来福枪,再度指向来路不明的年轻男子。
"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你的,你想要就拿去吧!"尽管冰冷的枪口已经抵在额前,北泽圣悠仍毫不畏惧地闭上只眼。
"听不懂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这个疯子!你的命值几个钱啊!"
盛怒中的鬼塚让用枪管用力一顶,使眼前这个不怕死的男子,踉跄地向后跌了一跤。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身分会有曝光的一天,更没有想过有人会找到他的栖身之所,对他喊出那个令他深恶痛绝的名字。
感觉到对方的愤怒与恐惧,北泽圣悠从地上爬起来,习惯性地调整了戴在左手腕上护腕的位置,然后跪坐在地上不疾不徐地解释。
"我不是疯子,我的名字是北泽圣悠,今年二十二岁,刚从志贺大学毕业。我十六岁的时候,因为不经意读了鬼塚先生的作品而打消了一心寻死的念头。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期待能够再见到鬼塚先生的新作,也就是这份力量支持我活了下来。
那一年,鬼塚先生的新书发表会我也去了,不过我想你一定不记得自己在我买的新书上写了什么,可是我一直把那句话放在心里,鼓励自己要有勇气活下去......为了不错过鬼塚先生的作品,我一定要活下去。可是、可是你却在那个时候凭空消失,不见了......"
说到这里,北泽圣悠红着眼眶,抬起头凝视着让他寻觅多年的救命恩人。
"是你......真的是你对不对......鬼塚先生?"
"你是白癡吗?为了不相干的人活着,而你一个大男人竟然还哭哭啼啼的,难看死了!你说你今年二十二岁?我看只有十二岁吧!"
"那是因为我太高兴了嘛!能够找到鬼塚先生,能够对你说出心里的话......我真的、真的......"说着北泽圣悠的眼眶中又滚落数颗泪。
"哼,笑死人!"鬼塚让白了他一眼,不屑地说:"如果说,因为看我的书打消自杀念头而获救的人应该称我为救命恩人,那我问你,如果有人因为看了我的书而去寻死,那我不就成了杀人凶手吗?"
"才不会有人这么做!鬼塚先生的作品才不会让人兴起那种念头!总之......是你把我从想死的泥淖中救了出来,如果不是因为看了你的书,我早就不知道又寻死几次了......等一下,你承认了!"前一秒还哭哭啼啼的北泽圣悠惊喜的大喊:"真的是你!我就知道真的是你!"
"你发神经啊?鬼吼鬼叫个什么劲!我哪有承认啊!你给我坐好,子弹是不长眼睛的。"
发觉不小心说溜嘴的鬼塚让尽管很想撇清,却恐有越描越黑之嫌,只好用叫嚣的方式来宣泄此刻心中的懊恼。
不论是以体格、相貌或是他的言行举上来判断,眼前这个坐在地上,红着一只好比洋娃娃般大眼睛正喜极而泣的男子,丝毫没有成年男人应该有的成热稳重。
更遑论他那禁不起两天挨饿受冻就会昏倒的瘦弱体质、对男性而言过分单薄的胸膛、看起来像女人一样经过刻意保养的细緻皮肤,还有动不动就会掉眼泪的懦弱性格,全都令鬼塚让头皮发麻。
像他这类男生,在鬼塚让的字典里,顶多被归类为十八岁以下的青少年组。要说他是一个男人,连边都构不着。
"啊!我知道你为什么没死成了。"鬼塚让豁然开朗地说。
"为什么?"北泽圣悠不解地问道。
"开口闭口救命恩人长、救命恩人短的,你烦不烦啊!其实你只是因为不敢承认自己胆小,又没有勇气接受嘴巴上逞强寻死,心里却又渴望苟且偷生。所以你才创造了一个救命恩人来粉饰你的懦弱、你的口是心非对吧?让我告诉你,你之所以活到现在,和我或是我写的那些狗屁不通的书一点关系也没有!全是因为你根本没有决心。如果真的想死、该死,你早就成功了。"
"才不是这样......不是!"北泽圣悠大声否认。
"要死要活,都是你一个人的事,自己决定了就算,不需要找一大堆藉口,更不要把不相干的人拖下水。说什么是为了谁活、为了谁死的,无聊透了!说穿了,还不都是为了自己!"鬼塚让嘴巴不饶人地补充道。
被自己最尊敬的男人如此严厉的指责,北泽圣悠顿时说不出话来,整个头低垂到只能看见顶上的发漩。
尽过片刻,他才终於恢复言语的能力。
"或许你说的没有错,跟其他人比起来,我是懦弱、胆小了一点,不管是念书或是运动,都不曾有过想要拼命的想法。做事情老是让爸妈担心,妹妹也常笑着说要保护我。就连想死的时候,明明好几次都已经站在顶楼的边缘,却还是因为怕死相难看而退缩。但是......"
抬起原本低垂的下颚,北泽圣悠用发亮的眼睛,执着地看着鬼塚让,用和眼神同样坚定的语气接续说:"你说的对,我是为了自己。但是我活着,绝对不是因为怕痛怕死,而是害怕错过鬼塚先生的作品!不管你相不相信,确实是鬼塚先生给了我呼吸的胆量,教会我如何去发觉生命中值得珍惜的美好,鬼塚先生不只是我的救命恩人,更是我赖以活下去最重要的人。所以,就算是你,也不准你说自己和那些书的坏话!"
明明前一秒还哭哭啼啼的柔弱小於,竟然可以为了维护他的书和名声,瞬间霸道强硬了起来,而他那副不容质疑的愤怒和固执模样,说真的,还挺有味道的。
北泽圣悠接着说:"求死不成也许真的是因为我太软弱,但是寻找鬼塚先生、期待看见你的新作品这件事,是我第一次想要拼了命去完成的目标,我绝对不会轻易放弃。所以请不要说你不愿意写作,就算真的不想再写了,也请告诉我你的理由好吗?也许有什么地方我可以帮得上忙。"
鬼塚让以一种极为不可思议的眼神瞪着北泽圣悠。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他说这番话时,瞳孔里散发出足以撼动人心的执着,鬼塚让绝对会把他当成失心疯的读者置之不理。
也正因为他一点也不像在说谎,反倒使鬼塚让产生一种他可能遭鬼附身的荒谬错觉。而那只鬼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被疯狂书迷用花招百出的变态手法骚扰的经验不少,鬼塚让都能够轻易摆脱。或许是被他执着眼神中的什么触动了某条脆弱神经,这还是鬼塚让头一次感到棘手,整个人不由得暴躁了起来。
"真是烦死了!我为什么要对陌生人解释不写作的理由?而且还是一个莫名其妙打扰我生活的人。再说,你知道了又能如何?还是你就愿意死心滚回你来的地方还我一个安静?你说你活着是为了看我写的书,好,那我告诉你,我这辈子不打算再写了,没有理由,不写就是不写了!你打算怎么办?马上去死吗?"
"是鬼塚先生给了我活下去的动力和勇气,就算你决定不再继续写作,我也不会去寻死。因为,我已经有了另一个活下去的目标,那就是求你继续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