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大卫那样轮廓深刻,光和影清楚的分明。他脸上次第而深沉的层次感是岁月打磨出
的轮廓。像海洋带动板块一点点的漂移,在不动声色中把大陆固定住了格局。
他刚才的确在打量我,以及我们。然而我从他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绪。
陈凌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她嚷着:“喂,喂,上菜了,你怎么还在发呆呢?”
我“哦”了一声,顺手将一直拿在手中的筷子放下。
吴志磊看了看我,说:“发什么呆呢?”
我说:“刚才那个人,他好像在看我们。”
一旁的服务员正放下盘子,听到我这句话,顺口接答过来:“你还别说,这个人也挺
奇怪的。他最近这段时间经常来这吃饭,都是一个人,而且都是人少的时候来。”
陈凌在一旁撇嘴:“你管人家人少还是人多的时候来呢。”
我问:“他以前没来过吗?”
服务员想了想,笑着说:“这我就记不起来了。只是他最近来的频繁一点,所以我有
印象。”
吴志磊本来一直没有作声,这时拿起筷子,一边夹菜一边说:“吃饭吃饭,不吃饭光
说话怎么回事啊。”
我们笑了起来,吴志磊夹菜的时候,突然转过头对我说:“你也别怪陈凌说你特殊兴
趣,最近你怎么都注意那些爷们。哪天哥哥陪你去街上看看美女,将你扭回到人生的
正常轨道上来。”
我啪地放下筷子,说:“你们这群猪,不懂就别给我胡说八道。”
吴志磊也放下筷子:“来,你懂你懂,那你说说看。”
我说:“你刚才饿死鬼一样地看菜单去了,没见那个人,他是听到陈凌说大卫的名字
后开始打量我们的。”
陈凌说:“你的意思是,那个人和大卫有关?”
我犹豫着说:“我觉得应该是。不过如果他是大卫的哥哥,没有理由听到弟弟的名字
,不上前问我们些事啊。”我还想继续说一下对刚才那个人的看法,陈凌已经转过脸
,一边专心夹菜,一边低声说:“走火入魔。”
我刚想反驳,吴志磊已经大声把话接过去,嘻笑着说:“嘿,别看我家小凌平常疯疯
癫癫,关键问题还真是见识的一针见血。”没等我反驳,他突然低下声,拍了拍我的
肩膀,说:“好了,差不多了,别再在这件事情打转了吧。”
我有些诧异,正要说什么,吴志磊继续说:“你要打探那个大卫什么事情呢,就算事
情是挺巧的,他正好是你之前的前房客,然而那又怎样,你知道他的事情能怎样,不
知道又能怎样?”
我被这句话问住了。没错,我为什么要知道这些事情。
我想我对这件事情的确是关心过分了。所以之后几天,我就回到了我以往的,平常而
平淡的生活。
梦见从天而降的水母算什么,我以前还梦见过从头而降的鲸鱼呢,也没见过怎样。
我的表现让陈凌放心起来,她笑嘻嘻地说:“太好了太好了,你终于恢复正常了,你
要再这样下去,我还真不敢让志磊跟你亲近了。”
我拍案而起,叫吴志磊:“志磊,咱们还是把关系公开吧,这样躲躲藏藏不是办法啊
。”
吴志磊也很配合,马上跑过来,嬉皮笑脸地勾肩搭背,然后对陈凌说:“老婆,我对
不起你啊,我还是不能再欺骗自己了。”
陈凌已经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她故意捂着脸,显得伤心的样子,可是还是忍不住漏出
了笑声。“你们这群变态。”她笑嘻嘻地骂。
我也笑了。
过了几天,我接到一个高中同学电话,原来他现在出差到这儿,正好那天我有课,我
问了下他现在所在的地方,离学校有七八站。于是就约好了等下课后,我去他那儿找
他,然后大家一起吃饭。
等老师拖拉着下完课,已经是华灯初上,我看了看时间,想要是等我乘公交从这儿赶
过去,大概可以赶上和他吃夜宵了。当时便顺手叫了辆的士,司机听了我说了目的地
之后,皱起眉说:“不是我说,现在这段时间,正是堵车高峰时间。你看前面这车排
的,待会过了前面那个十字路口,还有的堵。你要是想赶时间,那可真省不了多少时
间。”
我听了着急起来,跟他说:“那师傅您看能不能找个不堵的路?”
司机说:“绕个路没问题,但你可得承认,这个绕路是你认可了的,可别下了车就投
诉,说我乱带路。”
我赶紧说:“那是,您看着办吧,只要能快点到那儿,绕点路没什么关系。”
司机这才按下计程表,大约是怕我不相信他,一边开一边絮叨跟我说路线。我漫无目
的地应答。的士开进辅路后,没多久绕进一个小巷子里,之后就是在胡同里面绕来绕
去。这时同学又给我发短信过来,问大约什么时候过来。我看了看四周,觉得景色陌
生,当时有些着急,就跟司机说:“师傅,您都给我带到哪儿来了,我赶时间啊。”
司机有些不满地咕哝着说:“你看,这就开始了。刚开始你上车的时候我就跟你说,
我说现在堵车,你要是真赶时间,咱们就绕点远路,把那个堵口给避过去。你自己也
说,没问题,绕点路没关系。现在你又开始埋怨上了。”
我有些着急,说:“我是说绕点路没问题,但你得告诉我你给我绕到哪儿来了。”
司机说:“你着急什么,快到了。”
我看了看窗外,景色还是没有熟悉之处。司机好像因为被怀疑而恼怒起来,沉着脸不
做声。我懒得多说,便打电话给同学。“我现在也不知道我在哪儿,”我说:“你再
等等我。”
同学在电话那边连声说:“没事没事,不着急呢。”
挂了电话,我也不做声,打定主意要看那个司机打算绕多少路。司机为了表达不满,
伸手将广播也关了。整个车里一片沉默,时而有路灯晃过,在车窗玻璃上滑过一道金
色的线。
过了一会儿,司机停下车,说:“到了。”
我抬头一看,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心里有火,但还是压着脾气,转过头对司机说
:“这哪里到了,你看看这是哪儿?”他沉默不语,我推开车门,看见车子停下的地
方是在一栋两层的小楼前,小楼前有围墙,重重树影半掩着楼房,所以只漏出一点灯
光。
我回过头,刚想跟司机说什么,见司机也下了车,在车灯下,他神色端重起来,看上
去不再像一个开的士维生的人。他见我仍旧是迷惑的样子,突然笑了笑,然后说:“
没错,是到了。”
我张了张嘴,那个人说:“有人想见你。”
我明白过来了,那个人一定是几天前在饭馆打量我的那个中年男子,我已经快忘记这
件事情了,看来他还一直记得。
3
有人走了过来,带领我走上二楼,那个司机奇怪的没有要我的手机。我将手插在口袋
,心想一有不对就报警求救。因为紧张的缘故,手心潮湿,连带着手机的按钮都有些
滑。
我突然有些后悔,陈凌说的没错,这件事情本来完全和我无关的,我为什么要深究这
么多。
然而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带我来的人在一个房间停下了脚步,我推开门,见当日那个男子坐在椅子上,他看见
我,微微抬了抬眼,然后说:“请坐。”
我环顾了一下房间,布置非常简单,没有什么花哨样式。那男子身边的茶几上有一个
烟灰缸,里面有几根烟蒂。似乎他在我来之前抽了不少烟。
我找了一把正对着他的椅子坐下,把心一横,想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所知道的是稍微
查一下就可以知道的事情,也不至于到被灭口的程度。
况且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
那男子看我坐下,礼节地笑了笑,然后说:“这么把你请过来,实在是有些冒失。”
我装作不在意,说:“我倒没什么,只是让我同学白等着不太好。这样吧,我先给朋
友打个电话,告诉他我现在在别人那儿,让他再等等我,估计他一直等着我呢。”
那男子眼神有点点讥讽,然后摇摇头,说:“不用了。”他见我一脸不解,有些倦意
地笑了笑,说:“既然你到这儿来了,他就不必等了。”
我终于明白过来,说:“是你安排他打电话给我的?”
那男子点了点头,轻声说:“要是用别的法子叫你过来,大约你会有些反感,而且我
也不想这件事情弄得很夸张。”他看见我露出了嘲笑的神情,也露出几许笑容,顿了
顿,然后才说:“这么晚还叫你来,实在是不好意思。”
我打了个哈哈,说:“没什么,是我自己不小心,上错了车子。”
他淡淡笑道:“也不是你上错了车子,你当时在校园周围找任何一辆车子,都会把你
带到这儿来的。”
我这时才呆然不语。他也不想多说什么,抬起眼,又打量了一下我,然后才平静地说
:“我想你知道,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我横下心,点了点头。他看到了,眼中流露出好笑的神情,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事情。”
我心想,这还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然而我没说出口,只是沉默地坐在那儿。
果然,他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想知道,你对大卫的事情知道多少?”
我一直觉得自己所知道的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既然可以将校园周围的车子都
安排自己的人手,我知道的那点事情,他稍微打听一下就可以知道,不知为何他又问
我这些事情。
所以我说:“你问我这些话,你又是大卫的什么人呢?”
他有些意外,然而还是很礼貌地答道:“我是他的朋友。”
我笑了起来:“啊,又是一个朋友。”我想起了罗迪,他似乎也察觉到了,嘴角微微
带出一个笑容,然后又说:“也是亲戚,有些转折的亲戚关系。”
原来是亲戚关系,这和罗迪就不同了,亲戚关系怎么说也比朋友关系要更加理直气壮
一些。我看了看他,他看着我,平静地说:“所以我想,我说的话是不是比罗迪可靠
一些呢?”
他也知道罗迪。不过我马上就释然了,他既然能够知道我高中的同学,然后叫他打电
话叫我出来,那么知道一个落魄的画家罗迪又有什么难办的。
这时我发现他说话很轻,而且缓慢。罗迪说话也比较慢,但是罗迪的缓慢像是他本来
是在另一个世界里,然而被时不时打扰,而不得不在两个世界往返般的无奈。
眼前这个男人,他仿佛只是不愿意花费力气在说话上。因为他知道无论他多么轻地说
话,他身旁的人都会一字不漏地记下,然后一丝不苟地执行。
我虽然不知道面前这个男人是谁,也明白他一定是有些来头。不过我自问并不知道什
么值得灭口的事情,反而轻松起来。当时我见他仍然安静地看着我,似乎是在等着我
的回答,便也不转弯抹角,直接说:“我知道的事情,我想你这几天应该都调查清楚
了,所以我不知道你把我找来,还有什么事情想知道?”
他听我言语直接,也没生气,笑了笑,然后说:“大卫的性格不是很好。”
我不知他为什么会突然转换话题,所以有些愣,呆呆地应了一声:“啊?”
他继续说:“他性格有些直硬,经常得罪人,所以朋友不是很多。”
我听他说到这儿,有些明白过来。想必是他对大卫生平的朋友有些好奇,所以忍不住
想见一见。
他抬眼看了看我,说:“我叫人查过了,你不是他的朋友,而且你根本就不认识他。
人走茶凉,何况人死了。难为有人还挂计他,所以我忍不住想见见你。”
他虽然言语淡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语气怅然伤感。当时我也有些感动起来,想
虽然他叫自己来的方式有些让人不快,不过说实在的,若他真是贸然要人叫自己去,
我想我多半也是置之不理的。
我不由有些赫然,说:“我只是好奇……”
他点了点头,说:“这的确巧,你们居然租了同一个房间。不过大多数人遇到这件事
情,都是不当回事,也是你有心。”
我更加不好意思起来,说:“其实要不是遇见罗迪,我也不会注意这件事情的。”说
到这儿,我想起罗迪的表情,他在说出“是我偷拍他”时候的表情,那种认命般的,
放弃而自嘲地笑着,我回想起以前一直困扰我的那个疑问,现在它变得更加清晰起来
。我在想,罗迪说他是大卫的朋友,是不是真的。
罗迪这个人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呢。
那人听我说到罗迪时,微微抬了抬眉,然后平静地说:“这个人说的话,你信几分?
”
我一惊,抬起头,看见他波澜不惊的眼睛。
他也不相信罗迪。
我不知如何做答,于是踌躇道:“我和他没有深交……所以并不了解这个人……”
他微微一笑,然后换了个话题,说:“你在知道大卫的名字后,还去找罗迪问事情,
你是心里有什么事情么?”
在交谈中,他语气一直都很平淡,也没什么表情。我想,他和以前我接触的人不同。
我的长辈没有这样的人,我的兄长朋友也没有这样的人。他们大声的喝酒,醉了就唱
沧海一声笑,如果有漂亮的女孩子在场,他们的话会特别多,不断地偷偷拨弄自己头
发。面前这个男子,从我见到他起,我没瞧见他有多大的表情波动,他话说的不多,
也不大声说话。但是这个人的言行中,有种让人莫名服从与信任的力量。
那人依旧很耐心地等着我回答,我想了想,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
能是我想的太多了吧。”
他轻轻的“哦”了一声,然后问:“是想什么呢?”
我抓了抓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听罗迪说,那是一个意外。只是我觉得有些奇
怪,有什么理由,能够让一个人在寒冷的天气去爬上阳台呢。”
那人点了点头,说:“你说的很对,我现在想想,也觉得奇怪。大卫平常是爱闹了点
,但一个人再怎么爱玩闹,没事爬到阳台那儿做什么呢。”
我得他赞同,意外地有些惶恐,竟呐呐地不知道说什么。
那人也不做声,似乎陷入沉思之中,过了许久,他叹了口气。我一惊,抬起头看他,
见他神情惆怅,我想他大约是又想到了大卫,所以心中难过。那个人察觉到我的视线
,有些歉意地笑了笑,说:“刚才想到了一些事情。”说着他看了看窗外,站起来,
说:“天色也晚了,我就不耽搁你了。”
我明白他话的意思,于是也站起来,向他告辞。在转身合上门的时候,我看见他似乎
要抽烟,所以拿出烟盒,倒了好几下,才倒出一根烟。然而也不点,只是拿在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