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右安门外 上——viburnum
viburnum  发于:2010年1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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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点头。
"想上哪个大学啊?"
"我打算去外地。"掏出钱放在柜台上,我答道,"去南方。"
"哟,南方多热呀。"收了钱,阿姨一边给我找零儿一边说。
"哪儿的夏天都热,您看我这么黑,上南方让水汽儿泡两年,说不定能白点儿。"我有

点没精打采的开玩笑,然后结果零钱,提起小香槟,在阿姨爽朗的笑声中转身走出店

门。
外头,天已经黑下来了,还起了风,我叹了口气,打算赶紧回家,却在朝四巷口那儿

看的时候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刚抬起来的脚又放了回去,手一松,差点让两瓶饮料掉在地上。
周小川站在马路对面,看着我,然后,在我没能决定改做什么表现的时候就冲着边喊

了一嗓子。
"裴建军!你给我站那儿!"
他声音挺亮,也足够大,于是,真的就像被震住了一般,我提着玻璃瓶子站在原处一

动也没动。接着,马路对面的人就冲我过来了。不知为什么,他过马路的样子令我在

一霎那间有种莫名的感觉,那个单薄瘦小,盯着一脑袋发干发柴的头发,穿着他爸的

大背心儿,小格子短裤,趿拉着不合脚的拖鞋的周小川,竟然在那时,就那么在我记

忆中定格了,那场景成了一张永久的照片,封存在我脑子里,封存在我心里。
他带着拖鞋拍击地面的啪嗒啪嗒声跑了过来,一直跑到我面前。
"......你跑那么快干吗?我又没打算溜。"看着他那样子,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戳在了

我心里最柔软的那块地方,有点疼,但嘴上仍旧试图掩饰,"还穿拖鞋跑,万一甩掉

了我还得给你捡去,你以为你是灰姑娘啊,穿的是水晶拖鞋?"
"少打岔。"他双手叉腰,有点高高在上的态度,"你现在就跟我说,你第一志愿报的

是哪儿?"
"啊?"我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饮料,"别跟这儿说啊,上我们家去吧,正好

我买小香槟了。"
"你甭跟我来这套里格儿楞,现在就说,要不我给你连人带瓶子都踹河里去。"有点激

动了,我能听出来,他声音发颤,虽然话说得挺狠,却能感觉到没有底气。
"别别,我说我说。"立刻采取低姿态,我投降,因为我能感觉到,如果我再跟他闹,

这小子肯定就该哭了,于是,我把他拽到了护城河边儿。
"你刚才不是说不管我了嘛,怎么又回来了。"我小声嘀咕着坐在一块儿大石头上。
"我有病呗。"周小川坐在我旁边,口气中有明显的自嘲。
"没有没有。"否定他的话,我把错揽到自己身上,"是我吃饱了撑的,我没事儿找碴

儿,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
"没生气怎么跑了?"
"我这不又回来了嘛。"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然后有点儿不情愿的开口,"我......估计会去上海。"
我话音落下之后好半天,他那儿一点动静也没有,只能听见有点重的呼吸声不大规律

的在耳边萦绕,大约有一分钟,他才叹了口气。
"上海啊......"
"复旦。"
"......"
"我就只报了这么一个志愿。"
"是吗......"
沉重郁闷的气氛让我有点受不了了,周小川的态度说不上来究竟是意外还是在意料之

中,他又半天没说话,然后很平静的开口。
"上海......多热啊。"
"是热,都长江以南了,哪儿能不热。"
"你受得了吗?"
"不知道。"我笑,"不过我要是考不上就不用去了。"
"你别逗我乐了。"他也笑,"要不是心里有底,你也不会报复旦,我知道你上外地就

是因为上不了警院对吧?你这是跟家里斗气儿呢。"
我沉默了。原来,周小川他什么都明白,我瞒不了他,不管大事儿小事儿,我干什么

他都知道为什么,他太了解我了。
"那......"
"那你就好好复习吧,好好复习好好考,肯定能上榜。"他语调比刚才还要平静,"去

外头看看也挺好,就是我听说上海现在交通挺麻烦的,人多车少,你出门什么的,多

注意着点儿。"
"行,挤不上车我就走着。"
"可走着多热呀,南方还潮,闷热闷热的,你多准备点儿藿香正气水什么的,别中了

暑。"
"哎,我买一盒带着。"
"一盒可不够,还是多准备点儿吧,还有,上海话你听不懂,找宿舍里的人多学着点

,也别一张嘴就是京片子,儿话音太多了怕招人烦。"
"没儿话音不成大舌头了吗。"
"别打岔,我跟你说正经的呢。上海饭菜估计偏清淡,你要是口重就自己带点儿咸菜

过去。"
"在火车上就捂馊了,我下车再买。"
"也行。对了,还有,你到了那儿可别见天儿光膀子,这习惯南方人估计受不了,你

热了就忍着点,实在不行......"
"我就跳黄浦江里泡着去。"
"你就没正经吧你,我是说你要实在热,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脱了凉快凉快,别在大马

路上......"
"川川,川川,你等会儿。"我抬手止住了他下面要说的话,却不知道该对他说点儿什

么好,好一会儿,我才开口,"我怎么着都能过,就是你......"
"我怎么了?"
"你......那个......你得多注意着你自己,再过不到俩月你也该上班儿了吧?到时

候可千万留神,单位可比学校复杂多了。"
"行,我知道了。"他点头,然后看着我,我不知道是我看错了还是怎么着,这小子目

光闪烁中有种别样的感觉,他看我的眼神有点让我心里打鼓,有点让我血液沸腾。
"那个......那什么......"我有点语塞,眼睛也没法从他脸上离开了似的,直到他收

回视线,转过脸去,我才觉着松了口气。后脊梁渗出汗来,又被夜风吹得一阵发凉,

我从脚边抄起一瓶小香槟,那后槽牙硌开了盖子,然后递给他,"喝一口。"
"就一口?"他瞪我。
"不是不是,一瓶都是你的,要不够那我这瓶也是你的。"我把另一瓶提起来朝他晃了

晃。
"成,都是我的。"他笑,然后举起瓶子猛喝了几大口。
黑暗中,我看不见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只能听见清凉液体灌进喉咙的声音,把手里那

平也打开,我没有喝,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那儿看着护城河水泛着月光。
"川川,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吗?"我问。
"哪年?"
"就七六年,唐山大地震,余震到了北京,咱在外头搭抗震棚的时候。"
"哪儿能不记得,我还跟你偷过别人家的木头呢。"说到这儿,他笑出声来。
"你还好意思说,我爸知道以后光骂我了,说是我教唆你,你小子还跟一边儿假掉眼

泪。"
"谁假掉眼泪了?我那是真哭,我替你委屈呢!"
"哟,还真没看出来。"
"废话,那时候刚多大,你懂个屁啊。"
我笑,我点头,但是没说什么,对啊,那时候的确什么都不懂,于是快乐也好,悲伤

也好,都显得格外单纯,而实际上,那个年纪快乐总是多于悲伤的,什么都不用想,

只要尽情享受不用承担任何责任的自由与轻松就足够了。
"那时候多幸福。"我感叹。
"现在也挺幸福的。"他反驳我,然后强调,"真的,好多时候我都觉得现在也特好。"
"是吗......"我吁了口气,"可能吧。"
"嗯。"他应了一声。
"哎,我一走一学期,你想我了怎么办?"话有点突然,但我当时就是想问。
"我想你?我哪儿有工夫想你啊,你先琢磨琢磨要是你想我了,你该怎么办吧。"他口

气挺狂,话说得也挺大声,可惜不够流畅,我听出来了,颤音比刚才还明显。
"我要想你了就给你打电话。"
"长途?你疯了?"
"那我跑回来呆两天再回去。"
"有那么一回你就得让人家开除。"
"不至于,大学不严。"
"行了你饶了我吧,写信就行了。"
"我字儿太难看了。"
"就是因为平时缺乏练习。"他下定论,"多写写信,说不定四年下来就能出本儿字贴

了。"
"我看能出本散文集是真的。"我说,"还得分上中下三卷,精装,有木头盒的那种。"
"哟,你写信能有散文的水平?"他朝天吹了个口哨。
那天晚上,我们很晚很晚才回去,但周小川没住在我家。
直到很多年之后的现在,我还会想,他不去我家究竟是什么原因,我觉得不是怕影响

我看书,而是怕自己暴露在日光灯下会让我看出来他哭过。我不知为什么,就是打心

眼儿里确定那天晚上周小川哭了,唉,其实,我也挺想哭,可又一琢磨,那哪儿行,

我要是掉眼泪,他还得反过来安慰我,那这叫什么事儿啊?好歹,我也是自诩为周小

川保护者的,怎么能比他还脆弱。
我也笑过自己,不就是上南方上大学去嘛,干吗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又不是不回来

了。一放寒假,我肯定连夜坐火车赶回来,他周小川要是敢不去站台上接我,我就肯

定跟他急,他不说清楚为什么我就不走,我就在北京站过夜了,还要在地上静坐示威

,他不拉我三次我绝不起来......
自己给自己宽心,宽了好几回,我才觉着自己应该没问题了,在后来的复习冲刺和高

考那几天,我没有心思胡思乱想,一考完了,等录取通知的时候,我告诉自己不要胡

思乱想,等接到录取通知,看见复旦大学四个字的时候,我彻底什么都不想了,我像

逃难一样,收拾了行李就上了南行的火车,我怕再拖下去我会变主意。
那天,送我到最后的,是周小川。
我们没说什么义重如山的话,也没有什么难舍难分的表现,好像很平常的相互道别,

但我知道他在忍着,我也在忍着,却忍不住猜想火车从他视线中最终消失在北京的晨

雾中时,他有没有掉眼泪,有没有借着列车轰鸣作掩护哭出声来......
那天,我听*车有规律的噪音,看着窗外的景色从一片一片的黄土地最终变成满眼翠

绿的油菜田,南方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我脸上,有点烫,有点让我睁不开眼。
那时候,我开始想周小川,开始想过去的种种,开始想最后在站台上他跟我说的最后

一句话:
"建军,放假了,就赶紧回来,我来接你。哪怕火车半夜进站,我也跟这儿等着你。"
我还记得当时我想说点什么回应他,嗓子却突然间发不出一点声音。
......
一九八八年,是我头一回离开北京,是我头一回离开那条护城河,是我头一回离开家

人,也是我头一回,离开跟我摸爬滚打这么些年,一块儿长大的周小川。
我永远记得那年,也永远记得那之前的若干年,我和他之间的点点滴滴,这些记忆,

成了在异乡异地生活求学时,我在困难也能撑得下去的动力。
可能有点夸张,但在那时候,我真的、真的、真的这么以为......
第二部
我没有对于后来的事情的预知能力。
所以我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但后来我所作的一切决定,我都不曾后悔。
初到上海的那些日子,可能是我这辈子最郁闷的了,潮湿闷热暂且不提,但是水土不

服这一点我就受不了。从到那儿之后的第三天开始,我就闹肚子,然后类似中暑、头

晕、恶心、全身无力的症状就持续折磨了我一个多礼拜。我吃不下饭,因为会很快产

生呕吐反应,我睡不着觉,因为躺在原地一动不动尚会出一身汗,更何况翻身。
那段时间,我是真觉得自己很可能会横尸街头,还跟同屋的人开玩笑,说要是早上起

来瞅见我一点儿动静没有,那就肯定是归位了,赶紧给火葬场打电话收尸,大夏天的

,别臭了。
这番话逗乐了胆大的,吓坏了胆小的,前者说:"没想到北方人身体也有这么不好的

啊,意外意外。"后者说:"你别吓人,要不还是去住院吧。"
"住院?别逗了,我哪儿有钱住院哪,对了,我要是真有个好歹,给火葬场打完电话

之后,别忘了给北京打电话,告诉我爸妈......"
我还没说完呢就让人给拦住了,有人说我越讲越离谱,有人说我是发烧把脑子给烧坏

了,总之,我被他们这么一打岔,后面的话就窝在肚子里了,其实我原本想说"还有

一个叫周小川的,也得知会他一声儿"来着。
唉,躺在床上我就叹气啊,我就胡思乱想啊,也不知道那小子干吗呢,对了,可能该

去单位了吧?真无法想象那小瘦鸡子一样的身板儿穿上蓝布工作服会是啥样儿,哎,

不过也没准会穿白大褂,他们那个厂子不是说是生产农药的嘛,嗯......不会戴防毒

面具吧?那还真是想起来就能笑死我。
脑子里一锅粥,心里没着没落,胃里任嘛儿没有还愣是翻江倒海,同屋的说,要不你

睡靠窗户的床?还能通风,说不定会好一些。我大呼小叫:"通风?风跟哪儿呢?啊

?跟哪儿呢?我看没吹着风之前我先疯了,上海根本就没风!"
说实话,我当时够胡搅蛮缠的,这也就是我同屋的兄弟脾气好,要搁周小川,绝对得

在我后腰上踹一脚,再在我肋叉子上捅一指,再在我胳膊上拧一把,然后说:"你丫

还来劲了?!少跟这儿拿着飞龙当马骑!去给我沿着护城河跑十里地,我就不信治不

好你这臭毛病!"
脑子里这么一想,我就觉得那个亲切啊,京腔,京韵,京白,比听上十段儿侯宝林相

声还过瘾,可一睁开眼,却还是一口一个"侬"的吴地方言呼拉呼拉往耳朵眼儿里灌。

我就跟他们说:"其实叫‘侬'不如叫‘你',你看啊,‘侬'有八划,‘你'就七划,

节约了一笔,现在全国一盘棋搞经济,节约就是创造利润。"同屋兄弟们乐得前仰后

合,然后反驳我说:"那北京人干吗还在你后头加个‘丫'?不是又多了吗?"我当时

就愣了,一口紫菜汤差点儿从鼻子里喷出来。
"别乱学,别乱学,那算脏话,不文明。"努力咽下嘴里的东西,我冲他们摆手。
那段时间,我感觉还不错,最起码和周围的人混得都挺好,想来我适应能力还挺强的

,水土不服期渡过之后,奇迹般的胃口大开,晚上也能睡得着了,就是偶尔还会因为

想我爸妈,想周小川而小小的失眠一下。
对了,说到这儿,我得纠正我前边儿犯的一个错误,那就是我的"上海无风"论,经过

沉痛反思和实地考察,我推翻了自己的观点,上海是有风的,而且有时候还不小,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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