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难怪塔木有气,以前煜经常三天两头溜出宫去他府里过夜,可是自从赵苏回来
之後,煜晚上再也没去过塔木那里,顶多也就白天去一趟,而且都不会呆很久。
煜是一想到赵苏孤单地留在自己殿内──虽然有红袖和宫女陪他──心里就会痛
起来。怎麽能留下那个人一个人呢?
每天夜里,搂著赵苏,看著他青白的脸,紧闭的眼,干枯的唇,瘦削的身躯,繁
多的发,把他全纳在自己臂弯里,煜心里总是难以形容的安心和疼痛。这个赵苏
,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温柔地微笑著包容自己的慈爱的人了,在也不能看见他那样
的寂寞而清冷的神气了,再也不会对自己有所要求了──虽然以前的赵苏也是从
来无欲无求的,可是他那时侯至少还会向自己──寂寞而含蓄地奢望著一点爱情
──而现在的赵苏,是连自己的爱情也不需要了吧......
煜想起耶律大石临死前的悲伤的声音:"他再经不起任何折腾了......你放过他行
不行!给那个可怜人一点安静吧!他现在什麽都不需要了,只需要一点安
静......让他静悄悄地做他自己的梦吧......"
静悄悄地做你自己的梦......苏儿......似乎彻底清净了的你,现在是在静悄悄
地做著你自己的梦吗......
有时候清晨起来,总会见到赵苏苍白脸上不知何时留下的泪痕,煜会猜想,赵苏
昨夜是不是梦到故土,梦到年少时的往事了呢......
苏儿......你现在的梦中,会不会有我呢......
无自觉地想著这些问题,煜俯下头,在赵苏干燥苍白的唇上亲了一口,抬起头来
──"皇上,不请太医吗?"
看著皇上只是紧紧地抱著赵苏,却不叫太医来诊断赵苏的病情,红袖忍不住开口
。
煜摇摇头,反而示意她和宫女都出去。
煜很清楚,是自己昨夜的纵欲,让承受不了的赵苏累坏了,所以才会出现今天这
样又出汗又发热的现象。这种事情太医一看就明了,他可不想把脸丢到太医面前
去。
可是,这样子下去不是长久之计......该怎麽办?煜烦躁地想著,怀里的人却突
然有了动静──他一惊,伸手去抬赵苏的脸,柔声道:"苏儿?──你醒了?"
赵苏缓缓睁开眼睛,茫然地"注视"著他,神情里一片空白。──他张著嘴唇,呆
呆地迎向煜,对於煜的问话,根本没有任何反应──煜心里凉了半截──以前那
个总是微笑著面对世间的慈爱的人到哪里去了......哪里去了啊──难道以後我
抱在怀里的,都只能是这样一具仿佛没有灵魂的空壳了吗......
可是......
我还是不放手,决不放手,我怎麽能对你放手......
......要怎麽才能让你醒过来呢?苏儿?
"!......"
赵苏在说什麽吗?──煜猛惊地回神,赵苏翕张的嘴唇果然在发出什麽声
音:"M......"
"什麽?苏儿?你想说什麽?"
看赵苏此时的状态,实在不象是清醒的样子,可是煜还是抱著一线希望,急切而
柔声地道:"苏儿?你想说什麽?"
"娘......"
煜呆住了。
"娘......不要扔下我......不要扔......"
看著无意识地在自己怀抱里呢喃的赵苏,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慢慢地,是谁的
眼泪掉在了赵苏木无表情的脸上。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煜心乱如麻......到底......
12
过了几天就正式入冬了。
吹过几阵朔北风之後,头天夜里落了雪。第二天早上起来,映进眼里的全是素白
的一片──从屋檐、院墙、阑干、阶梯、庭院、乃至树木、花草......
每一个季节都是有著多少的值得记忆的往事啊......煜记得以前的赵苏......那
麽清瘦的人,却偏是不怕冷,晚上怕他著凉,要他多加一床被褥,第二天早上起
来,他就总是一身的汗......热的。以前他喜欢雪,是南国水乡人的通性吧,─
─见到这只隶属於北国的冰冷而美丽的上帝赐下的礼物,总是会有那麽一份淡淡
的惊喜情怀。以前他总是喜欢走到檐下去,体会那寒彻而清凉的气息──煜有过
数次这样的记忆......檐外飘落的清冷的雪,檐下伫立的淡漠的人......那时候
为什麽就从来没有体会到过......那是你无欲心中却有所求的悲伤和寂寞......
而现在呢......宫殿四角的帷幕下遮著几个黄铜四足火盆,仳离啪啦爆著上用的
火炭。
殿内暖和得直教人冒汗。不光煜呆久了就直觉口干舌燥,那几个宫女的脸也是慢
慢地变成通红。
可是,只有保持这样的温度,昏昏沈沈的赵苏才会安静下来。
他的身体好象已经衰弱得连保持体温的功能都失却了,一旦殿内温度降低,他的
身体就会跟著慢慢地变凉。──他冷到的时候,不会说话也不会要求,只是紧紧
地在被子里缩成一团。煜过去伸手一摸,就会发现他的手脚全都冰凉,连瘦削的
胸膛上仿佛也只有靠近心脏那一块有点微薄的热意。就算是煜紧紧把他抱在怀里
,他也得好一阵子才会暖和过来。
偶尔赵苏还是会有意识,但是──不光是太医,连煜自己也看得出来赵苏的情况
是越来越坏。太医虽然不敢明说,但是他们几乎已经完全不敢下药。虽然尊旨战
战兢兢地开了方子,里面却全是人参、肉桂之类养生的东西......几乎就是暗示
:无药可治,只能尽量延长他的生命吧!
......
又过了半个月左右......
煜几乎不到塔木那里去了。──将会再次而彻底地失去赵苏的恐惧已经完全压制
住了他对塔木的爱情和欲望。
他每天下了朝就直奔殿里,到昏睡的赵苏的面前,看著这个自己已经整整认识了
21年的人──岳父、情人、亲人......似乎就在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
第一次在关外见到赵苏的时候,煜六岁,赵苏十四岁。
到现在为止,煜二十七岁,赵苏已经三十五岁了。
有很多往事都保留在煜的记忆里。
这些往事没有秩序,常常莫名奇妙地跑上心头。
有时候会想起在北宋汴京皇宫的那个春夜,那时候自己21岁,是第三次见到这个
身上带著异香的男人──那时候赵苏是自己将娶妃子的父皇,因为自己的挑逗而
发怒。然後煜的思绪会突然跳到孩提时那个风雪天里,那个带著异香和温暖为自
己驱走恐惧而悲伤的少年......突然又会想起和"香妃"一起度过的那些温馨而平
淡的日子......然後跳上心头的又是面对著茫茫的河流,在雨过天晴的余香里痛
哭的自己......煜几乎是现在才意识到,在自己二十七年的生命里,跟赵苏的相
识竟然已经超过了二十年以上。──他从赵苏那里索取到的,除了最开始那样情
人般的顺从的爱,更有後来的父母般的温柔的慈爱,长兄般的耐心的爱,和朋友
般的宽容的爱......煜自少与父母关系生疏,与哥哥完颜磊之间更是只有无情的
权力争夺......可以说,他的为人子,为人弟的那分人格,是在和赵苏相处之後
才成熟起来的。
煜是这样的了解赵苏,了解他从身体到灵魂......所以才不爱他。
爱是需要神秘感,需要距离感,需要美感,需要梦想,需要需要狂热和追逐,需
要抗拒和碰撞的,而与赵苏之间,确实早已平淡得擦不出一丝火花。
彼此之间是熟悉到如此刻骨铭心的地步,......熟悉到心头只剩下一种唯一强烈
的情感!
心痛。
难以抑制的心痛......从前已经有过一次结局。
为什麽,重新开始了,却、仍然、只能是这样的结局?
是我错了吗?
是你错了吗?
还是命运错了呢?
............
这时候夜风又起。哪里的纸窗因昨夜的风雪而有了破损,在风声里发出轻微的沙
沙的声音。──这麽细微的寒气,赵苏也似乎感觉到了,眼睑有点痉挛般的一颤
。
你冷吗?
煜转过头──本来是想怒吼的,终於压抑下来......向宫女扬了扬下巴。那自知
失责而吓得战战兢兢的宫女松了一口气,蹑著碎步走了过去。
......
《北宋宣和遗事》番外《暖玉含春》
那时候我已经有一个预定的妻子叫做凤兰,我知道我十七岁她十五岁的时候我们
就要成亲。这山下的村子里的每一个男子都是如此地过著这样没有悬念的生活,
就象负重的骡马一样,它的命运从一出生就已预定清楚。我没有反抗生活的意思
,可是在我心深处,我却觉得我有其他想要的东西。那东西是什麽我不清楚,只
是偶尔会让我的情绪莫名地哀愁和迷惘。我不知道人为什麽要来到这世界上,而
来到这世界上了为什麽又总是不能由我们自己的心愿生活,听说这个世界是有轮
回的,然而这种没有悬念的生活过一次应该就够了,为什麽还要一次一次地重新
转世回来经受同样的折磨?
我总是苦闷地想到这些问题,实在闷得无聊就去念一点诗。那是我跟村里私塾的
先生借的,我的心情只有在读著这些诗的时候会好一点,那里面似乎有一个另外
的世界,跟我生存的世界似乎并不相同。每次合上书页我都会想,那个美妙幽深
而安静甜蜜的世界在哪里呢,为什麽我从来就看不到它也找不到它?
那时候我十五岁,因为家里贫穷,母亲又病弱,不得不每天为山上的奉国寺打柴
为生。那天空际飞著细雨,绿色的深山也湿了它的翠鬓。我背著空荡荡的柴筐走
在回来的路上,心里却在想著王摩诘的诗句,他说"空翠湿人衣"。。
我突然觉得这浓翠而轻湿的道路上回响著一种若有若无的奇妙香气,我很惊讶,
因为现在真是秋天,附近的树木正在纷纷地落叶,满山满野的萧条中我可以确定
没有此时开花的植物。
回到家就看见母亲站在院子里。
她神情紧张地拦住了我:"瑞,今晚有两个人来求宿,我让他们住在你房里了,你
今晚跟娘睡好不好?"
因为这里是上山进香的必经之地,所以经常有错过宿头的香客来到我家请求住宿
。可是我讨厌别人住我的屋子,那是我的世界,我不喜欢被陌生人涉足。母亲知
道我的乖僻,所以每次有人来住宿时她都会事先拦在我进家门前告诉我。
可是这些不定时的香客们付的微薄的住宿费也是我贫穷家庭有限的金钱来源之一
,我不能反对。
走过我屋门前我没有进去,只是在门缝里瞟了一眼,可是一看我立刻慌张地转开
眼睛,因为我看到一个男人正背对著我,在吻著他怀里那个人。那个人被男子的
高大背影挡住了全身,我完全看不到样子,只能稍微地看到一点云雾样的黑头发
,闻到一阵淡淡而奇异的香气,就是我方才在路上闻到的那种香气。
他们的吻很激烈,喘息和吸吮声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我心里跳得厉害,红著脸
逃也似地跑开了,谁知一转身就撞到母亲身上──看著母亲惊愕的眼神,我掩饰
著自己的心慌说:"原来是一对进香的夫妇啊,多半又是到佛寺求子的吧。"
母亲的眼睛睁得更大:"你胡说什麽!来住宿的人明明是两个男人!"
她以为我发神经,瞪我一眼就去烧火了。我楞在原地。,──我知道我刚才绝对
没有看错,那两个人真的是在亲吻。
那个年轻的男子长得很英俊,一看就知道是个身份高贵的人。他有一种强悍的气
势,可是在那白衣的人面前他却常常露出一种天真的表情。我更注意的是那个穿
著白衣的男人,他的头发很多很黑,可是人却显得很憔悴,脸色苍白,嘴唇干燥
,他看起来至少三十多岁了,裹在华贵的白狐裘里,看起来象是白玉瓶里快要干
枯的梅花。他们两个都不说话,沈默地吃著由我们提供的粗陋的菜蔬。那个白衣
的男人吃得非常少,我注意到他几乎只是喝了两三口汤就放下了筷子──然後那
个年轻的男人低沈地说话了:"苏儿,多吃一点。"
"我不想吃。"
"......"那个年轻的男人手一伸就把穿白衣的男子搂到了自己怀里,注视著他的
脸,柔声地又说了一遍:"多吃一点,我喂你。"夹了一块鸡蛋就往他嘴里送。白
衣人别开脸去,象是赌气地说,有点不耐烦,语气里却不知为什麽带著一点哀伤
:"不......我不想吃。真的不想吃。"
"乖......听话......多吃一点,好不好,看你瘦成什麽样子了?"
看著白衣人如此闹别扭,那年轻的男子却毫不动气,依旧温柔如许地哄著怀中这
个年纪明明比他大得多的人。两人拗了一会儿那个白衣人还是没有拗过年轻男子
,他勉强地张开嘴吃下了对方温柔地送到口里的食物。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
我和母亲张开了嘴合不拢来的样子──从那年轻的男人毫无忌惮地把白衣人搂到
怀里开始。也许他们是注意到了却根本不在乎,不管怎样,我和母亲象看到妖魔
鬼怪的反应对他们来说几乎没有任何影响。他们自顾自地继续他们的事情,吃完
了,年轻的男人站了起来,却没有丝毫要放下怀中白衣人的意思,他只是在怀中
人的额头上轻轻一吻,问道:"累了麽?我抱你到床上去。"
然後他们就走了出去。母亲目瞪口呆的表情一直维持到他们的背影不见都没有消
失,我想她一辈子恐怕从来没见过比这更惊世骇俗和离经叛道的事情。
然而我的心情在震动之余却还有淡淡的羡慕。除了搂抱和喂饭,他们并没有其他
甜蜜火热的举动,我甚至觉得年轻男子的心情是沈重的,而那白衣人的思绪是悲
伤的,可是,当他们彼此凝视的时候,好象整个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其他的人对他们而言,仿佛只是窗外吹来的秋风里飘过的几片叶子,他们看见了
,却根本不会在意。
但是,他们却并没有睡觉,很快地又出来了。
母亲说:"你们想洗澡?不远处有个温泉,我们都是到那里去洗的。"
母亲还是个善女人,虽然我看得出来从内心深处她是鄙夷这两个不正常的男人的
,可是她还是没忍心给他们脸色看,而是殷勤地问:"要帕子和胰子吗?"
那个白衣人摇了摇头,却温柔地给了我们一个感谢的微笑。他看起来憔悴而沧桑
,我却感觉得到他的灵魂是清净而忧伤的,他似乎不要跟这红尘里所有的凡俗的
东西挂上关系。
我偷偷地跟著他们来到了温泉边。
他们在温泉边相互依偎著,却并不脱衣服洗澡。我有点奇怪了,就见那个年轻的
男人又开始吻白衣的人,他突然把白衣人抱了起来,大步向温泉走去,他们脱下
的衣服凌乱地扔在一边,这时候虽然是夜晚,但是有很好的月光,所以我清清楚
楚地看见那两个交缠到一起的身影,是那年轻的男子紧紧地搂著白衣的人,他们
的亲吻声伴随著水流潺潺,仿佛都是这世间最自然不过的事,年轻男子随即开始
吻著白衣人的脖颈,胸膛、手背,他甚至把白衣人整个的身体抱到了胸前,俯下
头去细细地亲吻他的大腿,那个白衣人瘦削的身体侧对著我,我看见的是一个他
并不美丽却清净的身体轮廓,在他的尖削的下巴往後仰起,长长的黑发浸进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