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毕竟并无大恙,就不必跟她不懂事的小孩儿计较了罢。」
耶律夷列冷笑了一身,懒洋洋地道:「确实。我有什么好计较的?那个可怜的半
路冤死鬼都不计较,我这大难不死的人有什么好计较的?──常言不是说吗,‘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敢情我还得感谢阿满姑娘,给了我后福可享呢!」
「你──」塔木气得脸色通红──正要反唇相讥,──完颜煜突然陡地站了起来
──眼神骇人地吼道:「什么?还有一个人?」
耶律夷列被这气度不凡的年轻人突然转变的怪异态度吓了一跳,还是懒洋洋地,
仰面看着完颜煜,口角还带着一点讥笑道:「怎么了?──是啊!还有一个人,
可惜他命没有我好!──当然了,他现在是个瘸子,落到水里,又没人救他,命
再好也不顶用!」
几乎没听见耶律夷列到底说了些什么,心中强烈的不祥预感使煜脸色发白──嘶
哑着嗓子问道:「──那个人──那个人叫什么──叫什么名字?!叫什么名字
?!」
耶律夷列见这年轻人神情太异,不由吃惊,这才正经起来,诧然道:「他叫赵苏
。──你怎么了?──不会这么巧你也认识他吧?──喂!喂!──这么大雨,
你要去哪里?!」
发狂般地奔到岸边,却什么也没有......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还是白茫茫的雨啊,还是浪滔滔的河啊......就是不见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
人影......
但是心中强烈的预感,煜觉得赵苏一定在这附近,一定在这大雨里,在这河水里
,在一个自己只能感觉到,却看不见他的地方......
侍卫们也跟了出来,看着呆立在河边的年轻的皇上,仿佛感觉到他的无助般的悲
哀,谁也不敢讲话,只是默默地沿着河岸悄悄寻觅。
过了一阵。有一个侍卫轻轻地叫了一声:「皇上......」
「什么......」
「这里......「
那个侍卫已经走到很远的河的拐弯处了,透过茫茫的雨幕,煜看见他回头迟疑地
望向自己......
煜慢慢地走了过去。
「皇上......」身后的侍卫想为他撑开雨具,煜摆了摆手,径直往前走去。
在拐弯的地方有一块大过人体的河石,望上就是山石棱蹭的崖壁──所以这块巨
大的石头大概是从山上滚下来的。遇到了河水的阻力,就牢牢地停留在松软淤积
的河岸边的沙石里了。刚刚走近就闻到了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香气,不知道是
不是因为自己的错觉得,觉得仿佛比平时要清淡虚无了好多。
侍卫怯怯地立在山石后面,看一眼那俯卧在岸边的人──哦,那大概应该是尸体
了吧......再看一眼慢慢走近的皇上。
大概是随水流被冲到这里,因为石头的阻挡,所以就停留在了这里。
如同春云般的黑发,浸泡在在岸边时凹时凸的水坑里,是错觉吗?煜觉得那头发
还在轻轻地随着主人的呼吸而动弹......从繁多的黑发间露出半边没有一点血色
的脸,苍白淡漠得不仅不象人,甚至不像是活人......煜俯下身去,拨开那乱成
一堆的黑发,──那安详而沈睡般的脸整个露了出来。的确是、的确是赵苏。
「塔木呢!叫塔木来看!快叫塔木来看!」突然发疯般地大叫起来,回身去──
却听见塔木冷冷地道:「我在这里。要干什么?」
原来塔木也跟了过来。
塔木身后,还有耶律夷列、阿满,所有的军士们,都跟了过来。
煜气喘吁吁地道:「你不是神医吗?你医术很高明对不对?快来看看苏儿──快
来救他醒过来!快过来!」
塔木冷笑一声,却并不动身,只是讽刺地说:「呵,你现在记得我是‘神医'了?
是呀,我是‘神医',可惜我这‘神医'也只救得了活人,救不了死人。」
虽然塔木一向对完颜煜的态度只是冷若冰霜──可是今天看见完颜煜为了另外一
个男子如此心志大失,──虽然是个死人......可是居然能让一向霸道强悍的完
颜煜变成这样一副几乎小孩子般的张皇模样!──他心里却又大不舒服,语气也
不由酸了起来。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年轻皇帝跟那个男子之间的暧昧关系──虽然是,肯定是曾经
的......
而煜居然完全没听出来塔木酸溜溜的语气,──他现在几乎胡涂了一般,瞧着塔
木,疑惑地反问了一句:「啊,你救不了死人?──你胡说!他没死!──你凭
什么说他死了?!」
塔木冷笑道:「是啊!没死!他是神仙,所以在水里雨里泡几个时辰都不会死!
」
「......」无言以对,煜突然清醒过来......是啊!在这样的大雨跟洪水里,对
于不会游泳或者无法游泳的人,就算健壮如自己,都未必能活出来──无法游泳
?脑子里咯!一声,突然想起方才耶律夷列的话「他现在是个瘸子」......
他现在是个瘸子......
咦......怎么......为什么......?
俯下身去把静静俯卧在河岸边的赵苏抱起来,果然,他的左腿硬直地,完全不能
弯曲,竟如同一截树桩一般。──这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自己不
曾看着他的两个月,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心中的悲哀突然被愤怒代替,熊熊的火苗在胸腔里呼地燃了起来!
如果不是他的腿坏了,会游泳的赵苏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死掉了!──当然......
当然......如果自己当初听侍卫的话,把他也一并救起来的话......不是......
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刚刚燃起的怒火
瞬间又消失了下去,茫然若失地......煜露出迷惑的神情,仿佛突然忘了回家的
路的小孩子一般。
你怎么就会这么死掉了呢?
他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是纳闷地想着这个问题。
还是大雨瓢泼。
达达达达的马蹄声──这么大雨,路上居然还有行客?
一干人全部望声音来处看去──是一个身披黑斗篷,神情焦灼的中年男子,──
一看到前方这些人,立刻攒马急奔过来──越来越近,只见他刚毅的脸上挂满了
雨珠,灼灼的目光扫视着众人,一看到耶律夷列,──目光立刻定住,严厉地叫
了一声:「──夷列!」
「王兄......」
方才神气活现的耶律夷列突然露出了胆怯的表情。──一面怯生生地叫着这个陌
生的男子,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望后退了几步......
「你把苏儿带到哪里去了?!──你在这里,那他呢?」
严厉地责问着弟弟──耶律大石急跳下马!埋葬了母亲,他日夜兼程回到京城,
只盼把满怀衷情向他的苏儿倾诉──那从前的爱人,如今的弟弟倾诉......万料
不到居然已经人去室空!
只见到同样快急疯了的长安!
万没料到一向安静温和的弟弟夷列会做出这种事情!──他又怕又悔──又恨自
己怎么愚蠢至此,从来没看出来过夷列的心意......可是,两个都是自己弟
弟,......当然,一个是亲爱的人,而另一个是心爱的人......要是自己没赶得
及,夷列真的杀害了赵苏,那怎么办?怎么办?所以他几乎是日夜不停地狂奔追
上来──幸好!在这里追上了夷列......苏儿呢?
看着夷列露出恐惧的表情,张口结舌地望后退去,喃喃道:「不是我......不是
我......不是我害死他的......王兄你不要怪我......真的不是我的错!......
不是我......」
死?!......耶律大石惊呆了。
......茫然地,他这才注意到完颜煜、塔木、阿满的存在,还看到了眼前这个明
明高大英俊,此刻却如小孩子一般露出惘然迷惑表情的青年人,手中抱着的苍白
而了无生气的躯体......垂下的黑发,如流动的水一般触及到了地面。
「苏儿!──」
只叫得出这样梗塞的一声,耶律大石冲上去一把把赵苏从煜的怀里夺了过来!
紧紧抱住这个已经没有呼吸的躯体──突然觉得眼前一片模糊。
伸出粗糙的手去摸那依然散发出淡淡香气的长发,那苍白憔悴的脸庞,那冰凉瘦
削的双手,
......多少年的往事突然迟迟泛上心头。
苏儿......
隔着时光的海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那是哪年哪月的春天......
那时,我还年轻,你还多么年少......
我很喜欢跟你谈天,喜欢看见你还带着稚气的微笑......闻着你的香气,看见过
你的眼泪......给你许下的承诺我却没有做到......
我们共享过多少值得怀念的记忆......那些感觉......我不曾告诉过你,其实我
从来没有忘记......从来没有忘记,一直珍藏心底!......等了这么多年,我终
于可以给你这个一直没有实现的承诺......你却再也不能等到......
是我的懦弱害了你......是我的懦弱害了你......苏儿......我的......弟
弟......弟弟......
紧紧抱住怀中仿佛只是沈睡般的人──突然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轻轻地,丁冬的一声......
耶律大石不明所以地往下看去。
咦......
这时候暴雨已经渐渐地停息了......
躺在沙地里的小小的东西,发出柔和透明的绿光......
那是什么?
只有煜知道。
缓缓地俯下身,把那枚暖玉捡到手里......暖暖的,温柔地熨帖着手心,仿佛还
带着主人酝酿进寂寞香气的淡淡体温......
无意识地把暖玉举到眼前。──此时雨过天晴,刚刚出来的太阳,透过晶莹的暖
玉,在煜眼前闪烁出夺目的光芒。
雨停了。彩虹出来了。一切都是新的。只有你死了。
呆滞地看着这小小的暖玉,仿佛看见寄托在它之中那个悲哀寂寞的灵魂......煜
突然明白了赵苏从来没有说的出口的那句话!
苏儿......
你爱我......是这样的吗?你爱我......不是把我看成孩子......是一个人爱着
另外一个人?
往事历历,突然全浮上心头。
119~121
你爱我......是这样的吗......
你爱我......不是把我看成孩子......是一个人爱着另外一个人?
多少刻骨铭心的往事,突然全泛上心头!
而──煜──直到现在,才发现那些其实过去已经久远的事情,那些和赵苏一起
消磨过去的时光!......在自己的心目中竟是如此地......如此地......刻骨铭
心......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
不知,不知,只知无穷往事,此时历历于心......
............
那年我六岁,第一次见到你,是在风雪的关外......
后来我十四岁,第二次见到你,是在干离不的军营里......
然后我当了皇帝,二十一岁,我在你的皇宫里,第三次见到你......
然后,我们就在一起了......开始你非常的不愿意。可是我不准你离开我......
然后,我们之间的相处越来越平淡了......因为我发现,你其实并不是我最初的
印象里那样──跟这红尘毫无挂碍的圣洁的仙人......你并不美丽,还受过践踏
和蹂躏......原来你并不是我想要的那样冰雪般的人......可是当初对你,我为
什么会燃起那么强烈的渴望?
拥着怀中的你,我已无法感到激情和渴望......我觉得我不爱你了。──或许,
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
可是,我却不希望你离开我身边。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觉得只有你能给我其它
人不能给予我的安心的感觉。
是不是因为,在这世界上的所有的人当中,只有你从来没有向我要求过什么呢?
在这世界上所有的人当中,只有你是完全无欲无求的,你从来不向我要求什
么......
然而......
看着手中的暖玉......那方才仿佛还带着香气的温暖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传递
到掌心的只有彻心彻骨的冰凉......
原来......在这茫茫人海里,你也有你想要的东西......
现在我知道了,原来淡泊如你......心中也是怀着一片桃源的啊......
你想要的是......
我觉得我不爱你......
我还是觉得我对你的感情并不是爱......
我只知道,现在你离我而去了......我的世界仿佛崩塌了整整一边......
苏儿......我想我从此再也不能这样叫你。哦,我可以这样叫你的......到你的
坟前,到你的坟前......到你到死都孤独寂寞的坟前......
耳畔突然响起谁的声音,带着寂寥跟太息般,喃喃地说......
煜儿,你喜欢山林吗......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喜欢那样的生活呢......
煜儿,我想过安静的生活......怎么了?难道这里还不够安静吗?......
煜儿......怎么了?朕很忙,待会儿再说好不好?......
煜......不要说话!乖乖的让朕亲你......
............
想起那些被自己故意装作听不懂地忽略过去的、赵苏那渴望一生的梦想......
想起他微笑里寂寞的影子,想起他慈爱里隐忍的悲伤,但是想起他的容颜时,却
总是微笑着,微笑着......现在你是安静了吗?──你再不会向朕提出这样的小
心翼翼的问话......
煜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流了下来......
「皇上......」
细微的声音──模糊的视线里,缓缓走近的是阿满。──轻轻递上的是她自己平
时用的罗帕,还没接到手里就闻见了女儿家惯有的幽香。──香。──这世间所
有的香气都还在,还在延续蔓延,只有你的香气,再也不能在这人生里流传。─
─刚才那样几乎黑暗昏眩般的悲怆渐渐止息......煜的心情已经慢慢平息下来。
只觉得肺腑之间,仿佛一片麻木的空虚......
他伸出手去接阿满的罗帕,喃喃地说:「雨还在下......都流到朕的眼睛里了。
」
「是啊......雨确实还在下。」
阿满局促地也喃喃回答。──她不敢说:这时青穹如洗,彩虹遽逝,阳光多么温
柔......
「......」
粗鲁地擦干眼泪,──眼睛好酸涩,看这光明的世间不觉有点刺眼。
突然意识到手心里紧攥的东西,缓缓展开手掌──那小小的暖玉透明而又淡绿,
明明是毫没生气的东西,煜却觉得它好象正在踽踽诉说着什么。
「可以回去了吧?──皇上?」
这清冷的声音让低头沈思的煜猛醒过来──无意识地抬头看去,说话的人是塔木
。
他此时神经有点迟钝──怔怔地看着塔木,好半天才反映过来他是在对自己说话
。
「哦!──是呀!该回去了!」
煜随口应了一声,然后把目光移向那个一脸悲戚地抱着赵苏的中年男子。
这是谁?──怎么好象跟苏儿很亲密的样子?
煜的心里突地警惕起来,他走过去,伸出手去,理所当然地想要把赵苏要回来。
不想那男子见他这等举动,居然也露出了警惕的表情,疑惑的把他上上下下打量
了一遍,问道:「干什么?」
煜心头正郁闷伤感,那里给他耐烦,没好气地道:「干什么?──把苏儿还给我
!」
两手一伸!作势要接。
不料那男子不但把赵苏抱得更紧,还愕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还给你?─
─为什么要把苏儿还给你?你是他什么人?」
什么人?──煜突然语塞了──
是啊──我是他什么人呢──是他女婿吗?还是说,他是我的妃子──心里突然
涌上悲哀,年轻的君主有点恼羞成怒,反问道:「那你又是他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