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而且我的心情非常好。」麦道维尔说：「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坎贝尔非常后悔在生日宴上吻他，这下子恐怕摆脱不了骚扰。「大卫，那只是基于礼仪，别想歪。」他刻意板起脸孔，戴上听诊器，「现在进行复检。」

检查结束，坎贝尔告诉麦道维尔没什么大碍，叮咛几句作息正常好好保养的话之后，他站起来准备赶人。「杰希。」麦道维尔赖在门口，迟迟不愿出去，「马球开幕赛，你会来看我的表现吧？」

「如果我有空的话。」

「你是协会的医疗顾问，总得赏光。」麦道维尔说：「就这么说定了。我去找你的司机把那天的时间先占下来。」

育斯特在停车场里将Mercedes-Benz停好并稍微整理，接着拿出PDA进行驾驶记录。他会将每天的接送时间、里程做记录，每个月总结之后交给他的雇主核销。虽然雇主没有要求，但他坚持如此：刻意的将一切定位在专业的工作层面。这是他所能想到最好也是唯一的相处方式。

回想起早上到坎贝尔家时，育斯特原本有些忐忑，担心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面对坎贝尔；然而，坎贝尔却一脸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表情，仅仅一个无差别的眼神就将他踢回原位。

于是，育斯特说服自己一切都不值得，对坎贝尔而言，他就只是个司机、只要尽司机的职责，如此而已。

就是这样，别无其他。育斯特木然的向坎贝尔解释日后的配合方式：周一到周五是正常值勤、周六周日需要用司机的话算加班……诸如此类琐碎条例。坎贝尔显然觉得无聊，只是点点头，没有提出任何质疑或问题。

以前为银行家服务的时候，育斯特只需要和银行家的秘书确定每日详细行程；坎贝尔没有私人秘书，育斯特的工作于是变得复杂，除了和坎贝尔本人确定个人行事历之外，另外还得和医院护士甚至苏菲亚·费雪确定医院的活动，才能安排妥善。

「坎贝尔的司机！」

育斯特正在记录时，突然听到有人这么叫。他皱起眉头，不太喜欢这样的称呼：好像他是某人的附属品。但他还是应了一声，抬起头，远远的看见一个身影轻快的朝他走来。

是在厂房被狄亚哥挟持的榛果色眼睛少年。其实在坎贝尔生日宴上看到少年时，育斯特已经颇为惊讶。他有些关心对方的状况，却因为尴尬、加上生疏，不好开口。

「司机，我要向你确定杰希的行程。」少年连寒暄都省了，立刻将马球开幕赛的时间地点霹雳啪啦的一口气说出来，接着又问：「……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吧？」

育斯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一语双关的问话，「呃……」

「大卫·麦道维尔。」

「您好，我是约翰·育……」

麦道维尔不等育斯特自我介绍完便冷冷的打断，并严厉的问：「你和哥伦比亚帮是什么关系？」

「……哥伦比亚帮？」育斯特一头雾水。

「妈的，别装蒜。」麦道维尔双臂抱在胸前，一脸剑拔弩张，「你知道我的意思。」

该不会指狄亚哥他们？育斯特虽然在心里这么猜测，却还是摇摇头。

「不想承认也无所谓。」麦道维尔冷笑着说，「不过，你接近杰希有什么目的？」

「目的？我只是个司机……」

「司机？『只是』司机……」麦道维尔故意模仿育斯特说话的声调，好像听到最荒谬的笑话，「你在哥伦比亚帮里也『只是司机』……好像以为大家都白痴到不知道『司机』是什么？」

育斯特连忙辩解，「很抱歉，我真的不明白……」

「我警告你。」麦道维尔指着他的鼻子，「不管你对杰希打什么鬼主意……我会注意你，不会让你得逞。」

第九章

当育斯特将一纸袋的钞票交给郡立医院会计的时候，会计瞪大眼睛，犹豫了半天才将纸袋中的钱拿出来。她略微数了一下，接着从旁边的置物柜中拿出尘封已久的数钞机，用机器数了两次，之后才真正相信：约翰·育斯特真的将医疗欠款缴清，不只如此，还为接下来的手术预付了保证金。

「你中了大乐透？」会计有些怀疑，育斯特以往都是每个月缴医疗费，有点像分期付款，这次竟然有办法一次拿出那么大的数目，希望不是干什么坏事得来的赃款。

「某种观点来说，是的。」育斯特没有多做解释，「我换了工作，新老板很慷慨。」

会计上上下下打量着育斯特，猜想这个「新工作」恐怕不是什么正经行业。

「真好运啊。」会计随便回了一句，同时把刚刚列印出来的好几份单据撕下，逐一签名、盖上大大小小的医院章、会计章、日期章，「这些是帐单明细、收据、缴费证明……」她将一部分单据连同找钱交给育斯特，不带感情的说：「……拿这个就可以去找医生，把手术排进日程；然后再去找护士长，她会……」

「等等，为什么找那么多的钱？」育斯特疑惑的打断对方。他会大概记录医疗支出，领钱时也刻意领了整数，「是不是哪里出错了？」

「电脑上显示的帐是这样。」

育斯特仔细对了明细，「好像有几笔没算到……像上次艾蜜莉急诊，就是我……」

「就是你也住院那一次？」

育斯特有些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对……」

「我看看。」会计按下按键，「艾蜜莉急诊、检查，还有你住院……这几笔费用早就结过了。」

「怎么可能？」育斯特急忙问，「谁付的？」

「电脑上只显示『已付现』，我不知道是谁结帐。」会计开始不耐烦，「育斯特先生，有人帮你付帐不好吗？你还想怎么样？」

会计不友善的口气让旁边的艾蜜莉也吓了一跳，立刻拉拉育斯特的手，「爸爸，怎么了？」

「没事。」育斯特连忙安抚。同时，他突然灵光一闪：知道他昏倒住院的人会有几个？「是不是分奇医生付的？」

「哪个医生？」会计翻了一个白眼，随口搪塞打发他，「……应该是吧。」

育斯特牵着艾蜜莉慢慢走向心胸科门诊楼层，心中百感交集。没想到卡尔·分奇不但救了他的命、还帮他付了住院费。

分奇平常还算客气，偶尔会聊个一两句，对他们父女不算特别热络；没想到在那个冷淡的外表下，却是个心地温暖的好人，育斯特心想。他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或报答对方。

所谓「眼还眼、牙还牙」，他开玩笑似的自嘲，按照这个逻辑，救命就要还命，那么他岂不是只能拿身体报答……

他正这么想着，突然间手机铃声响起打断他的思绪。瞄了一眼来电显示，竟然是坎贝尔。他不禁疑惑：周六休假，坎贝尔会临时找他恐怕是有意外。育斯特连忙接起电话，对方立刻问：「你在哪里？」

「呃……医院，艾蜜莉要做检查。」坎贝尔的语气听起来很急，育斯特也紧张起来，「坎贝尔医生，怎么了？」

「有没有办法抽空过来一趟？」坎贝尔说：「我需要你。」

育斯特愣了。

「我需要你——」坎贝尔顿了一下，「临时加班。有急诊，我得到府看诊。」

「给我……十分钟，我得安顿艾蜜莉……」一听到急诊，育斯特立刻说。

「不用那么急。中午过来接我就行了。」

育斯特疑惑了，「不是『急诊』吗？等到中午会不会太晚？」

「这个『急诊』比较特殊，你到时候就知道。」坎贝尔说：「麻烦你，中午见。」

育斯特呆呆的瞪着手机，心中更疑惑了。「爸爸——」艾蜜莉叫他，「是你的老板吗？你要加班吗？」

育斯特无奈的点点头，摸摸艾蜜莉的头发，「等一下你要自己做检查，没问题吧？」他蹲下来看着女儿，想了想，「……我还是不加班好了。」他毅然的拿出手机，按下坎贝尔的号码。

「我不是小孩子了。」艾蜜莉却将育斯特的手抓住，「我可以自己做检查，没问题。」

艾蜜莉一脸坚强的表情，看在育斯特眼中却是不舍。「爸爸，医院里面有很多医生和护士，不用担心。」

艾蜜莉非常坚持，育斯特只好点点头，「爸爸忙完立刻赶回来接你。」

来到检查室门口，育斯特再三叮咛之后，才将艾蜜莉交给护士。「爸爸——」育斯特离开之前，艾蜜莉突然问他，「你的老板是好人吗？」

「……」育斯特顿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片刻之后，他才淡淡的说：「是啊，他是个好人。」

中午不到，育斯特已经来到坎贝尔在市内公寓的停车场。坎贝尔前一晚有约会，所以在这里过夜：坎贝尔身边从来不缺对象。他甩甩头，摆脱胡思乱想，朝停车位的方向走去。还没到达，远远的已经看到坎贝尔在车旁向他招手。

「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坎贝尔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快步走上前，拍拍育斯特的肩膀；接着，干脆用力搂了他一下。才几秒钟，已经让育斯特不知如何自处。

「我们要去……不。」育斯特努力保持镇静，「坎贝尔医生，你要去哪里？」

「忘了先提醒，你的鞋……」坎贝尔仿佛没听到育斯特说话，只是盯着他脚上的运动鞋，「恐怕太休闲……你要穿我的鞋吗？」

「不用了……我穿自己的鞋就行。」育斯特立刻摇摇头，有些局促。他趁放假带着艾蜜莉到医院检查兼缴钱，身上的Polo衫、牛仔裤和球鞋的确不是什么高档货色，但非常方便。「坎贝尔医生，急诊的地点到底是哪里？」

上车之后，坎贝尔破天荒的坐在前座。育斯特还来不及说什么，坎贝尔便告诉他目的地：「去麦道维尔家。」

原来是那个榛果色眼睛少年，才有办法让坎贝尔到府看诊，育斯特心想，「大卫·麦道维尔出了状况？」

「需要『急诊』的是麦道维尔奶奶：安娜·史都亚特·麦道维尔女伯爵……」

「史都亚特？」育斯特惊讶的打岔。

「是，就是苏格兰的史都亚特……这不是重点。」坎贝尔有些不耐烦的解释，「她……」

坎贝尔轻咳了两声，有些尴尬的说，「……因为某些不知名的理由，对我产生奇怪的迷恋，不断『暗示』我当她的情人……」

「那不是很好吗？」育斯特说，「毕竟是女伯爵……」

「约翰，她已经八十三岁了。」

育斯特先呆滞两秒钟，接着爆出大笑，笑得连眼泪都流出来。「……抱歉，我忍不住……」他边笑边断断续续的说：「……我只能说，坎贝尔医生，你是个英俊又有魅力的人，迷恋你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所以，你也是？」坎贝尔不客气的回嘴。

「……」育斯特听了心头一惊，不由得呛了气，咳了老半天；终于停止大笑。

「总之，我在四年前为麦道维尔奶奶动了CABG［冠状动脉血管绕道移植］手术；之后，她便经常以『急诊』为借口，找我到她家喝茶。」坎贝尔无奈的解释：「今天早上九点整，她又打电话来……老实说，我找你来当挡箭牌。」

「挡箭牌？」育斯特的心脏用力跳了两下，怀疑这个「挡箭牌」是什么意思。

「是啊。让她知道我等一下还有急事，司机正等着。」

育斯特不知道伯爵的家会有多豪华。

出了城郊，来到一座铁栅栏门前，坎贝尔要他停车，他有些错愕：因为那扇铁栅栏门上油漆斑驳，好像小公园的入口。

接着坎贝尔探出头，看向某个电眼，栅栏打开了；经过一段真的很像森林公园的小径之后，育斯特看到一座喷泉，旁边站着一排穿着黑色制服、白围裙的女佣，由一个打领结、黑西装上还有家族徽章的中年男子带领，朝他们敬礼、为坎贝尔开门时，育斯特才真的意识到他们来到「贵族府邸」。

「忍耐点。」坎贝尔低声对育斯特说：「他们家在这个方面非常拘谨。」

「女伯爵正在等您。」下车后，管家立刻面带微笑而恭敬有礼的说，坎贝尔显然已经和这个家非常熟稔。「玛莉，带司机先生去车库停车，然后安排他在前院稍坐。」

看来他是没资格「参见」。育斯特什么都没说，默默的跟着女佣的指示行动。

「不，我的司机和我一起。」

管家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遵命：「当然。」

育斯特跟在坎贝尔后面，在管家的带领下，绕过一座新哥德主义的大宅，穿过一条由大理石雕像与日本山茶参差夹道的小径，来到温室前，大卫·麦道维尔和一个满头银发、穿着素雅的高级订制套装的贵妇已经在一张摆满骨瓷茶具的桌旁等着。

听坎贝尔之前的叙述，育斯特原以为会看到一个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老太太，然而眼前的女伯爵却是严肃、高雅，甚至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感觉。

一见到坎贝尔，她露出喜悦的微笑，优雅的伸出手，让对方行吻手礼，接着将他拉到自己身边。「亲爱的杰希，这位就是你的司机？」女伯爵瞄了育斯特一眼，问了。

「是的，安娜。」坎贝尔介绍：「约翰·育斯特。」

女伯爵伸出手，育斯特踌躇着不敢动，同时担心：他完全不知道这些礼仪。旁边的管家立刻低声告诉他：「低头……鞠躬、鞠躬，不能直视女伯爵……」

「天可怜见的，这不是宫廷接见。」女伯爵说，同时招手叫育斯特过来，「我和杰希是自己人了，不需要这些规矩。」她和育斯特轻轻的握了手。至此，育斯特才开始后悔没向坎贝尔借一身像样的衣着。他仿佛闯进维多利亚时代的电影场景，相当不真实。

接着，女伯爵吩咐管家带育斯特四处参观，自己则挽着坎贝尔进行「心脏检查」去了。

「别看女伯爵外表很严肃。」管家边带着育斯特来到一座马厩前，语气相当得意，「她可是『赛马女魔头』，这个国家里半数的合法赛马活动都是她说了才算。」

育斯特朝马厩看了一眼，里面大概有二十多匹马。点点头，没说什么。发现育斯特并不特别惊讶，管家觉得有些没趣；又继续带着他来到马场。

「我得佩服你，司机先生。」在马场另一边，原本正和两个调教师说话的大卫·麦道维尔，看到育斯特立刻走过来，「连这里都有办法来，真有你的。」

育斯特不明白为什么对方对他的敌意那么深。「麦道维尔先生，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冒犯？」

「什么？」麦道维尔皱起眉头。

「如果是因为之前在厂房的那件事……我非常抱歉。」育斯特说：「但是，整件事真的和我无关，我根本不知道狄亚哥的计画……」

麦道维尔瞪着育斯特好一会儿，突然笑了。「我相信。」他双手一摊，「是我错了，不应该随便迁怒。我该怎么赔罪……有了，你想不想骑马？奶奶家没别的，马最多。」他硬拉着育斯特到马厩的另一旁，要育斯特稍等，他去拿一付马具。育斯特不好推辞，于是乖乖在原地踱步等待。

踏了一小步，突然间，他感觉旁边有种怪异的气息，一转头，发现自己竟正面对着一匹马的屁股。他在心中暗叫了一声不妙，立刻向后踏一步，祈祷没有吓到那匹马。然而，那匹马显然已经受到惊动，耳朵伏下、眼睛瞪大，腰部也往下低，后脚蠢蠢欲动。

育斯特知道马就要后踢，想逃跑已经太晚；当马腿还来不及抬起，他立刻一把抓住马尾巴、往上一举。马顿时僵住了，回头看着他。育斯特站着不动，慢慢的伸出手让马嗅闻，接着再拍拍马颈；一会儿之后，马便沉静下来，转过身、将头埋在他的肩头磨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