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朗丞悻悻然地放下拳头,但揪住管雍临领口的手不肯放松。经过的人没有留意茶水间的剑拔弩张,再度缓缓远离。
窸窣的人声脚步远去,徒留下压抑的尴尬和波动的怒意在两人之间,像座蓄势待发的活火山,等待一次强烈的爆发。
他愠怒地瞪着管雍临,明明就是那张面无表情的扑克牌脸,不知怎么看来就是带着一股不屑又惹人厌的骄傲,再仔细看久一点他怕真的克制不住冲动抡他几拳消气。
林朗丞愤懑不平的甩开他,警告似的威胁:「你给我听好!如果有其它人知道这件事,我这拳绝、对、会揍你的脸!」他不甚客气的推了管雍临一把,头也不回的离开。
被推开的管雍临维持着同个站姿几秒钟,才慢慢地伸出手掸掸拍拍自己的领口,脸上表情依旧沉静如昔,彷佛刚刚那幕是恐吓也好、鄙视也罢,与他都没有关系。
也许是威慑起了作用,这几日没有林朗丞预想的轩然大波出现,他和管雍临相安无事的度过一个礼拜,他紧绷的情绪才逐渐舒缓放松下来。
不过因为这件事,林朗丞变得更加讨厌管雍临,从性向、性格、言语到外表……好吧,他必须公平的承认,对方外型还不错,但也没好看到可以抹杀心中强烈的厌恶。林朗丞不是一个因私忘公的人,必要的工作接触他也会按捺烦闷的情绪,中规中矩地讨论公事上的事务。
最近林朗丞开始觉得奇怪,有种说不出的别扭。终于在刚刚他去和管雍临要图面的时候,发现那个自己一直觉得奇怪的地方——来自坐在管雍临斜后方的同事,同是研发部门的施念宇。
施念宇是刚进公司两个月的新人,时常笑口常开很和气的模样,不过在公司里话不太多,但比起阴沉寡言的管雍临,他可以说是健谈好相处的人。因为两人的职责范围不同,他多半是和管雍临配合,近来金额较小的案子分给施念宇画图,他们才有比较多的机会交谈。
明明之前两个月还察觉不出什么异状,但这一两天那种微妙的违和感一直在在提醒林朗丞。
首先,每当林朗丞来研发部找管雍临时,总有股很强烈的视线在追随自己,等他抬头迎击时,那道视线又缩了回去。可是他有很强烈的预感,那个一直暗中窥探的人,就是坐在管雍临身后故作自然的施念宇。
情况不止这些。
除了越来越赤|裸裸的视线外,只要他靠近施念宇时,他总会有意无意的言语调笑,那实在称不上好受,尤其他有时明目张胆的行径几乎让他确定,施念宇也是——
MSN那头突然传来新增联络人的通知音效,打断林朗丞的臆测。他看了看发现是陌生的e-mail但后面一串是公司信箱服务器,直觉又是公司同事加入他,没想太多的他将这个账号加入到清单里,但他没有料到来人会传来一句:『你是GAY吧。』
即便几个简单的文字,林朗丞也能看出这不是什么问号结尾的疑问语气,也不是删节号的不确定口吻,这人非常肯定他的性向。
这句话带来震撼太大,林朗丞暂时只能对LCD屏幕发呆。
『你是谁?』不可能是死乌贼,他的mail账号早就被加入了,被归类在平时绝对不联系的名单里。唯一可能就是他没有遵守承诺——也许那算不上是承诺——他已经告诉其它同事……
『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恐吓你之类的。』
『你是谁?』
『哈哈,我是念宇!』
施念宇,那个新进人员?如果是他,身为同部门的管雍临跟他八卦公司的事情应该也不会太奇怪吧!
『你怎么知道我是?看出来的?』简单几个字林朗丞敲打得极重,每一下都代表内心沸腾的愤怒与被揭穿的羞愧。很显然,管雍临除了难搞、善变、龟毛、阴沉之外,还得加上「喜欢揭人隐|私」、「讲八卦」等不良习性。
『如果是我自己看出来的,我就不会等到现在才跟你说话。』
林朗丞默然地看着这串话的意思,更加确定是有人告诉他,而且很明显施念宇是同类的机率高于百分之七十。比起这个无关紧要的事实,他更关心另外一个。
『所以是谁跟你说的?』
『想知道?今天我们去别的地方好好的坐下来聊……』
『我没有兴趣。』
『为什么?因为我不够好看?』
『不是这个原因。到底是谁告诉你的?』林朗丞急欲知道其它重要的讯息,很执着要个答案。
『你不是早就猜到的吗?』MSN内建的眨眼动画,此刻看来既讽刺又碍眼。
不是早就猜到的吗?除了那只乌贼还会有谁——
林朗丞心底冷笑自嘲,脑中一直上演着冲到管雍临面前、把他揍得不成|人形的画面,愤怒、憎恶、被发现的不安与惊慌交织成一面网将林朗丞团团包围,胸中翻滚的怒气在鼓吹他发泄……
管雍临这人难相处之余又擅自散播他的个人隐|私,今天告知的对象恰巧一样是同性恋的施念宇,如果是别人的话……学生时期遭遇的那种歧视又轻蔑的目光,是不是又要降临在他身上?
两人已经不是单纯不合这么简单,管雍临背地里搞的小动作让林朗丞忍无可忍,他正式爆发,并且决定反击。
尘封脑海已久的高中回忆如潮水般急流涌现,那是一段林朗丞不愿触及的伤口。
被排挤的举动、歧视的目光……甚至连老师也带着担忧的态度关心他、导正他。一向不问世事的父亲在被告知真相后,抓着他狠命地用扫把管教他,扫把不仅被打到断裂,扫柄尖锐的利端还刺在他的身上,弄得他一身是血是伤的逃出家门。
「干!你死出去好胆丢麦返来!(你敢出去就不要再回来)」
父亲的印象已经渐渐模糊淡去,可是他那张气得浑身发抖的模样,还深刻的印在心底难以抹灭。
林朗丞记得自己怎么不屑又叛逆的与父亲抗衡,他满不在乎的跷家未归,父亲带给他的影响力远远不及学校,那阵子真正痛苦的来源是同侪间恶意的举止,最终逼得他转学来抹杀这些惨痛的回忆。
管雍临的举动无意间勾起他内心深处的惧意,他不想承担这些异样的眼光,也不想离开这份他已经上手、也很喜欢的工作。林朗丞选择一种恶劣的态度想逼迫对方先辞职,在众人还不知道他的秘密之前。
管雍临带来的威胁让他如同看见当年被逼走的自己,不同的是只要管雍临轻松的离去把一切都撇下,他就可以继续安安稳稳地过生活,不必再害怕有人触及那块他不想被发现的地方。
将恐慌强自压抑后,林朗丞对待管雍临的态度更为冷漠,几乎可以说是在工作上孤立他。林朗丞交给管雍临画的图面总是有千万种理由被退件,给的期限也很短促,常常一个礼拜内交代他要画出三、四个箱体图。
管雍临虽然寡言但不代表是不吭一声的软柿任人蹂|躏,他不时也会回呛林朗丞追标案的进度迟缓,导致增加他作业产生多余的工时。
要是之前的林朗丞一定沉不住气的和他当面杠上,可是现在的他只是冷笑。他私底下和业务部的同仁一起暗批管雍临难搞不配合,渐渐地在他的耳濡目染下,几个比较相熟的同事也开始刁难管雍临。
公事上的相互配合应该是完美的双赢局面,内部批斗只会增加混乱,没多久就发生恶果。
眼看最后期限在即,结果箱体样品组装完成送到检测中心检测,报告出来显示某个环节发生问题以至于没有通过,一份花了十来万做的检测报告等于白费,什么东西都没有步上轨道。总经理再度汇集小组成员召开联合会议,美其名是解决问题,实际上是一场批斗大会。
「小管,你在搞什么?这个sample怎么会做成这样?配线不是有厂商跟你谈过了吗?怎么防水的问题还是一样?」
「我把需求告知生技跟采购部,有请他们让厂商送sample给我做测试,当时我看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后来业务说图面还要改,我就更动了一部分,可能与原先设计图不同导致产生一些问题。」
「还要改?我怎么不知道?」
「经理,客户之前就有说了,只是催小管图他都没给才会拖延到送测,所以成品出来的时候为了赶上合约的成品测试期,也没有仔细Q就送了。」林朗丞在一旁做批注,等着看一场棒打落水狗的好戏。
总经理听完把苗头指向管雍临,语气不太好的质问:「政府交通案的东西怎么做得拖拖拉拉,你的规划进度表在哪?」
业务部同事A跳出来补一枪:「我手边的图面小管也还没给,虽然是明年度的计划,但政府标案一向时间比较吃紧,如果数据不够实时,会在合约上有问题。」
「我手头也有case很急啊,都催过小管了他也没给。」同事B凉飕飕地再补一刀。
「一次在同个时间给我这么多工作,我有点忙不过来。」虽然管雍临的脸色本来就很僵了,但此刻看来更为凝重。
总经理皱了眉,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
「小管老是嫌我们拖拖拉拉,不知道是谁耽误谁的比较多。」林朗丞环抱手臂,带着事不关己的讽然,迎视管雍临隐隐发怒的目光。
「那是你们……」
「好了,现在讲这些都不重要。小管,你有问题可以主动提出来,不要等到deadline快到了、发现问题了,等到要问你的时候才说。念宇呢?叫他进来,把你手边的case挪一些给他。」
林朗丞从头到尾都带着极为嘲讽的态度,嘴边挂着微微的冷笑看着管雍临做垂死的挣扎。稀奇的是他匮乏的脸部表情展现前所未有的生动活力,林朗丞第一次发现那张死人脸也会有这种怒气勃勃的模样。
管雍临不服气又不甘心的瞪着他,可是什么话都没有再反驳。
『你输了。』林朗丞用口形刻意讲出这句话,从管雍临眼中瞬绽的怒焰,他很肯定他读懂了自己的唇语。
两人间的暗潮汹涌没有随着会议结束而终止,反而持续进展变得更白热化。
在每个礼拜的产销会议里,管雍临依旧是被业务部炮轰的对象,但这回他带着信心十足的嘲讽冷笑迎击。他从笔记本里拿出一迭文件,上面全是制式化的表格,第一页是他的工时规划表、案件进度时间图,接着后面是一张张每个案子的工作日志,上头写什么时间收到业务需求通知画了什么图面,全部清清楚楚。
工时记录还搭配时间表另外制成长条图进度表,明显可以从管雍临制式流程化的文件中得出结论——都是业务部的人做事杂乱无章,浪费彼此宝贵的时间。
那些规划表还明白指出业务部与客户洽商的时数,搭配管雍临的工时相比之下,可以看出他已经比旺季时做的速度还快,反倒业务部的流程太过冗长,延误作业时间。末了还有与业务沟通的信件打印,全是历历在目的左证。
管雍临提出的资料就像是法庭上的必胜证据,打得业务部一群人灰头土脸,一个个都无话可说,其中以处处与他为敌的林朗丞脸色最为难看。
想当然尔,业务部遭受到前所未有的主管抨击,但他们也没有料想到管雍临做人可以绝到这种地步,居然在一般的产销会议这样反击。
管雍临正面迎视林朗丞的目光,还给他得意的讽笑,与那天的场景模式如此相似,但扮演角色却整个倒置过来。
林朗丞心底咬牙切齿,看来业务部的聚会除了谩骂老板之余,又多了一个可以尽情攻击的箭靶。
『你输了。』这回用口型讲出这句话的人是管雍临,眼里闪过一丝得意又挑衅的神采,令林朗丞看来非常刺目。
研发部与业务部陷入一种很微妙的冷战,不是完全避而不谈的态度,而是那种「只挑重点」说明的精简话语。连带的全公司也弥漫着诡异的氛围,凝滞不动的低沉气氛在各部间蔓延开来,于角落中形成耳语,很快地大大小小的流言各自散播。
正处于尴尬的时间点时,发生一件令人不可置信的事——在事情发生后隔没几天,早上刚上班的时候,有人发现管雍临办公桌上赫然出现动物的粪便,看那大小可以猜测绝对不是什么老鼠蟑螂之类,一定是比这些身形更大的、类似猫狗的动物。
但问题在于:公司里面没有人养宠物,门禁又都受到保全的监控,根本不可能让一只小动物跑进公司。
虽然管雍临本人没有说什么,但已经有人把嫌犯指向刚刚才与管雍临结下梁子的业务部,让业务部的每个人都气得人人自清。
「谁会干这种无聊、幼稚、又麻烦的事?整人整到这么用心,还特地自备大便来上班?」同事C在林朗丞面前用适中的音量诉说,顺便昭告路过的同仁,以告知自身清白。
为了探查事情的真相,研发部经理自行调出监视器录像带,查看昨晚拍到的画面。漆黑的办公室有一道小小的黑影,切换到不同视角的监视器观看,赫然发现真凶是只从公司财务部钻进来的小野猫,从不知道哪个角落的缝隙里窜出,选中一个方便的处所然后尽情撒野。
真相大白,还给业务部一个清白,但同事间仍有此起彼落的奚落,毫不容情的攻击苦主。
『那只猫还真会挑,居然挑上乌贼。』
『猫都喜欢吃海鲜嘛!』
同事间的讽笑在MSN间传开,林朗丞难得没有参与其中,因为他顿生出一种很奇妙、很五味杂陈的感受。
是那只乌贼活该!他这么提醒自己。
在林朗丞拿图面给施念宇跟他做确认时,眼睛却不由自主的瞄向正在清理桌面的管雍临,那种很微妙说不上来的情绪再度袭上心头,直到专案部的大伟又来刁难管雍临,他才蓦然明白回绕在胸中的是什么感觉。
林朗丞做了一件自己不敢相信的事——他居然出手解围,以极为自然、轻描淡写的态度拦阻同事的逼迫,留给管雍临一段可以自行处理的时间。
他故作不睬理的翻阅检视图面,但一边眼角却不停注意管雍临的举动,他脑中暗自想:也许是可以暂时告一段落的时候……
看着管雍临默默清理的身影,「罪恶感」第一次降临在林朗丞身上,而那道背影对林朗丞来说一点都不陌生,彷佛看见当年的自己——直到此刻林朗丞才恍然大悟,原来围绕在心中挥之不去的感受叫做「同情」。
内疚的时间严格来计算的话只维持这么一瞬,因为接下来林朗丞根本无心追究与研发之间的心结——确切来说,应该是只针对管雍临的心结。
在猫咪事件发生的隔一天,公司内部资深业务突如其来的说要离职,老板眼见慰留不住,也只能放手让他向外发展。原本资深业务的负责业务范围全部向下分发,尤其以林朗丞分配的部分最为吃重,除了国内业务,他还一口气兼了香港、新加坡以及德国等三区客户。
林朗丞的外语能力和国外学成归国、操着一口流利英文的留学生当然有所差别,但基本的听力和口语能力还算不错,只有反应慢了点,而读写方面的文法也没什么太大问题,大致来说应付得过去。
与国外客户洽谈多半是仰赖e-mail等书写式的沟通,偶尔会来几通越洋的电话,一年当中与客户面对面接洽的时间也不很多,所以口说能力的提升倒不是这么急迫。业务经理颇为看重林朗丞的潜力,所以打算栽培他为国外业务。
自从接了国外业务以来,林朗丞顿时从中文世界踏入外星世界,睁开眼进公司回的信件都变成英文,肩上的担子瞬间变得很重。
离职前资深业务与德国客户谈的标案,也全权转由林朗丞负责,那通篇是生硬冷涩的英文描述,其中除了要读懂要求规格外,还得依照上面附述的规定条例制作。所以不仅要看手中标规,另外还得再去翻阅官方的通用制定条例书,两者搭配进行。以至于工作上所需的文件变得十分繁重,林朗丞几乎是分秒必争,时时在吞咽那本英文标规。
在这个尤其繁忙的时刻,业务经理还丢给他一本业界产品变化过程的流程介绍历史,告诉他不仅要读熟而且背起来运用,对客户做简报的时候说出来,会给人一种专业形象。这本书通篇用英文写成,光是那密密麻麻的专有名词,足已让林朗丞看得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