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风弄
风弄  发于:2009年06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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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宫殿,满堂没有一点声息。

阶下的人们仿佛都僵住了,成了化石,只有偶尔眼睛转一转,暗中和身边的人交换一个眼色,又立即别过眼去。

“皇上……”一个声音在沉默中响起。

皇帝眼一抬,看见九王爷站在殿门上。

他刚刚安抚了挨打的玉郎,想着契丹的事,得知大臣们入宫群谏,到底还是赶来了。

“皇上,您是万民之主,群臣之主。”九王爷的目光从满殿噤若寒蝉的大臣们脊背上扫过,沉重地吐出自己的话,“但君虽重,社稷更重。父皇将天朝交付在皇上的肩上……皇上……二哥……这万里江山,是你的主子啊……”


皇帝蓦然睁大眼睛,猛地晃了晃身子。

九王爷也扑通一声,在殿门处跪了下来,“不管契丹王子做了什么不可忍的事,臣弟恳请皇上……忍了他吧。”

皇帝死死盯着自己的亲弟,浑身的力气仿佛被全部抽空了,一丝也不剩,跌坐在龙椅上。

贴身侍侯的太监们连忙赶上来,被他轻轻地推开。

皇帝又缓缓扫了他的奴才们一遍,心宛如被死灰覆盖了一般,那死灰是从冬天的湖底捞上来的,冷得他嘴唇青紫。

“都下去吧。”很久,皇帝才吐出一声,见下面的臣子们又抬起头,淡淡截道,“都别和朕说话,朕……谁的话也不想听。”

不错。

他是这众人的主子,是这万里江山的奴才。

只是皇帝。

不是铮儿。

没有人在乎铮儿。

铮儿如何了?怎么了?遭了什么事?受了什么气?

不会有。

 

 

第八章

喝退了群臣,偌大的正殿顿时显得空荡荡的。

皇帝怅然若失地呆坐在宝座上,半天才仿佛拉回了一分魂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主子,主子您慢点……”

小福子轻轻叫着,弯着腰赶紧上前搀扶,脸上啪地挨了一记狠狠的巴掌,被皇帝一把推开。小福子天旋地转,差点栽在地上,悄悄抬头一看,这位主子爷的脸色非同一般的苍白,简直是白中发绿。黑宝石似的瞳仁却比平日还亮,就象里面烧着火,震慑得人心寒。


连大内总管都无缘无故挨了巴掌,别的太监侍卫谁还敢上前,一个个缩着脖子站在旁边,生怕皇上的火烧到自己身上。

皇帝缓缓环视了一圈,唇角泛起一丝冷笑,蹒跚出了殿门。

众人呆了片刻,小福子才捂着半边红肿的脸跺脚:“发什么楞啊?还不快点跟上去?蠢材!快,快!找人到宫里头去,报给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知道,皇上今天可发了大火了。”


他这么一叫,大家才清醒过来,两个伶俐的太监拔脚就往后宫里跑,其余人等匆匆忙忙赶出门口。

皇帝正在气头上,谁也不敢跟得太紧。一群侍卫太监远远坠在后面,战战兢兢侍侯。

皇帝在宫里慢慢走着。

九王爷在大殿上的话,活生生从他心里扯了一道口子。虽然不是很疼,却冷得厉害。

宫里雕梁画栋,脚下台阶上刻着张牙舞爪的云中飞龙,他冷眼看着,整个胸膛象结了一块冰,梗得他喘不过气来。

那些威武的龙,栩栩如生,似乎正的要动起来了,把他团团围在中间,绕着他飞,越绕越紧,象白绸一样勒在他的脖子上。

主子,他是这巍峨宫殿的主子。

一草一木,都是属于他的。

不……

他是属于这一草一木的……

“皇上……”

身边骤然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皇帝猛然惊了一下,转头看,还是小福子,小心翼翼地凑过来,胆小地谄笑着,“主子您看,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正过来呢。”指指前头。

皇额娘?

对,他是皇上,是这所有人的主心骨,怎么可以乱了方寸?

皇帝回过神,往前看去,前面的花圃隔着一道水帘子,正有一大班人影影绰绰地过来。最前面的正是太后,皇后在一旁恭敬地搀着。

皇帝赶了几步上去,也用手搀着母亲:“额娘怎么过来了?”

“听说皇上今天朝会上动了气?”太后刚刚过了四十大寿,保养得当,活象三十多的妇人一样。缓缓打量了皇帝一番,皱起眉道,“皇上,生气不要紧,可不能拿自己的身子糟蹋,现在是正午,怎么在太阳底下转悠?这些奴才们都不晓得侍侯,要重重的罚才是。”


她这么一说,皇帝才觉得果然有点热。此刻太阳正在中天,直射着寰宇九方。他一身上朝的正式穿着,一层层内衣,外套着金丝龙袍,脚着金履,活活闷出一身大汗。

皇帝强笑道,“哪里是生气,不过闷了想走动走动。额娘,朕扶您回去,陪你一道用膳。”

太后摇头,笑道,“皇上要是有空,倒不如和皇后说说话。刚才听见皇上发了火,可把皇后吓了一跳呢,搀着哀家就往前面赶。这几天你们夫妻见面的功夫也少。”

皇帝听了一愕,看向皇后。

他这人在性事上本来就挺淡,登基后更加没有那般心思饺蘸突屎笸浚膊还蔷【∫逦瘛W罱ψ糯砉瘢植辶瞬耘的歉龌斓暗氖陆矗皇奔浜突屎蠹妫氩坏交屎缶古芏钅锬抢锔孀慈チ恕?br
/>皇后被皇帝一看,默不作声地垂了眼睛。

两人搀着太后回了宫,又陪太后说了两句话,才告辞出来。一前一后,顺着御花园的花径往回走。

皇帝一肚子火气,一声也不吭,入了房,径直坐在椅上,沉着脸。

皇后看在眼里,命太监宫女们都退出去,这才走到皇帝,轻声道,“皇上误会了。臣妾过去见额娘,并不是为了说什么闲话。只是想着淑妃妹妹最近有了身孕,她那个韵梨宫地方太偏,怕万一有什么事,照顾不到就糟了,想禀告额娘给她挪个好点的宫殿。”


皇帝听了她的解释,颜色才慢慢缓过来,开口道,“朕没有疑心什么,皇后向来贤良,朕知道。”

皇后听了这句话,才敢在皇帝对面轻轻坐下,小心地问,“皇上今天生谁的气呢?听说把小福子也打了?”

“都是朝政上的事,说了你也不明白。”

皇后柔声道,“也对,臣妾哪里懂那些。朝政的事,臣妾最不懂啦。”

皇帝抬起头,冷不防看见坐在对面的皇后。几天没有亲近,这样骤然一看,侧面娇若桃花,端庄温柔,倒不免心里多了一分柔情,把早朝的不快微微放开,笑着问,“那你最懂什么呢?”


皇后多日没有和皇帝亲近,见他神情,心里也是微微一热,蚊子般答道,“臣妾只懂要好好侍奉皇上。”

皇帝又笑了笑,“你喜欢侍奉朕?”

“那当然。”

“为什么?”

“因为你是皇上啊。”皇后答了一句。

皇帝象被谁不经意扎了一针,连心都缩了成一团,脸色顿时微变,沉默下来。

“皇上?”皇后不安地瞥着他的脸色。

因为是皇上……

那当然,因为他是皇上。

皇帝瞅了惶恐的皇后一眼。皇后也没说错什么,是自己太多心罢了。他这个结发妻子,性情温顺,知书达理,掌管六宫,也从来没有什么大错,何苦找她麻烦?

他想着,神情又好转了一点,挤出一丝笑意,“朕只是想到别的事,一时走了神。皇后,你过来,让朕仔细瞧瞧。”

皇后见他笑着脸,心才稍放下来,站起袅袅婷婷走到皇帝面前,“怎么了?”

皇帝认真瞧着她,这么多日的夫妻,好像现在才想起看清楚她的眉目眼角。念起她这么年轻就要负起六宫的担子,又要侍侯太后,委实称得上贤后了。

这样一想,心里难免多了一番柔情。

“站过来点。”

皇后又挪了挪。

皇帝用指尖往她额头上一挑,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被扯出一缕,软软垂下,衬着皇后雪白晶莹的肤色,倒也实在好看。

皇后不自在地动了动,脸儿浮出一点点胭脂红,低头用蚊子般的声音问,“皇上这是干什么?”

她露出着一点羞涩,比平日更惹人怜爱。皇帝心头微热,想着多日没有和她同房了,不觉愧疚,笑道,“皇后,你站过来些。”便伸手去搂她的肩膀。

不料皇后却似乎被什么蛰了一下,猛地退了一步。

“怎么?”

皇后低头道,“主子,这可是白天呢。”

皇帝失笑道,“白天又怎样?这里难道还有别人敢闯进来不成?何况你我还是结发夫妻。”

再伸手过去,没想到皇后更惶恐,再退了一步,居然提着厚重的绸裙,扑通一声,双膝跪了下来。

这下连皇帝也愣了,“皇后,你这个怎么了?连朕也碰不得吗?”

“臣妾不敢。”皇后抬起头,脸上那一点红晕已经不见了,苍白一片,表情却分外坚毅,轻轻咬着唇道,“皇上,臣妾今天可要谏您一句话。”

“你说。”

“皇上,你是天子。天子位尊体贵,一行一止,都受万民景仰。臣妾身为国母,万万不敢怂恿着皇上白昼宣淫。不但如此,依臣妾想,后宫嫔妃们,也该识大体,顾虑着皇上的身子……”


皇后顿了顿,清清嗓子,还要开口。

皇帝听着她的话,脸上笑意一点点的,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清瘦的脸好像木刻似的,没有一点表情,截道皇后的话道,“不用说了。”

皇后心里一颤,抬头小声问,“主子生气了?”

“朕……不生气。”皇帝冷着脸,不理会跪在地上怯生生的皇后,长身站了起来,随手扫了窗台上刚贡上的花簇一下,唇角逸出一丝苦笑,“你说得对。对极了!你,你说得好!”他拔高了声音,忽然又发觉自己太不矜持。


喜怒形之于色,是君王的大讳。

皇后为六宫之首,这样一谏也确实无可怪罪。

只是,一腔柔情被打得七零八落,连窗台上蓬勃着一团喜气的话儿也假得惹人憎恨。他环视一周,偌大的寝宫,样样东西都极熟悉,但也极陌生,每一处都冷冰冰的,没一点暖意。


皇帝沉默了一会,沉声道,“皇后起来吧,你说的对,朕是天子,你是国母。”重重叹了一声。

皇后听了,缓缓从地上站起来,知道皇帝心情一定是不好的,垂手站在一边侍侯,也不敢再开口。

皇帝怔怔站了片刻,始终没再说话,又叹了一声,步出殿门。

小福子赶紧领着两个太监跟上来,皇帝摆摆手,不许他们跟着,独自一人踱开了。

就这么一小会功夫,天上不知从哪里飘来大片乌云,太阳不再象开始时那样白刺刺的扎眼。

天子难为。

谁知道当九五之尊会这么难呢?

那些匍匐在下面某甲用牵睦镏雷诹紊铣乒碌拦训母芯酢?br />要思考的事太多了。

赫赫商朝,现在空顶着一个天朝上国的名头,但当年太祖皇帝立国时的显赫威风早已荡然无存。

太多年的安逸造就了积弱。

如今安南、琉球、高丽等国,年年来上贡,年年也在大规模征兵练兵,谁知道存着什么心机?

更别说契丹……

不知道那苍诺,怎样了?

那个蛮族……皇帝猛然停住了步子,发现自己正站在藤架下。几片黄叶被秋风吹黄,晃晃悠悠地夹在深绿色的叶子里。

怎么又想起他来了?

皇帝皱起好看的眉。

但能不想吗?臣子们跪在大殿上哀求的场面毫不识趣的闯进脑海,挥也挥不走。九弟的脸上满是无奈,带着一股同情似的悲伤。

铮儿。

一丝不知来路的声音在风里逸出来,簌然钻进耳朵里。皇帝的心象被人用指甲重重弹了一下,猛然转身,四处张望。

身后是空的,徒然满目终年不变的如画美景。

“皇上?”

又有声音钻进耳膜。

皇帝的眉皱得更紧了。

皇上?怎么不是铮儿了?

“皇上?”

他终于找到声音的来处,转头一看,一个宫装妇人和两名宫女就跪在不远的地方。

“哦,是淑妃。”皇帝回过神,目光在她微凸的小腹上扫了一下,放柔了声音,“怎么还跪着?起来吧。”

淑妃自怀了龙种,在太后皇帝和皇后面前胆子都大了不少。从地上站起来,圆圆脸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欢喜地笑着道,“臣妾远远就看见皇上走过来了,本来想着皇上会进来韵梨宫,没想到皇上到了这就不挪动了。”她挨到皇帝身边,抬头看看上面,奇道,“这藤架有什么稀奇的,让皇上看得这么仔细?”


皇帝不想和她说朝廷上的事,见她笑容灿烂,倒也不好扫她的性,强自挤了一点笑容出来,“藤架当然没你好看。朕本来就想到韵梨宫看看你的,走,陪朕进去坐坐。”又问,“身子最近还好?御医每天都过来看吗?”


“每天都过来呢。”淑妃见皇帝笑容和蔼,更加高兴,陪着皇帝一道散步,一边道,“臣妾昨天见到皇后娘娘,还在说呢,臣妾在宫里吃好的穿好的,也不能老是无所事事,一定要好好护着腹里的龙种,为皇上添一个保国卫家的小奴才,也算为国家做了一点功劳。”


皇帝没想到她忽然会往这上面提,煞住脚步,“这是朕的儿子,怎么说是奴才?”

小奴才这词是宫里常用的,不但太后和皇后等人,就连皇帝本人也常常说。淑妃哪里知道这个词今天犯了皇帝的忌讳,一边还露着笑容奉承道,“皇上您是天下人的主子,您一人之下,谁不是奴才呢?”


皇帝听了,脸色已经有几分不自在了,但又不想呵斥这个怀孕的妃子,淡淡笑道,“父亲和儿子是一家子人,血脉相连的,就是你们,也是朕的家人,哪里说什么奴才和主子的话?”


淑妃也是最近怀了龙种,处处得意惯了,竟没有听出皇帝的话锋,笑着答道,“别人可以这么想,皇上可不能这么想。臣妾平常听王大人他们那些老学公说,什么天子无家……”


“闭嘴!”皇帝一声沉喝,“区区一个妃,你要教训朕吗?”

淑妃正说得高兴,一声响雷就轰在头上,顿时脸上发青,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臣妾……臣妾不敢……”连头也不敢抬,声音直发颤。

后面两名宫女见前面两人聊得正好,不知怎么忽然天威震怒,都唬得脸无人色,陪着淑妃跪下来一起发抖。

皇帝满腹怨气无处可去,低头瞪着不识趣的淑妃,想起她身子不便,要是吓坏了她,伤了孩子,不但自己心里过不去,连太后也会见怪,只好忍着气,咬着薄薄的下唇,对宫女们一扬下巴,“跪着干什么?扶你们主子进屋去。”自己转身走了。


可怜的淑妃被搀了起来,两脚都无力了,软软的站不直,可怜的看着皇帝的背影在有些凋零的花丛里闪了几闪,终于不见了。

皇帝一连被人泼了两盆冷水,心上闷火反而越烧越旺,连御花园也不逛了,黑着脸踱回盘龙殿。他平日不召妃子侍侯的时候都独自在这睡,算是天子的寝宫。

小福子这个机灵鬼,见皇帝离开皇后寝宫,猜到他多数会回来,早就在这里候着了,远远看见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从墙后转出来,连忙上前请安,“主子,主子该饿了吧?要不要传膳?”他知道皇帝心情不好,说话也小心翼翼地,一个字的废话也不敢说。


皇帝斜眼瞅他一下,忽然心道,他这么讨好奉承我,不过是为了我是主子,主宰他的生死富贵罢了。我当主子,又不过是因为有这个江山在撑腰。要是我失了江山,就不是主子了,这些人会怎么看我?


他平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想到这里,觉得心浮气燥,气血翻腾,说不出的难受,皱眉道,“滚开。”

大步跨进房里,抬头又看见里面站着几名宫女,更是烦闷,沉下脸命令,“都给朕出去!”

宫女们吓得慌忙散去,皇帝却还觉得不解恨,一个跨步又到了门口,朝侍卫们喝道,“滚!都给朕滚!”把门砰一下摔上。

门外太监宫女都被他惊得鸡飞狗走,侍卫们本来职在守卫,不轻易走的,但天下开了金口,今天早上守咏谭阁的同僚又被打得半死,谁敢在这时候逆龙鳞?乖乖的,一声不吭退到发火的主子看不到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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