潺潺————青赫儿[上]
青赫儿[上]  发于:2009年06月30日

关灯
护眼


在黑暗中,他看到了一片迷蒙的红色。后来他才知道那就是血,是血的颜色在他的家中弥漫着,点点滴滴的飘洒着,落到他的身上脸上。那么温暖的,带着咸腥的甜丝丝的味道。

那时侯他还在襁褓中,不知道亲人的血意味着什么。他太小了。那个小小的可爱的婴儿。他的圆润的脸颊和樱桃一般新鲜的柔软嘴唇所交织的,是一首新生的赞歌。
小小的凌晰。
蠕动着美丽嘴唇的凌晰哪里知道他的家里所经历的,命运的捉弄。他笑着,笑出咯咯响声,并且摇动着两只胖胖的小手。


这是一个融洽和睦的家庭。父慈母善。他们正在为辞官归故里的老父洗尘,同时也为他们两年前诞下的男孩举行盛大的酒宴。宾客满置,喜乐融融。谁也不曾料到,黑暗正悄悄笼罩着这个家庭。就在他们高谈阔论,把酒言欢的时候,屠杀已经开始。这是这个公子年轻时候惹下的风流债。命运决定,他永远看不到他可爱的孩子长大成人,他永远无法安宁的生活下去。因为屠杀已经开始。他们并不准备放过任何人,包括他两岁的最小的儿子。

就是在这家族的灭顶之灾中,凌晰被不断飘洒在他身上脸上的血滴吵醒了。他并不知道那纷纷坠落的红色的水珠是什么,那是他从未见过的,他为此而欢欣鼓舞。他伸出两只胖胖的小手,奋力在空中抓着。他想抓住那红色,那血滴和那些在杀戮中失落的生命,撕裂着的喊叫,疼痛还有哭泣,绝望的,求救的。

他的父亲抱着他,拼命砍杀不断涌上来的杀手。他不忍告别年轻的妻子,更舍不得这个刚刚出生没多久的宝贵的儿子。当他终于支持不住的时候,他的妻子已经惨然倒在他的身边。无暇为惨死的妻子悲哀,他把凌晰紧紧抱在怀里,流着泪亲吻他甜丝丝的脸蛋儿。他想他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了。

凌晰被家中疯狂杀戮吵醒了。他看着父亲那异常绝望伤痛的神情。他不懂,他不能理解父亲绝望的心情。眼前是最亲切的面容。于是他笑了,伸手去摸那张被血迹沾染的狰狞扭曲的脸。

宁易最后抱紧怀里的孩子。他们容不得他再想什么,这颗年轻的头颅就在鲜血的喷涌中落地。那是怎样的惨烈!在亲人的身边,凌晰沐浴着亲人的热血,开始了他的人生。

他感到抱着自己的手松动了,脸上有星星点点的液体,那是他所不熟悉的。他觉得身体在下降,往下掉。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放开他。他更不知道他将面临着什么。他只是一个劲的伸出手抓着什么。然后,他被一双手接住了。他长长的发扫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有一种巨大的魅力。凌晰怔怔的看着这个人,伸出他的小手,抓住他柔软的头发。他咯咯的笑着,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危险。他什么也不懂。不懂灾难,不懂失去亲人的痛苦,更不懂得什么是仇恨。那么小的凌晰,被裹在温暖的襁褓中。

他看到他的嘴角勾起来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只是觉得慢慢困了,他闭上眼睛,觉得他被摇晃着,在一个温柔的摇篮中。他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是在那个男人的怀抱中。他被他抱着。天上有闪亮的星星。他没有心情,因为他不懂。他只是在那个男人温暖的怀抱中缓缓睡去。迷雾一般的红色不见了,惨淡的叫声没有了。他安静的睡着,不知道明天会怎样。

 

那是仇人的孩子。
那是英雄少年的仇恨。
文晟抱着那个小小的身体,擦干他脸上的血迹,任他在他怀里睡去。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接住这个小小的生命,他大可以让他和他的父亲在地狱重聚。他是那么的恨他,那个害死了他年轻的姐姐的负心汉。他是整个心月堡的敌人。他手臂里抱着的就是他和他女人的孽种。他要杀了他,

让他一同给他的姐姐陪葬。他伸出手去,捏住那圆圆的柔软的颈项。
掐着他的脖子的手始终是松开了。他感觉到他血管中流动的是一个弱小生命的气息。他是那么的小。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当他抱住他的时候,他咯咯的笑,像见到了老朋友一般抓他的头发,含在口里玩耍,然后稳稳的睡去。

于是,万年不变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他在众人的反对声中抱走了这个刚满两岁的孩子。这个将和他牵绊一生的孩子。他们的命运早在他接住他的那一刻开始,就紧紧的拴在了一起,谁也无法再离开谁。当然,他并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不想看着他死。不想看着这个才刚满两岁,对生命充满憧憬的孩子就这样如流星一般陨落。如果不是这场杀戮,他也许可以活的更好些,可是他无法放着姐姐的仇不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养大这个生命。但是他这样做了。从此他将担任父亲的角色,这对他十五岁的生命来说,显然是个巨大的玩笑。但是他这样做了。

他救了这个孩子,并成了他的父亲。


凌晰像一株仙草。在心月堡广阔的蓝天下,纯纯真真的长大。在生活中他并没有什么想要的,他很满足,他的父亲总是把最好的一切留给他。
凌晰从不贪心,他反而更喜欢那些有着浓浓墨香的书卷,他不知道他的这一爱好缓解了多少人对他的虎视耽耽。凌晰无法察觉什么,他在文晟全方位的保护下快乐的成长,他不准任何人在凌晰面前提起当年的事,甚至不准在心月堡里说起。

凌晰就这样在文晟的羽翼下慢慢长大,稍大一点的时候,他便在奶娘的督促下走进书房读书。凌晰很喜欢读书,他喜欢一整天坐在书房里听房先生给他讲书里面的知识,他知道这也是父亲所希望的,所以他从来不抱怨什么,每天按时上下课,然后在奶娘陪伴下耍一会子。他不知道那些和他差不多的孩子都去哪了,他想他们也应该有自己的世界。后来他才知道,他们都去武馆习武了,而他一个人去书房读书。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喜欢听房先生说话,他会让他想到父亲的声音,也是沉沉的,悦耳。

凌晰崇拜他的父亲,那是一种说不清的感情。他迷蒙的记得他的父亲不是这个样子,可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他还那么小,他一点也不记得那个有红雾的夜晚。当他开始学话的时候,第一个喊出来的单音节字就是晟。那个让文晟兴奋了几夜的字,他想,也许他们可以放开仇恨了吧?他要把他的武功全部传授给他。然而他的冲动没有多久便平息了,堡里面所有的人都反对他这么做,于是他只能把他送去书房读书。这对凌晰那种年龄的孩子来说,是多么枯燥无味的事,但是他只能这么做。

倒是凌晰让他无比安慰,他很快就沉浸在书的海洋中,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每次见到他,他总是老远就扑进他的怀里,兴奋的给他讲着在书房里学到的一切。文晟就把他抱起来,或搂在怀里,或架在头上,享受凌晰快乐的尖叫,就像真正的父子。

他们并不能经常见面。从凌晰五岁进书房起,每个月就只能见上一两面。如果说凌晰真要有什么不满,那就是不能经常和父亲在一起。他有太多的话想跟他说,可是每次他还没说完,他就抱起他轻轻摇晃,吻他的眉心,说他应该睡了。等他睁开眼的时候,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尽管他身边的床还是热的。于是凌晰就满心期待着下一次的见面,他想自己要拣重点的说,然而一见到他,他便按耐不住要一股脑全部说出来。

 

寒枝是凌晰的奶娘。
五年前,她被返程的心月堡主救回来。她的一对孩子就饿死在她的怀里,这个才十九岁的年轻母亲。当她看到那个男人怀里哇哇大哭的孩子时,母性的柔情让她壮起了胆子,从男人怀里接过那个孩子,在一群男人的注视下她撩起了自己的衣角,露出高耸的圆润的乳房,她知道这个孩子饿坏了,在一群虎背熊腰的男人间饿坏了。她温柔的拍着这个狼吞虎咽的孩子,甚至忽略了他尖尖门牙对她造成的痛苦。她太爱他了!失去孩子的痛苦让她深深的爱上了这个孩子,这个弥补她心灵空缺的孩子,然而,他们却不那么想带她走,除了那个领头的男人温柔的注视着她怀里的孩子,其他人都带着一种嫌恶的神情。但是,她听到他们叫他堡主,于是寒枝知道,决定权在他手里,这个有着金黄色头发和深兰色眼睛的人。

看,他饿坏了。她说,将已经吃饱快要睡着的孩子交给那个男人。他并没有接,他身边一个粗鲁的男人抢在他前面抱住了他。他粗鲁的动作弄疼了昏昏欲睡的孩子,他不喜欢他粗暴的气息。于是他放声大哭,不停挥动小小的拳头。

你把他弄疼了,还是我来吧。她站起来说,并把孩子抱过来,轻轻拍着。奇迹般的,这个孩子不哭了。当他看到她慈爱的脸的时候,他笑了,伸手去摸她的脸。寒枝在惊喜中看到那个男人赞许的眼神。于是,她成了这个孩子的奶娘。他们把她带回心月堡,这时候她才知道,这个孩子叫凌晰,而那个男人,是心月堡的主人,叫安文晟。

寒枝尽心尽力的照顾凌晰,她出色的学识让心月堡的每一个人惊叹。在她的教养下,凌晰很快就如她期望一般朝优雅,知书达理发展。她是个很好的奶娘,同时是个优秀的启蒙老师,不管在生活上还是在学识上,她都给了凌晰无微不至的照顾。

凌晰很依赖她。特别是五岁见不到父亲以后。寒枝觉得这对这个才五岁的孩子很残忍,他还那么小。可是凭着她聪明的头脑,很快就洞察了心月堡每一个人的心病,凌晰并不是堡主的孩子,他和心月堡没有任何关系,要有也只是仇对关系。这些都是凌晰所不知道的,他纯的像一张白纸。于是,她更加用心的保护他,在这个对凌晰全是仇恨的心月堡。她想,至少堡主是爱他的,她也是爱他的。这就是缘分,那么小的他,只有被堡主和她抱的时候,才会停止哭泣,那时侯他还什么都不懂。

寒枝就这么想着,照顾着一天天长大的凌晰。才七岁的孩子,已经显现了一种同龄人没有的优雅与惹人怜惜。他长的太漂亮了,像个小小的公主,但是他是个男孩子。寒枝这样告诉自己,也这样告诉堡主,凌晰需要习武来保护自己,得到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拒绝。当她得知所有的同龄孩子都早已习武,而凌晰只能独自一人上书房时,寒枝躲在房里哭了一夜,出于对凌晰的爱让她无法不为凌晰感到不平。可是她并不能做什么,她甚至不能让凌晰感到她的不快,她只能默默看着不公发生,因为她也是五年前才随着凌晰来心月堡的下人。她只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一身可以传授给凌晰的好武艺,即使不能传授给他,至少可以保护他。

凌晰就是这样一天一天长大,在心月堡一天天拔萃。终于,同龄的孩子开始来书房了,凌晰也不得不从房先生的书房搬到大厅里,他要和其他孩子一起学习。那时侯他已经在书房里读了两年书,也已经写的一手娟秀的好字,而其他孩子才开始阅读启蒙读物。

凌晰很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他想他可以和这些孩子们相处的很好。他喜欢用手撑着脑袋,听房先生将讲过的内容一遍遍重复,尽管他早就可以倒背如流,他还是一遍遍听。当其他孩子离开去武馆的时候,他会自动留下来,为先生打扫房间,等奶娘来接他。凌晰喜欢呆在书房,他便是在这儿得知他的父亲,心月堡的堡主
,小时侯就是在这里读书的,就是房先生手把手教出来的。于是他更喜欢听房先生讲书了。他努力背好先生教的每一篇经典,努力写好每一个字,他知道父亲回从房先生这里知道他的情况,他要做最优秀的孩子。

就是这样单纯的,小小的凌晰。他是那么的尊敬他的房先生,他总是在奶娘面前说房先生有多好。而寒枝,他的洞察了一切的奶娘,只是静静的听他说完,然后跟他说,凌儿,你太善良了。你还小,有些事你还不明白。寒枝不想打击他,如果让凌晰知道,别的孩子习武读书而他只能念书就是他最敬佩的房先生提出来的话,不知道他会不会难过。

凌晰不能理解他在赞美房先生时奶娘脸上那似是而非的神情,那种不置可否,茫然无措的表情,至少当时不能理解。他并不愤怒,而是一遍又一遍的讲着房先生有多好,对他有多慈善。他只希望他的奶娘能说一句哪怕一个赞同的字。然而没有。寒枝无言而对,她既不想破坏这个孩子善良纯真的世界,也不想破坏她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和这个孩子难得的亲近。她知道,她只要讲一个字,这些年来的努力就白费了。她会亲手将凌晰推向死亡的边缘。她不能这么做。孩子是无辜的。他永远不会看到在他背过身去房先生厌恶的表情,尽管他是他最优秀的学生。寒枝还知道,堡主经常在空闲的时候来看凌晰读书,脸上带着说不清的笑容,浅浅的。当然,这也是凌晰所不知道的,他总是沉浸在书的乐趣中;房先生也不可能知道,他的眼睛只注视着眼前这个仇人的孩子,巴不得下一刻便杀了他,他的眼中闪着仇恨的怒火。

这便是房启横,凌晰最最尊敬的先生,除了父亲和奶娘,他认为最亲近的人。只是凌晰这么想而已,他是除了父亲和奶娘以外接触的最多的人,自然就成了他最亲近的人。然而,他想不到的是,便是这房启横,害得他家六十三口惨死在屠戮中。当年的血洗清云镇,试问有何人不知?这个一脸书生相的人,就是害死他一家的元凶,让他在一夜之间变成孤儿。他爱着心月堡的大千金安翠馨,而那个美丽的妙龄女郎却钟情与清云镇的英雄张宁易。一段糊涂情让安翠馨惨死,张家从此便成了他的死敌。就是他挑动文晟去为他姐姐报仇的,这个当年才十五岁,不谙世事的少年,以至于错杀了张家六十三口。他把凌晰交给他,实在是因为他出色的学识。他希望以这个美丽可爱的孩子来化解他心中的仇恨,他想他们都应该为当年的事忏悔。然而,整个心月堡,这么想的人只有他。他们认为血洗一个小小的张家并没有什么大不了,更重要的还是因为房启横,因为他在心月堡的地位,他们以为他是最公正的。房启横万万不会想到,他对凌晰的不善最终会让他死于非命,他是那么的不甘心,但是等着他的,只有地狱敞开的大门,还有张家六十三口的锁魂令!

 

凌晰当然不知道这些。他依旧每天上课下课,听着那些同龄人不爱听的东西,他不明白,这么有趣的东西他们为什么不喜欢。当书房又静下来的时候,凌晰再次一个人听房先生讲课。他依旧会跟奶娘说房先生有多好,但是不再跟奶娘争执。他知道奶娘不喜欢,他会静静的上床睡觉,依旧在梦中见到他每天思念的父亲。他已经有了他自己对事物独立的看法,有了他自己的爱恨情仇,那是任何人都无法左右的。书房的知识,打开了他的眼界,让他看到了自身以外的世界,他在书房里勤奋苦读,除了见父亲以外,读书就是他最大的希望。他并不羡慕那些习武的孩子,那是他所不能理解的世界。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在捕杀了动物以后会那么开心,他不懂得他们眼中嗜血的光芒。他只是远远的看着他们喜悦,迷惑的。

第一次真正触碰到血是在凌晰六岁那年。文晟和一些大人们带着心月堡的孩子们狩猎。凌晰坐在父亲的前面,尽情的欢笑着,他喜欢这种飞驰放松的感觉。他快乐的尖叫,挽着父亲的手臂,穿过一层又一层的树林。他看见父亲举起弓箭,只一箭便射穿了一只逃窜中的兔子的心窝。凌晰吓坏了,他呆呆的看着那只躺在地上正变的僵硬的兔子,鲜红的血正沿着射穿的地方汩汩流出来,滴在草地上。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他的心头,记忆中也有一片迷蒙的红色,但是他不知道那红色是什么,他还不懂得分辨。

文晟看着怀里茫然的凌晰,跳下马,并把凌晰也抱了下来。他已经六岁了,应该让他看看什么是血,什么是杀戮,他必须学会适应这个社会的一切规律,弱肉强食的必然选择。

凌儿,去吧。把野兔捡过来。他说,一直搂着他的手松开了,文晟向后退了一步。
爹爹!凌晰惊呆了,转过头来看一脸慈爱的文晟。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去碰这只血红的东西。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