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春暖花开
  发于:2009年07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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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文噫了一声:“她被……”

“恩。”我闭上眼睛,那天的惨状历历在目。“她没被杀,但自尽了。”那些和蔼朴实的人们,那个花朵般的女子,都不在人世了。“我央求傅帅让我从军,愿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抗击匈奴。傅帅见我心意坚决,又识些字,就收留我做了他的传令兵。”


“十五岁参军,二十岁便一战成名世人皆知,你爹爹取的好名字。”燕云笑道:“为什么没用本名呢?”

我摇摇头:“说自己叫铁衣,别人还以为我一心想从军呢,可笑我不懂半点武技。我取了慕容的慕字,谐音沐,取我娘的小名一个宁字,也不算改了姓名。”

广文看了燕云一眼,接口道:“你是没看到你家大哥的样子,我看也离疯不远了。念叨着居然把一品将军从家谱上革了名,愧对祖先什么的。”

……这我也没办法,哪儿想到我会旧事从提,被他知道。其实在边关的十几年,我只求尽己所力,使太平盛事不被战火波及,平安绵长。大哥看重的那些虚名,在还是神策将军时,不免偶尔也会自赏,但缠绵病榻以后,早已变得无所谓了。


“狼山上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你的腿,怎么了?”广文问道。

唉,又要解释,不过好在已岔开让我头疼的话题。我把刚才跟燕云说过的大略了讲了一遍。听了几句,广文皱起眉头打断我:“大哥,你真是……我已不是刚到兵营的时候了,怎会被你骂骂就跑掉?后来查出,军中有匈奴收买的奸细,一面传你的令把我支开,一面等天晚了再报告我进了荒原。你也真是……我有那么不听话么?”


“后来我也想到了。但当时是关心则乱,怎知道你王爷脾气什么时候又发作起来?”我讪讪地,自嘲道。那时额吉草原临近边营的地方已有异象,万一广文有个闪失,我必会自责不已。又不想让别人知道广文意气用事,所以一个大意就自己追了出去。


广文笑得露出招牌的糯米牙,眼睛亮晶晶地:“关心则乱……大哥,就知道你对我好。”

“恩,知道我疼你就好。谁让你叫我哥呢。”

忽闪忽闪的眼睛又暗淡下去,广文咬咬唇,说道:“小柱子也算机灵……亏我从崖下找到尸首,抱着他哭了半天……大哥,说起来你还没见过我穿你的那套墨甲吧,他们都说远远看来很像你呢。就是把红袍子换换就更像了。”


“哦?那你自己那套亮银甲呢?那么招眼,劝了你多少回也不肯脱。”不过银甲红袍,人高马长,的确很英俊。

他忽然忿忿起来,恨声道:“别提了。……去陪小柱子了。”说完有点气恼,还带着羞,顿时红了脸。

我一口茶没撑住,扑的一声喷出来。

“你呀你……”我指着他笑道,掩饰心里的震动。银甲红袍是荣王的标志,不论军中地方还是匈奴人都知道,他的皇帝哥哥也很喜欢,夸他鲜亮挺拔。那身铠甲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一样,居然陪我长眠地下……


广文笑着过来给我擦衣摆上沾的茶水,“算了,就当我谢他好了,你没事就最好。”说着轻抚我的腿,抬脸问道:“还疼吗?”

我摇摇头:“早不疼了,你少操心。”

“那后来呢?怎么不回营?”

后来?那日我的亲兵虽从悬崖上跳了下去,依着匈奴人的秉性多半也不会放过我藏身的尸首堆。我拖着伤腿动弹不得,于是乘着他们追上山顶,咬牙从平缓些的山坡滚了下去。坡底有个不大的湖,第二天一个来收网的渔夫发现了我。当时我穿着士兵的服饰,高热昏迷,那人冒险带我离开,却不知军营在哪里,无法送我回去。又辗转数日才到达安全的地方。没有大夫和对症的药,也耽误了治疗的时机,就成了现在的模样。


还记得刚到小镇的时候,渔夫张叔出门请大夫,回来却老泪纵横,哭诉沐将军阵亡,说尸体送回京城时,边城百姓家家设祭台,哭声震天。又说荣王千岁已带了几十万大军杀出千里,誓为沐将军报仇雪恨,不胜不归。


再后来京城传来消息,皇上诏告天下,建沐公祠,广文旌旗招展,凯旋而归。

事态一变再变,终于尘埃落定。神策将军已战死沙场,我再也不能回去。

于是,我又成了一个残废的私塾先生,生活在小镇上。但是因为行动不便,生计就愈发艰难起来。

考虑过自己现在的处境,就算私下里找到广文或傅帅,也不过仰人鼻息生活,日子长也少不得被人指指点点。左右都是冷眼,我宁可回到没人知道这一切的地方。

最后我恋恋不舍的告别度过整个青葱岁月的塞北,回到阔别多年的江南。

有时候,坐在慕容府安静的庭院里,读到“将军百战死”,想起先贤们辞官归隐时,也不过是想要终老在烟雨江南,就觉得上天毕竟待我不薄。

“我真笨。”广文喃喃自语,捏起的拳头没有半点血色。“半夜里在悬崖下疯找,怎知道你竟在山那一头。小柱子摔得血肉模糊,那些跟着你的亲兵都被崭了头颅,你叫我怎能猜得到,你居然还活着……”


幸亏只简单说了几句,要是详细了还不把他急死。

我拍拍他的肩,让他坐好说话。“能活下命来,其实已是万幸。”

而且在我万念俱灰生活中再没有一点光华的时候,遇见了燕云。

我抬头看向身侧的他,他微微笑着,向我举举茶杯。

我也笑着回应。

广文默默坐回座位,半晌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茶杯出神。

燕云见他的模样,起身给我和广文加了遍水,轻声跟我说道:“我去外面,你们聊吧。”

柴门轻响,燕云消失在黑夜中。

广文看着他的背影,说道:“你和他……你们……”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广文,我现在生活得很好,如果没有龙家的事情的话。”时候不早了,我单刀直入。

广文避开话题,目光柔软,却火般的热烈:“大哥,跟我回京城吧。”

“你若不愿回塞北,不如跟我去京城。大隐于朝,你就住在我王府里,有谁能知道你的事?边关现在也没什么战事,我这趟来江南本是告假散心,临时接到皇兄的密旨才带了当地的绿营军来剿匪。可见天让我来这一趟,就是为了再见到你。”广文越说越激动,身子渐渐前倾,我看见了他脸颊的潮红。“此间事一了,我就跟皇兄辞去军务,做个闲人,天天陪着你。有回你进京受封时住在我府上不是还夸碧来轩风景好么?我马上让人收拾打扫,给你腾出来。若是时间长住厌烦了,咱们就山山水水四处游历,日出东海,月满西山,我一直陪着你,我们俩……我们俩……”


我们俩怎样?我在心里一叹,终于还是回不到过去无忌的时光。“你明知道没有可能。”

“为什么没可能?”广文腾得站起来,说话又急又快:“就因为那个燕云?大哥,我真的想不通,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好?因为他长得一张桃花脸迷惑了你?还是他会讨你欢心?这种江湖人士最是油嘴滑舌龌龊不堪,你跟他待在一起,就不怕被他骗了!”


“他能骗我什么?我又有什么值得他一骗的?”

“当然了!比如现在!”广文大声说道:“我大军围了他的贼巢,他便推你出来为他解困,神策将军的威名怎么不值一骗!”

我看着这张生气动容的脸孔,实在不想解释燕云一个时辰前还不知我是谁。而且,广文关心的根本不是这个。他只想带我离开。

“坐下说话吧。你冷静冷静。现在根本语焉不详。”我喝了一口温热的茶不去理他,且让他平息一会儿。

茶香袅袅,恍惚间又想起第一次见到燕云的情景。隔着烟水迷漫,一双探索的眼睛。

说起来我和他初初相识,惊鸿一瞥的相逢后便……我的人生经历还从未有过如此疯狂的时刻。

连连咳嗽,我掩住嘴角,一并遮去自己的古怪神色。

“大哥……你没什么吧?”广文半天没说话,再开口气焰已低下许多:“我不想惹你生气……每次你一不理我,我就又要被你整治好几天……”

我放下杯子,正色面对广文,不容他一点点犹疑躲闪:“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快十年,同桌吃饭,同碗喝水,战火连天时,都在一个中军帐里日夜不休生死与共。彼此间,有很多话说个开头,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这份感情比血亲还浓,又何止你叫我一声大哥那么简单?你自己也清楚,我待你是属下,是兄弟,是比我自己还重要的人。但是,也如此而已了。


这次出了事,我能活在世上已属万幸,本来想就这样平淡的了此残生,没想到风烛般的光景倒发生变化。个中的经过也不必多说,只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燕云,离开燕子山庄。如果你荡平了这里,我不会做倾巢之下的那只完卵。”


广文欲言又止,只是定定的看着我。我毫不犹豫的直视他变幻的眸子。

广文,我已做了我的决定。就看你了。

“这就是你的意思么?”考虑了良久,他缓缓问道,声音里透着大势将去的挣扎。

“不错,”我干脆的回答:“说明白点,我想请你抗旨,放了龙结晟和燕子山庄。”

“你……”广文暮地一惊,随即后苦笑道:“你还是这么个脾气,一点也没变。到了关键时说话像刀子一样,半步也不让。”

“广文,想想可有万全之策,我不想经过这么多以后,死在你手里。”

“死在我手里?”他摇摇头,笑得极倦:“……你明知道不可能的……如果你一定要我这么做的话……”

“只是,我真的不甘心哪……”话未说完,脱力般的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侧过脸去。

来不及合上眼睑的瞬间,我依稀看见有光浮动。

26.

我和燕云回到山庄时,正是黎明前。天色比夜里还黑,但银白色的启明星已亮了起来,夜幕中分外耀眼。

门口已是人影憧憧。

“看来大家都发现我们俩不在家里。”我对燕云说道。

“这么大的火,想不看见都不行呀。”燕云一笑:“我去通知他们。算是今天最好的消息了。”

“恩。”我抬头看看天色,“要快点,一定要在太阳出来前让大家离开。”

“那是。”燕云推着木椅加快了步子,“我还想快点把他们都撵出去,这样家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我不禁愕然。

是这么说没错……但……我还没讲出话来,结晟已冲到近前,明亮的眼睛掩饰不住的着急:“庄外起火了,你们俩又不在屋里,出了什么事?”

我看看燕云。他轻咳一声:“人都在么?我们去里面说……”

接下来的事混乱、迅速又简单。

按照我和广文达成的约定,在天亮前让结晟一干人等乘乱离开燕子山庄,一但天色全明火势被扑灭,广文就回京请罪,大军重新合围,谁也不能出去了。

当然,在这之前先扼要地说明午夜的大火以及其间发生的事。

饶是燕云三言两语轻轻带过,也引来一片不自然的唏嘘声。

结晟的意思所有人一齐离开,留个空庄子给军队围着。燕云摇摇头,说我自有打算。

其实广文让我和燕云也一道离开,剩下的他一力承担:“我好歹也是有功名的王爷,皇兄总不能把我一刀砍了吧。”可是这次圣旨明面上是“着荣亲王协地方肃清燕子山一干水匪不得有误”,若广文不但放了结晟,又公然逆旨,就算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而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结晟远走海上是不相干,若我和燕云也走了,长扬会势必被一夜间荡平。用成千上万的无辜性命保我俩一条活路,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不得心安。


我跟广文说:让结晟走吧,我和燕云在燕子山庄等你的消息。

广文考虑了会儿,点点头,说这样也好,皇兄面子上好看些,我也容易周旋。大哥你放心,拼了我一命,也要保你平安。

我看看这泥菩萨,为了我,回去还不知会被怎样,虽说是亲兄弟,毕竟天威难测,这会儿又赌上性命……一个谢字怎么也说不出口。我伸手揽住他的肩头,紧紧地抱着他。也许这一次,真的是最后一面,生离死别。


他也回抱着我,把下巴埋在我的肩窝里,动也不动。半晌,说了句:我真想打晕了你,就这么带你回去。

劝走结晟不难,让倚红偎翠和长生离开也很简单。燕云一边对姐妹俩说着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们的,一边抚着发顶安慰。只见二人笑着无声无息的委顿在地,已失去知觉。燕云一手一个交给结晟:“替我照顾他们。”


最后,在天色将明之前,结晟带着明灭,昏迷着的小红小翠,没醒转的长生,还有十二近卫,终于离开了燕子山庄。分手时和燕云紧紧的拥抱,眼睛里发亮的是没说出口的“保重”。


看着一群人消失在灰蒙蒙的林子里,好象晨曦的风,打了个转,很快就没了痕迹。长舒一口气,这个结果比预想中好很多了。我右手合上搭在我左肩的他的手:“我们回去吧。”


“好。”

啪啪。

有手指轻拍我的脸颊。

睁开惺忪的睡眼,阳光耀眼生花。我坐在池塘边的摇椅上,燕云在坐在我身边,挽着袖子,似恼非恼地看着我:“跟我聊天很无趣么?”

“哪里……”我揉揉眼睛,端正身子坐好:“太阳这么好,晒得人没精神。你不是也说过冬日里很少有这么好的天气么。”

“所以才要出来走走嘛。倒好,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燕云忿忿地斜着眼,装出生气的样子。

“醒了醒了,”我连声道:“保证不睡。刚才说到哪儿了?结晟八岁时在你碗里放毛虫,后来呢?”

燕云一脸得意。“吃饭时他不像平日那么聒噪,不时的偷偷看我,我就觉得一定有毛病,虽然没露在脸上但格外小心。果不其然在碗底看见一条又肥又大的豆绿色的毛虫,差点没吃不下饭。当时我故作惊讶,用筷子挑起来,问结晟:你给我的吧?你怎么知道这个能吃?他被我问愣住了,忘了死不认帐那套,傻傻的问:这个能吃?我暗笑,跟他说,这个味道不错,就是要烧熟了才能吃。说着把毛虫搛出来,用小碗扣上搁在厨房里。第二天,练完功我带他去后山,逮了几只蝉,到厨房生了火,把蝉穿在小刀上烤熟了给他吃。他先还不肯,看我吃得香甜,忍不住也抓了一只,结果一吃不可收拾。趁他吃得快活,我取出昨日的毛虫,依样烤了递给他,说你尝尝,比那个还好吃。结晟不疑有他,一口撂进嘴里大嚼起来。我笑得打跌,只见他怔怔地看着我,苦着嘴,苹果样的小脸由红转白,由白转绿……”


听到后来,我已模糊,不知不觉的又开始眼皮打结,燕云的声音连成一片,嗡嗡的仿佛催我入眠。

再后来,有柔软的东西掠过嘴唇,又有人抱我起来。一惊,我睁开双眼,燕云正抱着我在花园中穿行。

“啊?我又睡着了?不是故意的……你放我下来……”我大窘,挣扎着起身。

“算了吧,与其在园子里睡着了凉,还不如回房慢慢睡去。”燕云没奈何的一笑,“不要乱动,你难道还怕谁看见不成?”

是啊。离大家离开的那个清晨已过去十几日了,如今,偌大的燕子山庄只有我和燕云两人。

应该也算是一种相依为命吧。

自从大家平安走后,我和燕云再无其他心愿,只是守着燕子山庄,等待千里迢迢外的宣判。开始时还想想有没有可能时来运转,后来又觉得杞人忧天,不如今朝有酒且醉今朝。于是,我和他都不再提起此事,只是镇日肆混在一起,形影不离。时间像凝住了般,日复一日,看不到“今后”。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胡乱吃点东西裹腹,兴致好的时候就做上一桌子的菜,二人对酌。前些日子一直下雨,阴冷得很,燕云在屋里生了个火炉,把地瓜之类埋在灰堆里慢慢焙熟,又用铁签子串了橘子放在明火上烤,满室生香。我吃着滚烫的蜜橘,燕云靠在我肩头假寐,我不时塞一片进他的嘴里,往往连手指也一并被咬住。


夜晚是抵死的缠绵。也许下意识的都无法忽视近在咫尺的死亡,在静谧的夜里,更想牢牢的抓住点什么。让彼此肢体纠缠,肌肤相接,血肉交融。用人世间的极乐赶走死亡的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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