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唇红齿白,睫毛又长又弯,怎么看都像头发很短的洋娃娃,最要命的是只要天气一热,他的双颊还会自动泛红,就像苹果一般。他的国中三年并不快乐,肩负着模范生与校花的名号度日,无论走过那一个班级走廊,空气里的回声总是充满着惊叹与调侃,想躲也无处可躲。
他从没被老师打过,并不是怕痛,而是觉得那种场面十分屈辱,一群人拿着考卷在教室前面排队,依照老师的标准,少一分打一下,通常80分算是低标,正常标准不管哪一科?都是90分。夏天时都打小腿,因为那样会留下痕迹,算是惩罚也有标记作用。冬天则打手心,光听藤条划过空中的声音便令人心生畏惧,望着同学挨打后痛不欲生的表情,以及不断抽搓着手掌的样子,不必想,也知道一定很痛。
而吴忠义,便是最常被打的其中一个。
国中三年,说穿了,大家都只会读书,成绩好坏是所有人赖以维生的唯一目的,也是唯一在乎的事情。迎接光荣或接受屈辱的区隔与判断,全都在分数上。
体育课和音乐课几乎都不上的,美术也是。所有时间都用来考试与温习功课。放学了,前段班通常得在校自习到晚上九点,周六也是。那时期的人生首要目标便是联考,仿佛这一役若输,自己的人生便将自此步入黑暗,永不见天日。
修文打过一次架,他这辈子到目前为止唯一的一次。他还记得那天因为有督学要来学校参观,所以破天荒地照表上课。下课十分钟,大家忙着关上教室窗户,便在自己位置上直接脱下短裤换上体育裤,空气里飘散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那大概便是男生该有的气味吧!飘浮着不安与蠢蠢欲动的荷尔蒙因子。
修文详读过"健康教育"那一章介绍男女进入青春期的变化与特征,书里头描述的情形,自己一样也没发生。他知道差异一定存在的,好奇心也有。他曾利用上厕所的时候,偷窥过别人的生殖器,确实尺寸上大小有别。再则便是有些同学换上运动短裤时,胯间明显一大包,有时还有鼓起的现象,那并不特殊,只是他不明白,其中差异究竟会有多大?有时望见同学上半身发达的肌肉,他除了感到羞愧也有羡慕。
就在他拿着体育服装打算到厕所更换时,有人拉住他。
"班花!就在教室换就好了,你又不是女的,还怕人家看?"说话的是林文正,长的一副高头大马。
他也没回头,直接甩开手,继续往教室门口走。他没料到,林文正竟从背后架住他双手,拖着他。然后还有其他同学凑过来,作势要脱他裤子,脸上显露着狰狞好玩的表情。
情急之下,他连忙用腿踢开,不断扭动着身体,接着又踢倒最后一排的桌椅,"你放开!"修文嚷着。
林文正仗着身型优势,硬是又把修文往旁边拖。
"大头!你放手啦!"出声的是吴忠义。
"你不要管,没你的事。"林文正笑着说。
后来约莫是吴忠义抱住林文正,修文才得以脱身。
根本分不清是谁喊的,"哇靠!英雄救美..."随后教室扬起一阵喧哗及笑声。
修文定定站着,他将手上的衣物丢在地上,对着忠义说:"不用你管。"随后怒视着林文正,然后便向他冲去。林文正纵身一闪,反倒一手拉住修文,而后又顺势一放,修文便直接往堆放扫把与拖把的角落跌坐。身上的疼痛让他眼泪差点夺眶而出,耳边听见的却尽是嘲笑与起哄。修文气极,随手便抓起扫帚猛挥,林文正只能跑,修文也不放弃,经过之途很快挤满人群与喧闹声,直到班导师出现喝止。
结果两人最后都被罚站在教室走廊。林文正脸上依旧笑着,修文除了感到委屈也觉受辱。上体育课时,两人则罚站在司令台前。
体育班的王进益这时恰巧跑完操场,他和修文是国小同班同学。走进修文身边喘着气问,"他欺负你吗?"
修文心中充满感动,却说不出话,只是摇头。
王进益也没说话,狠狠地望着林文正,"放学单挑敢不敢?"
林文正闷不吭声,王进益比他更高更壮,他已经心生畏惧,再则,体育班跟放牛班也没两样,只不过更擅长打架,风评向来不佳。
王进益见他不讲话,"干!你只会欺负弱小是不是?"
林文正还是不说话,将视线望向正带着班上同学跑步的体育老师。
"你走啦!进益,没事,我们老师快过来了。"修文说。
王进益面露凶狠神色,又朝着林文正说:"你以后放学自己小心一点!"说完便以小跑步的姿势离开。只是他每跑完一圈操场,便驻足在林文正身旁绕圈子,怒目相对。
那一天的情景修文依然记忆深刻。那是他第一次在大太阳底下被罚站,也是第一次觉得这世界上有他极度厌恶的人,当然,也有他觉得应该感谢的男生。
第004章
天敌与共生 (04.陪伴)
那天降旗典礼结束之后,返回教室,修文背起书包直接到导师办公室请假。他心情沮丧到极点,实在无心看书,更遑论留下来晚自习,管它后面要考的英文、数学,反正他多的是时间练习。
班导师望着他,冷冷地说:"你是什么原因要请假?"
修文和班导师向来不对盘,回忆国小生活,他一向是被捧在掌心呵护的,虽说能力分班之后,班上聚集的同学资质都不差,大都是来自各校的菁英份子,但他依旧处在金字塔顶端的位置,从未失常过。然而他知道,班导师对他不是存有歧视便是刻意削弱他风采,她表面上一副公平正义的模样,但是每次挑选任何比赛选手时,总是刻意忽略他。分析其原因,修文只能归咎于自己身材太矮小,但容貌太出众。他觉得自己的导师对这一点耿耿于怀。他们当然没有机会探讨事实的真相,不过修文的直接感受即是如此。
他承认因为他的缘故,午休时间或是平常升降旗典礼时,行经自己班上的队伍经常引起骚动,小声地议论纷纷,喊着他的名字。或是专程跑到教室走廊旁来窥探。这在升学班绝对是不可能会发生的现象,特别是在男女分班的国中校园里,敢越过边界的,无论男女,都是所谓后段班或是放牛班的学生,也就是被大半人都放弃的那一群。只是,把这些怪罪在他身上,未免有失公允。
他甚至觉得班导师偏爱身材高大、品学兼优的同学,像是班代刘志中。至于那是不是纯粹老师对学生的照顾及爱护之情,修文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简单讲,自从升上国中之后,修文只觉得男女间的关系变了,无论是外表或内在,都蒙上一层迷雾,不是他可以清楚看透的。
"我人不舒服?"修文说。
"哪里不舒服?"班导师继续问。
修文无奈地说:"肚子。"
"不能忍吗?"
修文摇头。
"那你就回家吧!看是要叫你爸妈写张证明,还是到医院开张证明都可以,明天交给我。"班导师说完随即仰着头望向别处,神色非常不屑。
修文弯腰鞠躬,"谢谢老师。"随即走出辨公室。
怀抱着双重受辱的心情,修文下楼缓缓步出校门口。
"李修文!你今天怎么不用晚自习?"
修文转身,原来是王进益,他穿着全身运动校服,那是体育班少数代表学校参加体育竞赛选手才有的待遇。
"我人不太舒服。"
"下次有人欺负你,你跟我说。"
修文点头。
"你好像上了国中之后,一直不太开心?"王进益问。
"有吗?"修文的确是不开心,每天除了读书还是读书,有什么好开心的?
王进益也没再说话,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直到抵达公车站牌时,王进益才又开口,"我会帮你讨回公道!"
修文看着他,"不用了,也没什么事,你不要因为我惹麻烦,刚刚谢谢你。"
王进益愣愣地望着他,眼神充满怜惜与不舍。
修文顿时有点手足无措,"我走路回家好了,反正还早..."
"要走六站耶!你可以吗?"王进益关心地问。
修文点头,便直接向前走。天边还有一点点橙紫色的彩霞,他难得有机会可以这样安心欣赏,不必紧盯课本,也不必担心自己临场考试时会不会失常?或是突然之间把答案或公式都忘了。
"我只有没钱或是找不到同学请我时才走路回家。"王进益在他身后说:"我陪你好了。"
王进益刻意放慢脚步,他知道修文脚程没他快,体力也没他好,"你记不记得国小三年级的时候..."
修文望着他,不明所以地笑了,"国小三年级?"
王进益点头,"那次比赛,因为我跌倒,所以我们四百公尺接力赛没拿到奖牌。"
修文努力回想,"你是说三年级上学期?"
王进益点头,"回家路上我有哭,你发现之后,一直安慰我。"
修文真的不记得了,他之所以还有印象是因为那是他们唯一一次没拿冠军,王进益向来跑最后一棒,他的百米速度跟风没两样,根本无人可比,"然后呢?"
"那时你是班长,我是体育股长..."
"你一直是体育股长啊!我要是考第一名就是班长,第二名就变副班长啊!"
"我是要说,你跟其他好学生不一样,不会势利眼,你对人都很客气...不会因为我功课不好,就不跟我做朋友。"
修文虽然满心欢喜,暖暖的安慰抚平了他方才心中的郁闷,但不知该如何致谢?所以淡淡笑着。
"你从以前就很好看,功课又好,不管什么科目都厉害,还会弹钢琴..."
修文急忙摇头,"我就跑不赢你,打躲避球也很怕跟你不同队。"
王进益笑着说:"我打你的时候都故意放很轻啊!"
修文仿佛发现秘密般,"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因为我是班长,所以你不敢打我咧!"
王进益连忙说:"都有啦!"
"还有我都会跟你借参考书或是课本画重点,你还记不记得?"
修文摇头,跟他借书的不止王进益一个,他实在没记那么多。自己的母亲是国小老师,他几乎从小课业便超前一般同学,就连学钢琴,也是他母亲的主意。学心算、作文、美术都是。他的童年很充实,他不知道其他同学在空瑕时玩乐的心情究竟有多快乐?他缺乏自由自在玩乐的经验。说好听点,是自己家的家教很严,他没时间也没机会变坏,从来都没有。
他最好的朋友是书,最常陪伴他的还是书,然后便是钢琴。他无法确定自己的童年算不算寂寞?家里只有他一个小孩,爸爸、妈妈、爷爷和奶奶确实都把他当宝,他在亲情的部份毫无遗憾或缺失,至于其他的,他没有可以比较的对象。
"我很喜欢听你弹钢琴。"王进益说。
修文讶异地仰头望着他,"你是说合唱比赛练习的时候吗?"
王进益摇头,"我常常晚上跑去你家门口,偷听你弹琴。"
修文既惊吓也觉不可思议,"你干嘛不直接进来?"
王进益腼腆地笑着说:"我怕你妈会觉得我是坏学生,会把你带坏。"
修文笑了,摇着头说:"哪会?我妈也夸过你,说你虽然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不过也是个好孩子。"说完随即发现这不太像是赞美,焦急地连忙解释,"我意思是说,会唸书未必就是乖小孩啦!"
王进益还是笑着,他就喜欢李修文不遮掩的样子。那很自然,他们现在比较像是国小同班同学了。
"你知道像我们班...有时候你去问同学问题,他们明明会,可是就是不教你,要不然就是跟你说:他都没看书,他时间不够...等到一考出来,就是他们成绩最高,其他人几乎都挨打。"
王进益点头。虽然对他而言,那是另一个世界,不过他可以想像,因为被打得最惨的,都是前段班的学生。有时下课经过他们教室,只能用哀鸿遍野形容那惨状。至于他们班,基本规则是不闹事、遵守校规即可。至于他自己,只要能为校争光,成绩通常不会差到哪去?他是要靠保送升学,而非联考成绩。
老师其实不太敢处罚他们这类学生的,除非真有必要。否则,老师虽然有藤条,不过他们也不是好欺负的!在他们的生态里,另有一套标准,当然,绝非是以课业成绩为标的。而是义气与勇气,讲的白一点,就是谁的势力大?谁的拳头硬?谁就是老大。
如果老师太叽叽歪歪,被拖到暗巷里毒打,也不是不可能的。
第005章
天敌与共生 (05.暧昧)
"你今天怎么会跟同学打架?"王进益问。
修文在心里反覆想着,如果据实以告实在有些丢脸,犹豫片刻之后才说:"他们应该是想脱我裤子...好玩吧?"
升上国中之后,男生之间经常喜欢以偷摸对方胯下为乐,有时是开玩笑,象征彼此亲密的一种另类打招呼方式。不过更多时候,代表着欺凌与歧视,当彼此关系并不亲密时更是如此。王进益他们班在下课时,便常有人这样玩。一般而言,前段班比较少见这种情形。至于异性,则以偷窥她们的内裤颜色为乐,等着突然的大风吹起,或是在阶梯间仰头,甚至利用小镜子都可以。
"所以不只一个人?"
修文摇头,他不想解释,也不想指认,更不想再谈这个话题。
"我以为只有那个林文正说..."
修文望着他,"你干嘛记他名字?"
王进益默不作声。
"你不要去打他喔!"修文急忙嘱咐,"你这样会被记过,我也会被老师处罚。"
"他如果又欺负你怎么办?"
"我以后把体育裤直接穿在里面就好了...他要是敢再碰我,我会揍他的,不过你不要帮我,这样不好。"
王进益再次沉默。
"你还没回答我!"修文说。
"我不会去打他,我找人去跟他说就好。"
"真的不用。"修文继续说:"我不希望你也被人家看成是小太保或流氓..."
"你有听到吗?"修文看着王进益,"我已经没什么朋友了..."
因为学区划分的缘故,修文与王进益都算是跨区就读。修文爸爸原本要他唸私校,不过母亲反对,他母亲对他成绩非常有信心,认定联考他一定可以轻骑过关,不必耗费时间与心力去读私校。王进益则是因为运动项目的关系,他的专长是田径和游泳,目前就读的国中正是重点发展的学校之一。
他当然知道目前在同一所国中就读的学生中,毕业于同一所小学的绝对不只他们二人。但对修文而言,他认识的人的确不多,反倒是知道他或听过他名字的人不少。他毕业时可是全校第一名,上台领教育部长奖,还代表毕业生致辞,而且还是乐队里罕见的男生钢琴手。他怎么看,就是一副乖巧聪颖又惹人疼爱的模样。即使是现在,他依然没有多大改变,只是国中生活,他显然不太适应。
听见修文将他归为少数的朋友,王进益心里不只感动。虽然两人身高从五年级开始便逐渐拉开距离,不过他一直很崇拜修文,这一点从没改变。他以前甚至不太敢跟修文说话,也不敢正视修文眼睛,特别是他笑的时候。尽管有时他并非修文说话的对象,他只是站在一旁,像道具般存在着,自己却依然感觉到比快乐还快乐的奇妙情绪,王进益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玩躲避球如果跟修文同队,他便会奋勇杀敌,设法把荣誉留给他;如果跟修文不同队,他大半会偷偷放水,出手时放轻力气,希望修文能够转败为胜。即使遇到敌我悬殊、胜券在握的时分,他也总是让修文存活到最后,再不落痕迹地轻轻将他除去。所幸现在自己长高了,彼此这样的姿态让他在说话时少了一层顾虑,不必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