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冷啊......连生揉搓著冻僵的手指,感觉到胳膊都有些发麻了。他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锺,再过半个小时图书馆就会闭馆,周围的人已经开始清理书包,陆陆续续有人离开座位。
轻微的桌椅摩擦地面的声音,悄然的脚步声响起後,不一会儿,偌大的课室里只剩下三五个坚定分子仍在聚精会神的盯著手中的书本。
K大的图书馆是K大校园中最古老的建筑之一,这栋外表有些灰暗陈旧的大楼当初采用的是偏欧式的建筑风格,内里却朴素的像四五十年代的筒子楼,早就被K大的学生们戏称为史上最具欺骗性的建筑之一。
阅览室的大厅摆著几个炭炉子,映著木棱子上的人像仿佛在跳跃,伟人们深邃而睿智的目光闪烁摇曳,默默的凝视著书桌前埋头苦读的年轻身影,亦是无声的见证著千百年来真理的薪火相传──"我扑在书本上,正如最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
滴答滴答,时空更加静谧,甚至能听见手指翻动书本的沙沙声......
迟念微微的抬起头,不动声色的又瞟的那个男生一眼,她已经画了他十分锺,只因为她发现他有一张轮廓意外清晰的侧脸。
仅就面部特征而言应该是一个很好的模特吧,亚洲人的五官大都柔和而细致,却缺乏肌肉的立体美和雕塑感,似乎思索著什麽的时候他的眉尖习惯性的轻轻拧著,挺直的鼻翼下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线,线条......迟念懊恼的咬著唇:迟念啊迟念,你真是不可救药了!
就是有心配合的模特都难免来点小动作什麽的。这个在大冬天却奇怪的穿著单薄衬衣的男生却将一动不动的冷峻侧面保持了将近二十分锺。
玲声响起,迟念看著这个男生利落的收拾起书包,好象听到有人喊他名字的样子的,匆匆的消失在下课的人流中。
"王连生,传达室有人找!"图书馆外,向海涛拍拍连生的肩膀,火车上结识後,念建筑专业的海涛与连生经常一起上自习和图书馆。室外,沁人心脾的寒意扑面而来,连生打了个激灵,把手放在嘴边呵呵热气。黑暗的寒风中,两人说笑著并肩而行。
天气虽冷,连生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清醒与自由。
一进传达室,看清眼前来人时连生楞了片刻,既而惊喜的叫到:"刘旺你小子,怎麽到这来了!"
刘旺看到连生也很激动,黝黑的脸冒著热气,他上前拉著连生从头看到脚说:"我来找我哥,你叔托我顺便给你稍点东西呢。"
连生一指刘旺,对向海涛说这是我以前最好的哥们儿,高中同学,现在当了面馆的小老板。
刘旺摇摇手:"你莫要听他说,我是羡慕死你们了,谁叫我以前光顾著玩呢,唉,老子现在看到书还是一个头两个大。"
话说玩三个人都笑起来了,第一次来大城市的刘旺兴奋的脸通红,眼睛亮晶晶的四处张望,忽然好象想起来什麽,从身边提起一个口袋递给连生:
"银锁叔说天气冷了,大衣用的著,里面还有两双鞋。"连生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件军绿的棉大衣,他认得这是银锁穿过的冬衣,一双崭新的棉鞋是连生奶奶缝的,一双解放牌胶鞋也是全新的,没见过。
连生提起口袋,对刘旺说:"好不容易来一趟,想先逛逛还是先吃饭?"
刘旺告诉连生说他哥在这个城市的一个歌舞厅打工,当保安,混的还不错。自己已经定了亲,连生说好啊,你小子本事了瞒了我多久?刘旺不好意思的解释自己明年可能要当爹了本来不想那麽早结婚的,连生笑著在他肩膀上擂了一拳。
半年多的分别,似乎在这两个童年的夥伴中拉开了一道无形的鸿沟,没有人刻意的察觉到有些东西发生了变化,刘旺说不出变化在哪里,也许给他更多的时间他能够渐渐接受这个环境中变的斯文了却更加难以接近的王连生。
他印象里那个霸道的,一肚子坏水的,打起架来不要命的,经常拿他当枪使却又很讲义气的连生。
连生说刘旺啊刘旺我怎麽觉得你越来越像我叔了,你以前可是聒噪的要命呢吵死人
刘旺突然抓住连生手臂:"连生,你叔他......你叔他不让我告诉你的,金三才当上了村长,他们家盖房子把你爷爷的坟刨了,你奶奶气的住院,银锁叔就去找他们,姓王的和姓金的就干起来了,金三才还放狼狗出来咬人,他女婿叫派出所来抓人,说什麽聚众斗殴,你叔也抓起来了。"
刘旺话音刚落冷不防被推的一个跄趔,"现在怎麽样了?"连生急急的问
刘旺小心翼翼的察看连生的脸色,那种没出息的惯性作用又涌遍全身,他嗫嚅著半天才憋出:"我也不知道,应该放出来了吧。"
连生冷眼瞧著刘旺的窝囊样子,拳头捏紧了又松开,仍下一句"你是苕还是麽司!"转身就走
回到宿舍,连生提起军大衣,抖了两抖,在灯光下用眼睛用手指慢慢的抚摩著,然後把头深深埋进衣服里,呼吸著上面的气味。
没有办法,现在的自己没有任何办法!
他感到自己眼眶有些发热,刘旺做错了,任何事情都不晓得好过晓得而无能为力。
厚实的衣料披上身,毫不意外的带来一阵温暖,连生把手插进口袋,摸到硬硬的东西,掏出来的是两张百元大钞,连生把钱紧紧的捏在手心,捏的发疼也浑然不觉,从来那个人给予他都是毫无疑问的接受,心底多少次为那样真挚无私的情意而震撼动容,可是为什麽这一次掌心的温度既硌手又烫手,沈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醉人的月光也笼罩著宁静的小山村,一片片,给石溪村的山山水水,狗子和房屋镀上了一层银色的铂金。万籁俱静,一天辛劳後农村人都早早的洗了歇下了,橘色的灯光亮起又熄灭,汉子们爬到自家女人的身上开始夜晚的耕耘,远远望去,零零星星的院落在夜色中沈默的坚守著,显得又寂寥又神秘。
金锁伸著脚,浑浑欲睡,李晓兰还在的时候,要像每个农村媳妇一样伺候他不下地的傻男人洗脚,年复一年,村里的男人们往往在热水和女人的细手中洗去了一天的疲惫,或喜或愁的沈入梦乡。李晓兰离开这个家後连生奶奶每天伺候金锁吃睡,现在连生奶奶住院,换银锁伺候他哥。
把金锁的脚按进热水里,揉搓著脚上的泥巴,愁眉不展的银锁楞楞的看著一漾一漾的水泼发起了呆......
泡的时间太久,金锁发出呜呜声要抽出脚,银锁如梦初醒的给傻子哥揩干脚丫子,傻子发出满足的鼾声睡的正香,银锁给他哥掖好被子,端著盆像屋外走去。
堂屋里空荡荡的,银锁吸著烟枪度来度去,月光打在男人魁梧的身架子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病床上连生奶奶哆哆嗦嗦的拿出一张纸:"银啊,去山西找你舅,妈就这一个弟,当年金锁的媳妇就是你舅帮的忙,你去找他他肯定不会不管的。"
"银啊,你到是吭个气啊!你是要气死你老娘啊!你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你哥想想啊,妈活不了多久,妈走了你哥怎麽办?你照看,大男人又要下地干活你咋能照看的好?家里不能没个女人哪!"
"银啊,你的婚事都是妈给耽误了,妈一想起来就悔的睡不著觉,妈知道妈心眼偏,你们兄弟两个,手心手背都是肉啊,你能打一辈子光棍叫人笑话?人家背後指戳的是当娘的啊!妈不是你後娘,妈心疼你连个热脚的人都没有,你这孩子到底是为啥呀?!"
"孽障啊,你伤你老娘的心,你跪下!"
银锁扑通一声跪在病床前,连生奶奶老泪纵横,指著银锁的脸,骂道:
"我知道你想什麽,你当爹当妈养大连生,你指望他将来给你养老送终是不是?你也不想想,将来连生也是要成家的人,他孝顺你,他找个城里的媳妇儿能不嫌你?能不嫌你哥?"
"我知道,这麽多年,你嘴上不说心肯定怨,你狠这个家拖累了你,你狠你哥,所以忍心看著你哥将来被城里人糟践是不是?"
银锁拉著连生奶奶的手,一颗鲜血淋漓的心仿佛叫人一点点的撕烂,一开口,声音抖的不象话:
"妈,你别说了,别说了,我从来没想过,从来没想过啊!"
连生奶奶叹口气,颤巍巍伸出手的抚上二儿子扭曲苦涩的脸:
"儿啊,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凤凰就是凤凰,鸡就是鸡,这就是命啊!儿啊,娘知道你苦,娘就是为你好,娘是想你活著有个盼头啊!"
"银呐,你告诉妈是为啥,你到底是为了啥不愿意找女人?你说个理给妈听听?"
"银啊,妈今天说了重话,你要真认我这个娘,就依了妈这一回,不然你叫妈拿什麽脸去见你爹啊!"
银锁挺直了腰杆,慢慢的闭了眼,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沈沈的飘出:
"妈,我依你,我啥都依你,只要你好好养著,咱一家人都好好的。"
烟草味儿弥漫在空气中,一圈圈散开,晕进夜雾里,银锁坐在堂屋外,凝视著头顶皎洁的银钩,那麽近,那麽远,钩著他的心......
他还记得那一年为著月荷的事他也是这样坐在月光下,那时候的月亮又大又圆,像金盆一样摇不可及,银锁像个傻小子一样等著月里的嫦娥下凡,等啊著,等的心都荒了......
那时候他的连生说啥来著。银锁记得可清楚著哩:"细叔别伤心,等我长大挣了钱就给叔盖个大房子住,娶个比月荷姐姐漂亮一万倍的老婆!"小小的连生把脸蛋贴著银锁的脖子磨痒痒,带著所有的希望和美好,从那个时候啊,从那个时候他的月亮就下凡来了,野地里的银锁背著连生就像背著一个月亮。
连生要什麽,银锁就给什麽,就是和侄儿偷偷摸摸的做那不要脸的事儿,即便罪孽深的要下地狱,抱上连生亲上连生那一刻他也觉得心里甜的发疼。
他是个男人啊,可他不後悔,他甘愿哩!脸上像发了烧,不自觉的,银锁的嘴角拉成一个弯弯,可渐渐的,那笑容变了味,变了苦......
银锁垂下头,再不敢看那月光。
进屋後,银锁从床底下翻出一个瓦罐,他把瓦罐倒在床上,倒出一堆残污破碎的零票,破的角的,被汗渍了的,揉皱的,角子分子,一块两块,五块,十块......。
零票子倒空後,飘出几张写著字的白纸条,那是借钱给连生奶奶看病,到供销社买稻种打的欠条,最後,蹦出一络用皮筋扎得紧紧的纸捆,那是几十张卖血单。
灯光有些昏暗,这些东西都摊开在床上,好半天後,银锁才拾起一张张烂的不成样子的零票,数了起来。
04
十年前,拐卖到石溪村的李晓兰被来解救他的大盖帽送回了山西老家。这麽多年那一天的情景一直在银锁的脑子里牢牢印著,清晰的好象发生在昨天,抱不住绝尘而去警车的傻子哥哥满脸是血的在黄土地里嚎啕扑腾,小侄儿连生苍白著脸,瘦弱的身躯在他怀里不停颤抖......
"细叔,妈去哪了?妈什麽时候回来?"小小的脸蛋盛满了惶恐和无助,让人揪心
虽然後来他努力的又当爹又当妈放下老爷们儿的架子努力满足这个苦命侄儿的一切要求,但是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失去身生母亲的锥心之痛还是在小孩子的心里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了吧,那一晚,连生发狠似的在银锁叔胸脯子上噬咬,至此之後绝口不提李晓兰,可是曾经有那麽一次两次银锁目睹连生对待一只恹恹一息的老鼠,小脚板踩上去残忍的碾动,老鼠的五脏六腑喷溅而出吱吱惨叫的碜人,那时的连生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直到银锁搭上孩子的肩膀,他才转过脸。银锁记得自己小时侯也会偶尔弄断蝴蝶的翅膀,蟋蟀的胳膊腿什麽的,大概小男孩天生都有些暴力的好奇心吧。
银锁不知道的是在他怀里撒娇黏人的小家夥早已成了石溪村的小霸王,打架掏鸟偷西瓜无所不干,离开单纯的孩童世界後拿显而易见的心计和恨劲说话已不再管用,目的也不是轻而易举就能达到,离家读书後,连生的性格才慢慢改变了些,也许,隐藏了些。
连生妈的去向一直是银锁的一块心病,他心里清楚,自己这个细叔毕竟不能代替孩子的亲妈,他想去山西打听打听李晓兰的下落,不知道嫂子过的好不好,幸福不幸福?如果......如果行得通他还想找回连生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位亲人,就算让让母子俩见上一面也好啊,毕竟,李晓兰以前是那麽疼儿子的。得知连生考上大学还能不高兴麽?
他曾经试著把要去山西找嫂子的想法吐露给连生,连生枕著胳膊望著屋顶,灰蒙蒙的屋棱上一只蜘蛛细心的结著它的网。银锁听到连生平静的开口:"那个女人不会再回来了,"会发光一样的少年翻过身,手指抚上银锁的眉眼,专注的看进憨实男人的眼
"现在我身边最重要的亲人就是你。"俊秀的面孔低下,粉红的舌头侵入男人微怔的口腔,无尽的情意融进彼此胶著的唇。
这个念头一旦点燃就很难熄灭,连生或许是负气的言语不能叫银锁死心
如果......如果嫂子同意,哪怕回来看看,他愿意供著嫂子,一点活不让干,也不让哥哥再欺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