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风穴内的叶凡早已挥开蛛网沙尘,清出可坐的地方。他被少年这般拉上跳下东奔西走了半天,衣衫凌乱,鬓发微散,也顾不得洁癖什么。少年回来后,自蔓藤间透入的微光,看见少年双颊泛红,鼻息沉重,知他拉着自己这个重他许多的成人避敌,内力消耗过多,心下怜惜,自袖内寻出汗巾为他拭汗。
少年大刺刺地傍着叶凡坐下,乖乖地任他擦着,微粗的布料拭过嫩颊,带来糙痛,却有着丝绸绝对比不上的温馨感,心下微动,不由睁开眼,看向叶凡。
“辛苦你了。”叶凡含笑收起汗巾,瞧了眼洞外,剑眉一挑。“不过你该不会想一直躲在这里吧?”
“当然不会!”少年不悦叶凡对自己的小瞧。“这只是权宜之计,我在等天黑,等他们点灯。当他们点灯时,就是他们视力不足之时。到时我灭了他们的灯,寻两个身形与我们相近的人,换上兵服,就可以冒充他们逃离雁荡。”
“哦。”叶凡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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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荡中麓,征为轩辕帝暂时行宫的锦绣山庄内,重兵层层,气氛低凝。轩辕帝的寝宫却是时不时便有人进出。
寝宫中龙涎吐香,纱帘重重,纱帘之后的轩辕帝一身明黄锦衣,发束龙冠,本是雄姿英发,斜倚着锦榻却失去三分气概,不住咳着,病体欠恙。
“你们又追丢那个少年。”
轻描直述的问话,下跪着的男子额头冷汗直泌,嘴巴发苦。“臣下……失职,有负职守。”
“第七次了……”轩辕帝摇了摇玉扇,微风轻动,直如地狱阴风。“再给个原谅你的理由吧。”
“臣下……臣下……”男子汗下如雨,呐呐无法成言,能说的理由在前六次已经说完了,连自己听来都嫌罗嗦,皇上耐性再好也无法容受这一再的失职吧……早在第一次追丢少年时他就已经有舍命的念头,能拖到现在也是难得。
坐在帘后的轩辕帝微抬扇子,小心地打了个哈欠。
“没话说了?”
“臣……无话可说,甘愿领罪。”男子心不甘情不愿地吐出唯一能说的话。
轩辕帝打量了男子片刻,突然笑了出声。“罢罢罢,再原谅你一次好了。你是说,少年今次已经失踪快一个时辰了。”
“是的。”男子不知皇上为何突然原谅自己,不会是想变着法子折磨人,心下更是寒意横生,周身凉透。“臣下自他们上次失踪之处寻起,来回巡逻三遍,却始终未寻出其他形踪。据臣想,他们可能是在半路上躲起来……”
“这种事还要现在才想到。”轩辕帝小声咕哝了下,又咳了声。“那你作了什么吩咐?”
“臣下已加派人手……”
“蠢材!”轩辕帝终于忍不住骂出口,又马上摇摇扇子掩饰失态。“……之前吩咐你寻找的人找齐了吗?”
男子不知自己哪里又惹怒了这位皇上,又是可怜又是无辜地看着纱帘,小心道:“找齐了,共找了六个与那两人身形相似的士兵。”
“好,等天色一暗,就将他们混入军中,放到那少年失踪的那段路去。”透过纱帘,见男子渐渐现出会意神色,微笑。“他们隐藏形踪,想要混水摸鱼趁乱逃走,我们就来个引蛇出洞,瓮中捉鳖,先为他们提供适合的人选……呵呵~~~注意盯着,就不信他们不自投罗网。”
男子已经退出寝宫了,轩辕帝又躺了片刻,叹了一声,整张脸都垮了下来。
“皇上啊皇上,您再不回来,万一我露馅,就算有您包庇也会以欺君之罪被剥掉一层皮的。”小心摸着颈间面具接汇处,一再确认有无问题,伪皇上真世子心中悲恸万分。“要是您老人家出了什么意外,我完蛋定了我的~~~~~拜拜托,您老人家快快回来吧,快快回来吧,快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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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叶凡,连连避开好几丛敌人,少年脸色微沉,不甘不愿却不得不承认。“还是被你猜中了。”
叶凡微笑地任少年带着好省脚力。“混水摸鱼之计并不太难,你能这样想,对方当然也能这样想,甚至反其道而行之,引我们入瓮。尤其此时,大家都认为树林比山路安全得多,我们定会从树林逃跑。所以,只要把握住这两点,在敌人欲擒故纵给出的那一霎时间内,伪装已易容逃入树林,再趁黑窜出,就可以在山路上平安行走了。”
少年的脸色又黑了一层,因为一切都被叶凡说中。过了会儿,他郁郁道:“欺敌之计时间一久就会被发现,接下来该换我们躲进树林。”
“再等等吧。”叶凡微微摇头。“依这树林宽广,他们至少还得半柱香时间才会确定我们不在。”
少年闻言更加沮丧,只觉得自己是个百无一用的蠢材,曾经自持的聪慧在叶凡面前完全不堪一击。
难道自己真的是个自以为是笨蛋?那些食客们的称赞都只是虚应了事?自己一直生活在他们的谎言中?……
“你已经很聪明了。”
哼,才不要你安慰!少年竖起耳朵。
“不是安慰你,是实话。依你现在的年龄,能作到这种地步,已经是非常难得了。”叶凡在奔波中不忘拍拍少年拉住自己的手。“你的天资之高,依我所见,亦不过三五人可与你相比。”
三五人?是哪三五人?——想问。
“可是,你却因为年龄限制而缺少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微怒!
“就是经验。
想要成功,一定要有三样,智慧,运气,经验。
智慧你已经有了,而且正在日渐增长中;运气可遇而不可求,暂时不谈;只有经验,你尚自不足,无法在第一反应就作出正确选择。”
少年身形一颤,回过眸来,等着叶凡解释。
“经验,是推测的依据,兵家常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只有清楚你的敌人是个怎么样的人的时候,你才可以以心度心来推测他在这处状态下应有的想法,再根据这个想法解出对应之道。而你想要清楚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就必须从他们处事的蛛丝马迹中去寻找,去推敲,去猜测。这时就需要你对人情事故,众生百相的了解。但这一点,是不可能一趔而就,必须从日常中积累下经验。
简单点说,就是实战与纸上谈兵的差别。”
少年呆了一呆,突然间醍醐灌顶,灵台顿明,只觉得往日里一直无法得心应手的地方突然破开了洞,一片空透。
这些道理平日里也是有人教的,只是知易行难,听过就忘。但在这生死关头,叶凡以自身行事为例,慢慢说起,却让少年明白,原来,他不是知易行难,而是知难行易。
知,是教不出来的,唯靠自己顿悟。
一窍点通,思绪如潮涌现。少年心神一时有点恍惚,只想趁着现在难得的机会多多想通些事儿。手上却一紧,被叶凡拉住。
怔怔回神,却见叶凡苦笑。“半柱香过了,快进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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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复行行,数度转移于山林之间,每每将陷于危机时,叶凡总会轻描淡写地提点着少年。但他却不愿直接提出解决方法来,只是要少年自己想,然后他来纠正。
少年隐隐觉出叶凡是趁机教导自己,嘴上还是不服,心下早服,努力将叶凡所说的话都记下来,就算一时悟不出也可以留日后慢慢想。
眼见雁荡主峰越离越远,已接近苍山支脉,守卫益见稀疏。少年渐渐放下心来,却听得前头叮咚数声瑶琴声响,有人歌曰:
“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之子期宿来,孤琴候箩径。”
少年一呆,叶凡翟然止步,神色微变。两人双双抬眼望去。此时正值远方曲径蜿蜒,竹木幽深,一株大树下,一人衣色淡黄,盘膝坐于地上抚琴而歌,神色闲散,悠然宁静若山中隐士抱琴偶涉浊世,风尘不染,丰神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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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与叶凡两人脚步似被冻住了般,即不能进,亦不能退——没想到费了半天的心血还是白搭,‘祈世子’早已在此处守株待兔等着两人自投罗网。
其中又以叶凡的感概最多,忍不住看了眼少年。
他自少便是在与轩辕的勾心斗角间长大的,长久对持造成的后果,轩辕所想的他大半能猜中,但他会走的路数轩辕也多半会看出来。今次雁荡对抗实是事出意外,未曾有所准备。自知实力落于下风,若再被轩辕猜出下步所行,定当一败涂地。因此他才三缄其口,一概由少年做出选择,个人只在一旁适当指点。没想到少年想法与他过于相似,七转八扭下,居然还是走进了轩辕的算计。
这边叶凡还在叹气,那边‘祈世子’淡淡抬眼,瞧了两人一眼,含笑垂睫,中指一挑,羽徽齐发,继续唱道: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花上有黄鹂。
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
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少年尚不明白,却觉手上一痛,叶凡不知为何,竟然忘了两人的手尚自交握着,捉紧了双手。而叶凡本身却未曾察觉,只是遥遥望着那弹琴的人影,目光看似清澈,却清得比他的悠远更无法捉摸。
握着他的手是人是自己,站在他身边的人是自己,可是……只要见了面,属于这两人特有的空间,就再也没人可进入——少年怔怔地望着身旁的叶凡,怔怔地看着他目光落在那人身上,心下突起一阵无名燥怒,手上不由加重了力道。
眯眼恶狠狠地瞪着叶凡,想看他何时才会想起自己。
叶凡突然发觉自己忽略了少年。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以少年易感善疑的心情,却不知会生出怎样的误会,急急低头,已知不及,少年正瞪着一双滴溜溜的猫眼,大敌当前,还有空张牙舞爪,嗔怒切齿。
头好痛……叶凡微微一笑。“现在你要怎么办呢?”
啊?!少年呆了一下,不知叶凡是在对着谁说。
“前面那个家伙很不好处理,你打是打不过他,逃也逃不开他,你现在要怎么办?”叶凡很有耐性地再问一遍。
少年立时脸色下沉,剑眉倒竖。可恶,居然敢用现在的危险来威胁他闭嘴!这家伙……这家伙……
裂帛声起,惊心动魄!少年虽及时运功护住了心脉,仍是为琴声嘎止时搀杂的强大内力所伤,一声闷哼,满口甜腥之气哽住气脉。他在此时还顾及叶凡不谙武功,不知会受到怎样伤害,却见叶凡虽然神色微带不悦怒视‘祈世子’,却是针对少年受伤一事,本身并没受到什么伤害。
‘祈世子’推琴起身,含笑迎客,目光在少年与叶凡身上来回。“两位能够平安无事地来到此地,区区甚感欣慰,看来……你还是宝刀未老啊。”
叶凡一手搭在少年脉门上,确定他的伤势无大碍,这才松手,颦眉微笑,笑中带冷。“客气了,有劳阁下如此挂念,我们受宠若惊,担当不起。”
‘祈世子’笑容依旧,一双利眸终于停在叶凡身上,慢慢叹气。“我是真的感到高兴,你怎反而生气?难道我们之间一定要这般莫名其妙地针锋相对吗?现在的你与我,已经不再是当年势不两立的处境,何必这般倔强,不如改变一下态度?”
“你的高兴我无福消受,而我的态度既不需要改变,也不曾想过改变。”叶凡漠然冷声,整张脸都沉了下来,“我与你从来就不是可以和平共处的。”
少年眨着眼看看叶凡又看看‘祈世子’,唇角下撇——可恶!为什么一对着这家伙叶凡就会变得火气十足,他一向都很冷静镇定的……
‘祈世子’凝目细瞧叶凡,突而笑起。“唉,可惜你脸上总爱戴个劳么子,不然你此时的脸色想必是我最爱瞧的了。啧,三年不见,你的修养好像变糟了。”
叶凡一惊,突然将目光转向,不再与‘祈世子’对视,心下已是百思千转,利害想遍。
“久违三年,我也不愿你我再次相见又这是这般场面。”‘祈世子’看着叶凡垂下的长睫,轻笑了声。“只是形势比人强,你我皆是自作自受,果然怨不得人。不过……你三年前曾应我一事,没忘了吧!本来还想着你我若能再次见面,定是风光旖旎……”
叶凡耳根一阵火辣,眨了下眼,趁少年还没听懂之前,淡淡打断。“形势比人强——说得真是好。就不知伊祁何辜,也成了自作自受?”
“伊祁?!”‘祈世子’本是从容微笑着的,此时却是一怔,眼睛扫过少年,隐隐有着奇怪光芒。“他竟会告诉你他的真名……”顿了片刻,突然又吃吃笑道:“看来你的魄力依旧,就算没了昔日的光环,见到你的人,还是会自然而然地聚集在你身边。”
语气不知是妒是羡,是喜是厌,玉扇不知何时又拿了出来,刷地一声打开,逍遥轻挥。
“有么?过奖了。”叶凡无谓地笑笑,背脊却已寒起,心下警惕。最怕轩辕这般不冷不热无喜无怒地说着话,每当如此,都是轩辕放任本性的时候。此人性烈激傲,有着剑走偏锋的险与算无遗策的狠,身为帝王时,清明圆和,以天下大局为重,常抑制着本性的狂、险、狠,所计所为大皆以治国之道为主,深得圆融二字。但一旦解开帝王的枷锁,任性而行时,谁也不知他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来。
两人都是面上带笑,喜乐无限,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生怕错过一丝细节造成失败。轩辕虽心中早有成竹,但面对着才霸天下的昔年旧敌,再小心上百倍也是值得的——如果能一举擒下二人的话。
双方对峙,场面话都已说尽,只剩下暗潮涌动。少年自觉此时自己不宜插手,虽是不悦叶凡与祈世子间那么多自己无法插入的往事,但还是静立一旁。就在此时,东北方向突然啵地发出一声细响,极轻极细,但随之而起的,却是大量烟雾,借着西南风的吹拂,顷刻间便弥漫了小径方圆十数丈内的视野,浓雾蔽天。
异变横生,双方虽不知插手者何人,但都应变极快。轩辕在听到声响时便欺身上前,右手劲道先身而发,凌空袭向叶凡胸前紫宫。叶凡虽是同时侧身,可惜内力尽失,反应上总不如轩辕之快,虽偏开紫宫穴,却避不开劲气临身,胸前衣衫破处,一道红痕应声而现。
轩辕也无意凭此一击就制住叶凡,只是先发制人令叶凡无法分心旁算,止住他的行踪。叶凡这一稍顿,已让轩辕靠近二人。玉扇再次点向叶凡紫宫穴。
少年自知能力不足,但更不愿见叶凡被轩辕所伤,见状不顾心脉受损,硬是凝起真气强行冲开哽住气脉的内伤,同时双指一骈,碎星指对上玉扇,劲气冲击劲气,大有舍了左手不要也要保护叶凡。
这种不在计算中的鲁莽,让叶凡神色大变。没想到少年对自己如此重视,早超过最初的预计,甚为后悔。而轩辕也没料到少年会这般玉石俱焚,心下微怒,又有所顾忌,叹息了声,玉扇一斜,临时变招收回真气。
若在往日,临时收招倒是无妨,此时他身上带伤,又急着制住二人,这一招至少花了八成真力,急速收回下,纵他真力已达返朴归真的境界,亦不由脸色发白,身形稍钝。
雾气沉沉,终于掩去了所有的身影。下一个霎间,四周不断传来掠空之声,呼喝来去,夹杂着暗器破空之声,轩辕侧身相避,与此同时,近在咫尺的叶凡与少年双双消失在浓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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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现在呢?”
依然远远缀着冷观林间异变的两人中,有人问话了。
“不行,还不到时间。”年轻人摇头,撩着鬓边垂发。“此事有些奇怪,我们再看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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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公子但请放心,我们绝无恶意。”
“好说好说。”
“此时处境尚险,我们不方便坦言相告,还请两位忍耐片刻。”
“无妨无妨。”
“为了方便行动着想,我们要点两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