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 下————端仱
端仱  发于:2009年07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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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梅大人送衣服来了。』一个浣衣局的年长内侍捧著一叠衣物站在西苑後门处等待通报。门房看了一眼,顺手招来正从旁边经过的一对男女仆役将衣物送到梅留云的宅子里。

  『真好啊,什麽时候我也可以穿这种锦缎丝绸的上等料子?』小丫环轻轻抚摸著衣料,语带羡慕。

  『身份不同,这衣料可都是王爷亲自挑选,由针工局精制的。』另一个有些酸溜溜的回口,『一个寻常侍从,哪有本事让王爷赏一座宅子给他?』

  两人来到梅留云的宅子,小丫环将衣物仔细的收进衣箱里。男侍从则手叉腰左右张望,他原本以为屋里会雕龙画凤的多麽奢华,没想到却相当简单。

  『这是我第一次进梅大人的房里。』小丫环脸色泛红有些害羞,『真是清雅,一点也不浮夸。』

  男侍从刁难似的伸手敲敲家俱,『清雅?这都是上等鸂鶒木、檀木家俱,奢侈的很!』

  小丫环不以为意,继续在房里东摸西看。她注意到床旁的矮几上放著一叠东西,好奇的展开一看,是金丝罩甲、貂鼠毛云字披肩和暖耳。『我从来没有看过梅大人穿罩甲,一定很威风。』

  男侍从不屑的看著小丫环一眼,『你真傻呀。告诉你,金丝罩甲是大将军才能用的;云字披肩和暖耳是朝中一等大员穿戴,就算是内廷里,也只有各监的掌印、秉笔才能用。如果不是王爷纵容,怎麽能有这些东西?根本是逾越。』

  听说再不久就是兵部校典,金丝罩甲必然是为了大校才拿出来准备,男侍从心想。看著罩甲上的金丝光豔诱人,他乾脆拿起金丝罩甲,『什麽梅大人,说穿了,也和我们一样是府里的下人。他能穿的东西,我也能穿!』接著他便脱下自己的外挂,一股脑的将金丝罩甲穿上。『你看,穿在我身上威不威风?』

  『别胡闹了......』小丫环吃吃笑了起来。

  突然间却『啊!』的一声,凄厉的惊叫响彻整著西苑。

  朱宸济在禅房里被尖叫声扰了清静。他打开门没好气的说:『吵什麽?』却见到一名内侍飞奔过来跪倒在他面前:『王爷,梅、梅大人那......出事了!』

  梅留云出事了?朱宸济的脸唰得变成惨白,脑中空白一片。什麽都没说甚至想也没想的火速赶到梅留云的宅子里。

  一踏进房里,朱宸济立刻看到穿著金丝罩甲的人倒在地上。他的心脏几乎从口里呕出来,就要飞扑上去把人抱起。朱宸济的力气原本就大、性急之下更是蛮力,旁边五六个近卫联手都拦他不住。

  『王爷,不是梅大人。』看朱宸济心急的失了方寸,内医立刻澄清;朱宸济果然稍微镇静,『什麽?』

  内医将地上的人翻过来,原来是府里的侍从,七孔流血的死状非常狰狞。发现不是梅留云,朱宸济惊魂甫定,转身立刻狠狠的赏了通报的内侍一巴掌,打得对方口吐鲜血跌在地上,怒斥:『胡说八道,给谁触霉头?』

  看朱宸济震怒,旁边的人全都跪了下来。『王爷息怒。』朱宸济掐了掐鼻梁山根处,强迫自己沉著思考。他先深吸一口气,叫来内医低声问道:『发生了什麽事?怎麽死的?』

  『王爷,金丝罩甲上被喂了毒。』内医说:『至於是什麽毒,请给下官一点时间才能查明。』

  那是他送给梅留云的金丝罩甲,就算知道是什麽毒,也不会改变有人要害梅留云的事实。『不。立刻把这个人连罩甲一起烧掉,披肩和暖耳也一并销毁,是什麽毒不需要查了。』朱宸济虎目一瞪,指著在场所有的人:『听好了,不准走漏半点风声。如果让梅留云知道一点点消息,不管是谁透露的,你们这些在场的人一率格杀无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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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留云一进屋里便看见朱宸济正坐著等他。朱宸济脸上挂著微笑,但笑容牵强而疲惫。梅留云感觉气氛有些诡异,於是走到他身边正要开口问,朱宸济却更快的冲上来紧紧的搂住梅留云。

  朱宸济的心跳声强烈而急躁,双臂像铁钳一样有力,搂得梅留云几乎透不过气,胸肋也隐隐作痛。过了好一会儿朱宸济才松开手,二话不说的拉著梅留云走进卧房里。

  彷佛想留下深刻印象似的,朱宸济比平常更热切而激昂的求爱,让梅留云毫无办法思考只能依照本能与对方相互回应,教他几乎力竭。在经过数次高潮之後,梅留云闭上双眼趴著休息,朱宸济则紧靠在他旁边,手指循著他肌理匀称的背线游移轻抚。

  虽然梅留云已经习惯了朱宸济的暴喜暴怒,但是朱宸济当天的表现却不知道为什麽教他心生一种山雨欲来的不安感。

  『从明天开始......』过了一会儿,朱宸济终於开口:『你离开西苑到金陵去。』

  梅留云一懔,难道是预感成真。『为什麽?』

  『别多问。』朱宸济的手停在他的腰上,『我有我的苦衷。你先南下,我一找到机会立刻和你联络。』

  总是这样,只能听从对方的摆布,呼之即来挥之则去,梅留云彻底感觉自己的悲哀。的确,梅留云知道自己出身卑微,但并不表示他的人格低贱。他顿时心生反感,语气鄙夷的回答:『苦衷?我不过是个下人,只要王爷金口一开,我就立刻离开西苑,决不留恋。王爷何苦费神编造藉口?』

  『你在说什麽?』朱宸济心头一紧,他是逼不得已才忍痛让梅留云离开自己身边,没想到换来的竟是对方一句毫不留恋。『留不留在这里你一点也无所谓?』

  『我的去留与否,什麽时後轮到自己做主了?向来都是王爷说了算,不是吗?』梅留云冷冷的说:『我不过是王爷的枕头。』

  『王爷的枕头?』朱宸济将梅留云翻转过来面对自己,用力扼住他的颈子,声音气得颤抖:『哪个王爷的枕头?或者你的意思是,只要是王爷,你这个枕头上谁的床都可以?』

  梅留云被勒的满脸胀红,却毫不畏惧的迎视著朱宸济;他勉强扳开朱宸济的手指,故意以自贬讥讽的语气说:『王爷如果办完事,没有其他需要的话,请容小的告退。』

  话才说完,梅留云便知道已经重伤了对方。他从来没有看过朱宸济流露出如此受辱又绝望的表情。『你给我滚。』朱宸济松开手,闭上眼睛,低声说。

  梅留云犹豫片刻,正要翻身跳下时,朱宸济双眼再度张开,眼神变得异常残暴,并且再度掐住他的咽喉,几乎教他窒息,『滚出去!』朱宸济大声吼道,同时把梅留云甩下床,让他飞摔到墙角的衣箱旁。

  梅留云挣扎著站起来,一句话也不说的迅速穿上原本的衣服,立刻转身朝门口的方向走去。

  看著梅留云一脸傲然,两袖清风什麽都不拿就大步离去,好像甚麽都不牵挂,朱宸济不由得更加气恼:『狗东西听好了,只要出了那个门,就别再回来!』他冷笑一声,『我要看看没有了王爷当靠山,你怎麽活下去!』

  听到朱宸济的话,梅留云真的在门槛前停下脚步。但他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回答:『朱宸济,别瞧不起人。』说完,便跨出门连夜离开了西苑。

  看著梅留云的背影,朱宸济希望他能表现出一点依依不舍、或些许行人立马意迟迟,然而他却如此坚决,甚至没有侧头望自己一眼的迹象。朱宸济的心瞬间冻结。

  当梅留云走出西苑之後,朱宸济立刻到练武房提了一柄斧头,怒发冲冠的回到他赏给梅留云的宅子,从床开始将里面所有的家俱劈得碎烂。接著又在宅子里洒了油,点燃一把火将宅子以及宅子里的回忆烧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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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离开我!』

  在寒山寺的厢房里,朱宸济满身冷汗的从床上弹坐起来。已经过了几年,他只要梦到梅留云离开时的景况、当时冷漠的眼神和绝情的态度,依旧会让他又急又气的从睡梦中惊醒。

  当梅留云离开之後,朱宸济变本加厉的游戏人间,然而他的心却是一潭死水,波澜不兴。直到与梅留云再次相遇,他才知道自己是自欺欺人:并不是他决定「不再爱某个人」之後感情就会自动烟消云散这麽简单。几经回想,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当时太年少轻狂,才会那麽意气用事。

  如果能够重新来过,朱宸济心想,他会怎麽做、又应该怎麽做?

  『丰四爷。』突然有人敲门打断了朱宸济的思绪。朱宸济心中正烦躁,并没有回答;门外的人又敲了一次:『丰四爷,是我:卢文电。』

  朱宸济於是打开了门,迳自坐在太师椅上,却不招呼卢文电坐下。『四爷。』卢文电站著对朱宸济毕恭毕敬的作了个揖。

  以朱宸济的态度,如果是之前的卢文电必然会勃然大怒。卢阳庄在地方上颇有声望、他从小也算娇生惯养,怎麽受得了别人如此傲慢的对待。但是今非昔比,为了报仇血恨,他什麽都愿意牺牲。更何况,根据卢文电观察这个丰四的举止风度,决不是等閒之辈,恭敬卑微一点绝对只有好处。

  朱宸济依旧一言不发,只是轻轻点个头表示卢文电可以开始说话。『四爷,今天......』卢文电清了清喉咙,突然注意到朱宸济的神色疲惫,於是关心的问:『四爷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是否需要我......』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卢文电话还没说完,朱宸济便不耐烦的打断,『这样的话,你可以滚了。』

  57

  好心被当驴肝肺,卢文电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不......四爷,有一件关於我师父的事禀报。』

  朱宸济终於抬头看著他,『说。』

  『我师父说要将亡父和亡兄的尸骨入殓下葬,并且请寒山寺的住持大师举行超渡法会。』

  『那不是很好吗。』朱宸济原以为有什麽重大进展,没想到是这件事。『你既然叫他「师父」,他做主为你的家人处理後事也无可厚非,你可得感谢他。』

  卢文电呆了一下,接著忍不住露出微笑,『我师父也这麽说。而且,说这些话的神情语气也和四爷一模一样。』

  以往,这类和梅留云心有灵犀的状况总会让朱宸济乐上半天。然而现在时机不对,只会让他更失落感慨。卢文电自然不知道朱宸济的心情,於是又继续说:『不只如此,我师父还想要把我二哥的坟一起牵葬。』

  朱宸济的耳朵竖了起来,『要挖卢文雨的坟?』

  『是啊。我一直反对,说二哥已经入土为安,不需要牵葬了。师父却说我二哥生前无法对我父亲尽孝,现在父子能在黄泉团聚相信我二哥也是愿意的。』

  『他......要开卢文雨的棺?要验尸检骨?』

  『不。』卢文电连忙摇头,『他说只是移棺让他和家父合葬,并不开棺。』

  朱宸济心下沉吟。『现在甚麽时辰?』

  『子时刚过。』卢文电回答,『怎麽了?』

  朱宸济沉默不语。望向窗外,心想或许是慧剑斩旧丝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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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遣走了卢文电,朱宸济来到寒山寺的另一处厢房前。从紧闭的窗户中透出房内的依稀灯火,据他所知─如果那个人的习惯未变─现在必然还没入睡。朱宸济鼓足气,慢慢的敲了三声门。

  『什麽人?』房里的人语气警觉的问道。

  『我。』朱宸济希望也相信对方认得出他的声音。房里的人沉默一会儿,接著缓缓的说:『这麽晚了......有何贵干?』

  『我睡不著,可以请千户大人赏脸陪伴一下吗?』

  梅留云犹豫著将门半打开,看到朱宸济的脸,於心不忍还是让他进门。『到底有什麽事?』梅留云做出请朱宸济坐下的手势,朱宸济却不坐,只是怔怔的盯著他看。『我想见你,如此而已。』

  梅留云别过脸,『丰四爷又想耍什麽花样?』

  『真的只是想见你,同时坦承一件事。』朱宸济握住梅留云的手,『一件很重要的事。』

  朱宸济深吸了一口气,『我这次来寒山寺,其实是为了十二......』

  『为了十二年前的毒杀案,重要人证卢文雨没死。』梅留云打断对方的话,接下去说:『把卢文电交付到我身边,想必也是为了相同的原因。』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朱宸济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当初因为不想把你卷进麻烦,所以才没有......』

  『把我蒙在鼓里才更麻烦。』梅留云闭上眼睛,摇摇头,『几年前就该说的事,现在晚了。』

  梅留云言下所指的其实是他自身的状况。他现在身染慢性毒:信期红,如果要自救,就必须早一步找到卢文雨才行。

  『晚了?』

  朱宸济有些失落,『我猜想你应该会这麽回答。』他往梅留云身边靠近一步,『不过还是抱著一丝希望,希望可以从头来过。』

  梅留云和朱宸济之间依旧保持著一小段距离,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却像融雪般的渐渐软化。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只是对望著。过了许久,朱宸济终於开口:『我可以睡在你这里吗?』

  梅留云愣了一下,这一步未免跨得太快了。朱宸济看见梅留云的尴尬腼腆,笑著说:『我没有别的意思。真的,今晚就好。』

  朱宸济的眼神近似乞怜,梅留云於是默许了他的要求。不管怎麽说朱宸济毕竟是王爷,梅留云因此让朱宸济睡在他的床上,自己则准备到旁边的椅子上坐著休息。才从床沿站起来,朱宸济却抓住他的手腕向内一拉,让梅留云又坐了下来。

  梅留云有些忐忑,以为朱宸济又要藉故动手动脚;然而朱宸济却只是抱著他的腰,头枕在他腿上,『还是这个枕头最好。』

  梅留云闭上眼睛,一瞬间彷佛又回到了往日。不知道为什麽,朱宸济就是有办法勾住他心里最没有防备的角落。

  『我不是......』梅留云企图抗议,却发现枕在他腿上的人已经深沉的进入梦乡。

  59

  翌日,梅留云依照成诺请寒山寺为卢文电的家人张罗丧礼出殡事宜。看见梅留云难得的气色红润,卢文电不禁有些怀疑。前一晚他告退之後,偷看到丰四─也就是朱宸济─离开厢房,直到今天早晨都没有回来。

  『梅千户今天神采飞扬,有什麽好消息吗?』来到锦衣卫衙门,孙隆参看梅留云似乎心情很好便开口说道。

  梅留云一怔,假装听不懂,『什麽好消息?』接著话锋一转,『孙总旗,调查罗教判贼下落一事有进展了吗?』

  『喔,属下已经加派缇骑进行调查,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

  『越快越好。此事不宜再拖延下去。』梅留云点点头,接著转而对卢文电说:『卢四公子,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必须请教你。』

  卢文电心中一懔,下意识的防卫起来。梅留云想问什麽,有关丰四的事吗?『师父有事直接吩咐就好,说什麽请教?』

  梅留云沉吟片刻,突然抽出腰带上的扇子,朝卢文电的左臂打过去。卢文电一惊,心想该不会是怀疑丰四和自己的关系於是故意试探,立刻往旁边一闪,同时右掌翻出,往梅留云的胸口大穴直拍过去;梅留云向後一闪,将手上的扇子一横,顺势抵向卢文电的咽喉。

  『千户手下留情!』两人突然斗了起来,孙隆参吓了一跳,立刻不假思索的喊道:『这个傻小子不是千户的对手!』

  梅留云手上的扇子只是轻轻掠过,卢文电知道他如果想得话,的确可以立刻要了自己的命。『梅千户......』

  『现在不叫我「师父」了?』梅留云收回扇子,微笑著说。卢文电低下头,『师父饶命!』

  『卢四公子,我先前曾和贵府的兄弟交过手,你们的功夫不弱,可以想像令尊必然更高强;寻常缇骑或东厂番役不是你们的对手。』梅留云严肃的问道:『上卢阳庄闹事并捉走卢庄主的人究竟是什麽人?』

  卢文电敲了一下头,他竟然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一层。不,并非他不曾思考,而是只要想起那天他们父子在破庙里遭受毒打、哥哥和父亲接连惨死的状况,就教他脑中晕眩,恶心欲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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