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眼————春暖
春暖  发于:2009年07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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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乱的脚步声不绝于耳。莫边城在地上翻了个身,听着靳倾远去的声音,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腿好痛,回去又要被医生骂了吧。
睁开眼,意外地看到一个身影停在楼梯拐弯处,扬起脸看着自己。
他一步一步地走上来,半扶半抱的把自己弄上了轮椅,推着他转身走出楼道。在电梯里他听到他轻轻的叹息,“为什么开始尝试激怒我,不安抚我……”
他不露声色的在光滑如镜的电梯内壁上端详他的脸,少年的轮廓几乎已经褪尽,只除了那么鲜明青涩的哀伤表情。
一路无话。
路途即将终结的时候他轻轻的说,“——对不起。”
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想欺骗你。
不知靳倾听见了没有。他平稳的推着轮椅走在阳光底下,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第十三章
那天以后靳倾开始投入前所未有的忙碌生活中。改了名字,入了莫家户籍,正式搬进莫家大宅。莫老太爷给他找了许多家庭教师,要在三个月内把他缺失的几年补回来。稍有空闲就要跟着林家明四处奔走,一开始是公司运营,后来也开始列席帮派的干部会议。但是莫老太爷始终把他看得很紧,所以他感觉得到恶意的眼光,却没有遭遇实质性的威胁。

忙碌是很有好处的,可以让人没有精力去想很多事情。
可以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抬起头放松一下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莫家举办盛大酒会,把他正式推介给外界。他在觥筹交错和香氛美酒中一眼看到了莫边城,合宜的打扮,清淡的笑容。月余不见,他已经康复出院了。

靳倾在众多眼球的流转和注视中不着痕迹的向莫边城的方向移动。可是二叔比他先接近,他喝醉了,直勾勾的盯着莫边城退避的眼,熏熏酒气直喷到他脸上。“莫边城,算你狠,我们都错看了你……”酒气上冲打了个咯,他红着脸鄙夷的笑起来,“伺候完老子现在轮到儿子,你真不愧是莫存尚的家奴……”话越来越不对,立刻有人上来一边劝说一边把他拖向休息室。靳倾没有忽略一路上莫家亲族的脸上几乎毫不掩饰的嫌弃和轻看。

这个人性情粗浅直露,却有个那么阴沉霸道的儿子,也算有趣。不过,他忍不住想,莫家从黑道世家转入A城上流社会也不过短短三代,这些莫氏子孙哪里来的那么多身为上流人士的骄傲和矜贵?

——当真是时势改变人。
不露声色的转到稍显尴尬但仍平静自持的莫边城身边,冲他做了个手势,让他跟自己到阳台上去。正在开口说:“你……”
脚下忽然传来震动的触感,同时大厅外响起沉闷的爆破声。莫边城的眼光忽然犀利起来,一把抓了靳倾矮身蹲下。不知谁在这时拉断了电闸,大厅里忽然漆黑一片,尚未反应过来的华服男女们立刻发出毫不优雅的尖声悚叫。

酒会现场陷入一片混乱。
没有接连的爆炸发生。莫边城拉着靳倾趁乱潜进阳台,趁着夜色看到楼下的保全人员已经开始忙乱的身影,转过头轻轻对靳倾说了一声:“走。”
他轻车熟路的带着靳倾左拐右绕,钻进一个偏僻的小门,在黑暗中摸索了一段,打开一扇隐秘的小门,走进流华月色之中。
出口是在花园里。他们在灌木的掩护下向门口接近,隐隐听到青帮保全人员压低的声音:“发现红帮的人!”然后是几声消音枪响。
对望一眼,放下了交握的手。
通过门口的时候被发现了。“什么人!”几柄枪立刻抵了过来,又被人压了下去。
“原来是少爷。这里出了点事故,我们正要护送您离开。”
“莫特助护送我就可以了,不要声张。”
“那么我们送您上车……”招手让人把车开过来。
为首那人正要开门,靳倾眼尖看到轮胎上似乎沾了一小滩液体,似乎是血液。于是上前两步,向里瞥了一眼,不露痕迹的转身说:“叫司机下来,你去开车。”
那人答了一声是,转身走到前边。
莫边城皱了皱眉头,挡在靳倾身前把车门打开一条细缝,一手拔出了枪。靳倾在他耳边轻声说:“这个人我认识……”
莫边城转身瞪了他一眼,稍作犹豫,打开门钻了进去。关起车门,升起隔音玻璃挡住周围视线,用枪指着座位底下沉声说:“出来。”
首先伸出的是一双只剩下七根指头的手,然后一个人嬉皮笑脸的钻了出来。
当时莫边城低着头,一张脸全部埋在阴影中,所以靳倾无从考证他那时的表情是否可以称得上近似于狰狞。他只觉得莫边城的身上忽然爆发出锐利的杀气,整个姿势僵硬起来。他牢牢地把枪抵住了那人正打算脱离地面的头,用一种靳倾从未听过的清晰而暗沉的声音说:

“刀疤五,你居然敢出现在我的面前。”
靳倾当时毫不怀疑,他随时都会不顾一切的开枪。
刀疤五双手摊开躺在地上,颇有些尴尬却不怕死的笑。
“莫助,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呐。本来我只是瞄准了这是倾少爷的车……”
他撑起手臂想爬起来,莫边城威胁的晃了晃手枪,把他逼了回去。
“别在我面前耍花样。里面的爆破是你做的?”
“不是,绝对不是。”刀疤五苦笑起来,“我只是知道有这么出戏所以跑来看热闹的,结果被你们的人发现,不明不白的挨了枪子儿……”
莫边城朝他流血的左臂踢了一脚,他立刻疼痛的蜷缩起身体,爆发式的大喊:
“你奶奶的!莫边城,几十年前的事你怎么还记到现在?咱们各为其主,有种你把我们老大毙了去!”
莫边城慢慢转头过来,冲着靳倾微微一笑,如果不论其中乖戾阴狠的气质那倒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清俊的笑容,他说:
“靳倾,你的这位大哥——你父亲被杀的那次偷袭就是他负责的。”
平心而论——这句话在靳倾心里引起的震动并没有达到莫边城想象的程度。他自小不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所以这些世仇家恨并不很能引起他的切肤感受。与此相比他更惊诧于莫边城暴露出的如此锐利的一面。但是他只是盯着刀疤五不说话,所以莫边城也就满意的回头去关注躺在地上脸色越来越难堪的那个人了。

刀疤五试图安抚莫边城:“呐,咱们就事论事,我们各为其主,我自己并没特意刁难过你。那次你伤了左眼,我也丢了三根指头。咱们可不可以不要再缠在旧事上?我这次真的是很友善的来找倾少爷的!”

“你也不过就是被追得走投无路逃上车来的,你倒有自信他不会把你交出去?”
“哈哈,倾仔的性情我还是晓得的……”
“今天晚上是谁做的?”
“莫云飞。”
“你怎么知道?”
“倾少爷刚回莫家的时候他找过我,想和我联手做一场戏干掉倾少爷……当然我没答应,且不管倾少爷跟我们老大的关系,我自己也是不会同意的……然后我就找人盯着他了。”

“今天晚上来的是谁?”
“紫龙堂,一帮不懂事的小虾米。莫云飞只是想利用他们给倾少爷一个下马威,倒没准备在今晚杀人。”然后又立刻补充,“要是真有那个打算我当然会通知……”
“也就不会来了是吧。”靳倾插嘴。“五哥的习性我也是清楚的。”
刀疤五面露尴尬:“少爷,你别……”
“放心,我不会跟你算老账。”他迎上莫边城看过来的眼,“一边是我爷爷,一边是我外公,我能怎么样。”
莫边城轻轻的把头转了过去。
三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不过我很惊讶,原来世界真的这么小。而且每个人都有一张不一样的脸——”
靳倾看着莫边城。刀疤五不知是不是会错了意,或者只是想讨好,接上话说:“是啊,莫助这些年确实安静了很多。想当年他和你父亲两个人独闯中东,谈判失败后重创阿拉伯人并且穿越沙漠全身而退,那时可称得上叱咤风云……”下面的话被莫边城冷冷的眼刀逼了回去。

“出去。”
“什么?”
“我叫你滚下车去,这是看在你带过靳倾的份上。”
“可是现在——你是要我在车行驶的时候跳车走?”刀疤五冒出了冷汗,求救的看向靳倾。后者耸耸肩膀,“你总不想被前面的人发现吧。”
他犹豫的时候莫边城已经打开了车门,踢了他一脚示意他起来,用枪抵住了他的后背。
刀疤五咬咬牙,抱住受伤的左臂闭上眼睛作势要跳,莫边城已经一脚把他踹了下去,关上车门。
只听见外面一声闷响。
车速慢下来。
莫边城打开隔音玻璃,冲着前面说了一声:“没事,不小心开了一下车门。”
前面答了一声是,重新提速。
第十四章
车里安静下来,立刻感觉到尴尬。两个人各自看着地面,默不作声。
忽然靳倾伸出手来,调情一般挑起莫边城的下巴转过他的脸。莫边城愣了一下,居然脸红了。
随即怒了。
一把打掉了靳倾的手,正要发作,却见靳倾专注的神情,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摘去了自己的眼镜,然后轻轻的在自己的额头眼角抚摸。略微粗糙的指腹划过皮肤,划过血管,划过布于其上的伤痕,极尽温柔。

氤氲的空气在车里流淌。他把身体倾过来用眼睛仔细在他的脸上逡巡,近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他忽然不确定自己该说什么了。
果然半晌靳倾收回手去,轻声问,“你左眼的伤是怎么回事。”
摘掉眼睛可以看到莫边城左眼角上的伤痕,经过了二十年已经和肤色大致混同。那脉络深深的延伸进眼眶,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态势,岁月也无法消磨。
他用手揉了揉眼睛,戴上眼镜,轻声答:“当时这只眼睛完全废了。你父亲临死前把他的左眼给了我。”
戴好眼镜转过头来,“所以我是在替你父亲看着你。”
靳倾看着那只眼,脸色阴晴不定。
忽然偏头笑了一下,“所以你照顾我这么些年?”
“算是吧。”
“因为我父亲,不是因为我本人?”
“不可能是因为你吧,那时你只是那么小。”
莫边城看着他笑笑的脸,“因为你是莫家嫡孙而照顾你,因为你是故人之子而照顾你,你觉得这两种状况哪一种更好一些?”
靳倾把头转了过去。重重叹了口气,忽然把脸扬起来,“也对。”
“当年那场暗杀呢?就是你‘碰到熟人’那一次。”他用手撑在身体两侧,耸着肩膀神情天真的转头过来。“也是莫云飞下的手么?”
“……是。”
“那天你们在会议上提到的车祸又是怎么回事?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当时莫云飞派人追查你,结果找错了人。”
“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语调悠闲,“我指的是……你。”
“——有意的。”
靳倾低下头不说话了。莫边城微皱眉头,看了他几秒然后转头。霎那间只感觉到强劲的风声从自己耳边擦过,靳倾的拳头“砰”一声就砸在旁边的玻璃上,鲜血淋漓。另一只手一把按下隔音玻璃,冲着前面大喊一声:“停车——!”

车子猛然停顿,靳倾打开车门钻了出去在深秋的寒风中疾走。莫边城匆匆跟出来大喊:“靳倾!回来,这个时候不要乱跑!”
他裹紧身上的风衣,小跑两步追上去伸手拉住靳倾的手臂急急劝说:“怎么样也好先回车上去……”
靳倾回身,提臂,挥起一拳结结实实的打在莫边城脸上,打得他向后趔趄几步,放开了自己。
转身继续暴走。
莫边城伸出手擦了擦嘴角,看着沾染在手心里的血,眼色暗下来。
为什么要一再的迁就这个孩子,自己应尽的事情不是早就尽力去做了吗。难道说看着他长了大了一年年变成自己所希望的样子还有那熟悉的外貌就沉溺其中不舍得放手了?开玩笑,他已经选择了这条路,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和义务呆在他身边。不是早就想好了连“真实”都不用解释给他知道的么,现在这样纠缠不清的又算什么?

恰巧靳倾这个时候回过头来挥舞着手臂大叫:“你还追上来干吗?!你不是早就跟爷爷说了要放弃我么?你再去精心谋划翻云覆雨然后心安理得的抽身事外啊!我真佩服你能够一直伪装的这么正直无辜!”

莫边城在黑夜的掩饰下冷笑起来。我弄脏自己的手又是为谁。况且你以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自小就在黑道的污泥里打滚,死了都不能摆脱身上的罪孽。
但是亲爱的少爷,你从我的保护中逃开,却是自觉地投身到这你曾形容为“肮脏”的黑道中来呢。何苦这样一脸义愤。
也罢,既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现在尘归尘,土归土,各自生活去吧。谁的去路好,只有神知道。只是再也不关我的事了。
——这是莫边城这些年来第二次感受到如潮水一般四面涌来的绝望。上一次是在三年前一个暴风雨的夏夜,一个少年挟风雨来到他的窗前,他当时巧笑盼兮,医生,我要走了。现在这个少年在深秋夜晚的街头怒目而视,叫嚣着提醒他,你背负了这么多罪孽却怎么还不退出?!

一字一字敲进他的心里。
你救不了这个人。不管怎么应对都是一样无能为力,甚至他也不会感激。那么该如何自处,身前以及死后?
他感到心里一片冰凉。随即惊惧的发现,原来自己的心还没有死去,尽管爱已经灭亡。
所以依然会感到鲜明深刻的绝望。这实在是很哀伤。
他把手插进风衣口袋里,抬起头。宽大的衣襟被夜风骤然扬起,形成一种决绝的弧度。然后他转身。走过车子旁边他对那个一脸焦急却不敢有言的小头目吩咐了一句:“把少爷安全送回去,不管用什么方法。”

一步一步的走了。
——当然,没能走远。
走过车尾五步远的时候,靳倾动了。他朝他的方向疾走几步又停了下来,简直是浑身颤抖着大喊:“莫边城,今天你要是敢走你就试试看!”
莫边城没理他。靳倾在莫名的愤怒中过去追,莫边城一言不发地听着身后渐渐走近的脚步声,忽然跑了起来。
两个人再一次在这个城市的夜色里奔跑追逐。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跑,也许仅只是一种反叛和爆发。但是身体很不舒服。激烈的奔跑时似乎肺叶里的空气都要挤压出来,呼吸的时候辣辣的痛,和腿上刚愈合的伤一样痛。后面的人越来越近,就要追上了,追上了,被时间,被早就应该降临的命运追上了。

脚下一个趔趄,立刻被后面的人攫住了手臂用一个矫健的豹扑姿势按压在街边墙壁上。腹部挨了一记重击,剧痛之下脱力弯下腰去,却被强硬的按住肩膀架在原地,耳边是一声高过一声的怒吼:“逃?你有什么资格逃?你骗了我这些年现在却想轻轻巧巧的丢下就走么?就算是错怪也好可是你连一个解释都不给我!谁许你这么任性!”

呵呵,发怒了呢。莫边城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模模糊糊的看到靳倾大睁的双眼,脸上肌肉几乎扭曲起来。两个人都剧烈的喘息着。
抓住自己肩膀的手指越来越用力收紧,几乎要陷进肉里去。他闭上眼睛等着它们匍匐过肩膀来掐住自己的脖子,可是没有。接下来环绕自己颈项的是那孩子的手臂而不是指头,他把脸埋进自己的肩膀,声音居然呜咽起来:

“为什么我开始觉得不认识你……”
——我到底是错怪了你还是错认了你?你不回答我。可是至少不要不理我,不要逃离我,我的身边——谁都没有。
莫边城睁开眼睛,越过靠在自己肩膀的头颅看远处昏黄的街灯,慢慢敛下眼帘。抬起手臂轻轻抱住靳倾的并不宽阔的背。随即又放下了,因为看到了不远处跟上来的车子里关注的眼神。

勾起嘴角,自嘲的笑了一下。
第十五章
酒会爆炸的事很快有了下文,一个叫紫龙堂的小帮派自此在A城的地界上消失,可惜了这么好的名字。所有高级干部在清洗中无人生还,因此也就无从得知他们是哪里来的胆子。清晰的存在于记忆里的是负责清剿的莫云飞在干部会议上得意洋洋的嚣张样子,看得人牙痒痒,只不过,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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