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眼————春暖
春暖  发于:2009年07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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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毫无征兆的大火带给孩子们错愕和恐慌。对于靳倾,还带来了几分幸运。据他的父母说,他们是看到了关于这场大火的新闻才会发现他的所在。可是他一直不懂。所有的孩子都被容事先带出来,幸免于难,院方人员除外。他们在自己没看见的地方到底对容作了什么,让那个美丽淡漠的人作出这么激烈的事来?

靳倾不明白。
这一年夏天是个凉夏,靳倾即将进入高三,因此假期被压缩的很短。假期到来之前,他的生活里发生了一件小小的意外。
一天早晨上学时,靳倾行至教学楼前,远远的看见几个早到的人站在天井里围观仰望。走过阴暗的过道,还没来得及抬头看清楚上面有什么,耳边已经传来人群里忽然爆出的惊呼与吸气声。一个黑影直直的从六层高的楼顶落下,掠过靳倾的视野,重重的砸在天井冰冷的水泥地上。砰的一声。因撞击而变形的头颅就陈列在靳倾的正前,看得见充血的眼白和还在颤动的眼帘。绛红色的粘稠液体夹杂着白色的脑浆在水泥地上晕染开来,空气里开始弥漫一股暧昧的腥甜气味。从刺激中缓过劲来,少年们开始尖叫着四散逃逸,好几个匆忙的赶过靳倾的身边,差点撞倒了他。靳倾呆呆地看着,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假如自己再走快那么几步……忽然觉得那气味刺激的胃里难受,几乎就要吐在当场。于是也猝然转身,逃了。

自杀的是个压力过大精神崩溃的高三学生,并且据说曾是个优等生。没什么新意的桥段。现场清理得很快,校工扛了高压水龙头拼命的冲洗,血迹很快就模糊不见了。警察和学校安抚了死者的家长,学生们也受到警告不许过多谈论此事,到放假时,这次事件已经像水泥地上的血迹,冲洗风干了。但是靳倾无法忘记。他无法忘记血迹风干以后很多天里,空气里挥之不去的若有若无的血的气味。

那股淡淡的腥甜实在太过熟悉,深入脑髓。
接下来的暑假里,靳倾开始做梦,失眠。
熬了两个星期,他终于打电话给身在外地的莫边城。
那天是七月十五,天气很好,靳倾记得很清楚。莫边城接到他的电话,当天就赶了回来。他们约在靳倾家附近的一家饭馆一起吃晚饭。莫边城迟到了几分钟,见了面就盯着靳倾的脸轻轻皱着眉说,你瘦了。

吃饭的时候谁都没说话,莫边城似乎是饿了,靳倾没有胃口,他一个人就吃了几乎两人份的饭菜。靳倾坐在对面看着莫边城进餐。餐具的使用娴熟自然。尽管吃得很多,但是始终慢条斯理,嚼不露齿,没有发出什么令人不悦的声音。显而易见,这个人有着良好的教养,甚至家世不凡。靳倾忍不住有些犹豫。打电话给莫边城几乎是出于惯性。可是这个人,显然生长在正常家庭,事业成功,思想上进,人生称得上一帆风顺。他究竟能帮得到自己多少?

吃完饭,莫边城姿态优雅的用纸巾擦了擦嘴,说,出了什么事,告诉我吧。
靳倾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的开口。
“还记得容吗。”
“最近我开始怀疑,容或许是个杀手。或者,至少是与黑道有关。”
医生呆住了。靳倾看着他错愕的脸,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不容易接受吧。
其实从来就不该那么轻信和踏实。
靳倾记得,容的身上时常会有一种很淡的气味,现在想来,正是那时在教学楼里驱之不散的气味。那是血的味道。只不过容身上的嗅感极淡,并且略有些呛,应该是因为火药。一直以来靳倾是那么习惯于这种微微腥甜的气味,只是那时分不清那是什么。

现在终于明白过来,那是血,人的血。
那个暑假他开始回想从前的许多事,一丁点的细节都不放过。
容的年轻和美丽,可是在抚摸自己的时候,他的手上有厚厚的茧。
以容的貌美和出色,却没有人领养,一直在孤儿院里和一班身世残缺的小鬼们一起长大。
还有,那一夜容突然的爆发,他对院方人员展露的冷酷杀机。
假如容是个杀手之类的人物,院方是在背后操纵他的幕后黑手,是不是一切谜团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假如这就是事实,自己原来是在假相与谎言里,可憎的无辜着长大了。

犹如当头棒喝,靳倾一直以来对自己的人生所抱持的信念,遭到了严重的打击。
容。容。如此圆润的发音。
原来,即使是过着这么贫乏的平淡生活,自己也应该万分感激。
这就是你临别时的笑容所表达的么,你是在笑给我们当时的无辜和即将到来的清白命运么。
好几个深夜里,靳倾在失眠中爬起来走进浴室,在镜子之前审视自己的脸。它现在看起来真像个笑话。
告诉我,我还可以相信什么。甚至于我那可疑的生身父母,是不是也只是个蹩脚的笑话。
医生。医生。即使只是安慰也好,你能够给我一个,否定的答复么?
我快要撑不下去了。
第四章
天色已经暗下来。莫边城坐在临窗的座位上,侧过头,沉默着看窗外华灯初上。半晌,回过头来直视少年光华暗淡的眼。
“我想,照这样看来,你的推测很可能……是真的。”
靳倾深吸了一口气,绝望的闭了闭眼睛,垂下头来。看不见脸上的表情,握住水杯的手微微颤抖。莫边城感到一阵阵的心痛。心里有深重的负罪感,许多劝慰的话梗在喉间,咽了下去。可是还是要说些什么啊,他尽量把自己的声音放的轻柔和煦,他说:“不要难受,这对你原本是一种幸运……”

“我明白,医生,你要说的我都明白。我应该感恩,我离开了那个肮脏的地方,现在过着可以这么轻松和安稳的生活。我有多无辜,有多幸运,应该多么的……受宠若惊。医生,我明白所有的大道理,可是我没有办法就这么接受,然后继续恬不知耻的在所谓的幸福生活中幸福下去!假如是那样——我会憎恨我自己的,我会看不起我自己——和这样劝告我的你的!我会无法原谅的……”

“你知道,我一直有多自负……”
语调失落下去,怔怔的,轻轻的。靳倾直了直身子,把头靠在窗户上,轻轻叹了口气。
“让我静静的呆一会吧。可是你不要走开。”
“我会的。”郑重承诺。
靳倾再次垂下头去。医生迟疑着伸出手,在空中顿了顿,轻轻抚落在他的头上。一只瘦长的手伸上来,紧紧地握住了不放。
“医生,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的感激你,假如你不在我身边,这样的时候我甚至没有人可以依赖。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傻瓜。”说什么肉麻话。
“快点振作起来吧。我的胳膊麻了。”
“不放。”
他不知道自己说这话的样子多像撒娇。莫边城无声的笑了起来。
七月十五日晚上九点五分,靳倾和莫边城离开饭馆。经过前台时靳倾想起遗忘了钥匙,回身去取,莫边城手插着口袋站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等他。漫无目的地看向窗外。玻璃隔开的另一面是灯火斑斓的商业街,繁华喧嚣,嘈嚷的人群像水下的鱼陌生的从眼前游过。看了一会,渐渐的觉得左眼酸涨,摘下眼镜轻轻揉了揉。

刺耳的喇叭声响起。马路对面操着一口京腔的司机把头伸出驾驶室冲着前面的黑色马自达吼:“哎这车谁的?看不见这饭店外头是临时停车的地儿么?一停几个小时,还让不让人走了?”

报亭方向跑来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打开车门把车挪开了。莫边城于是无意识的看向报亭,耳边还响着司机不依不挠的嘟囔,“大热的天儿晚上还带墨镜,脑子缺弦儿啊……”

他看见了另一张戴着墨镜的脸。那张脸在报纸后面往这个方向晃了一下,随即被遮住了。
那张脸……
肩膀被人轻轻的拍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揽住肩膀带着往外走。靳倾年轻的声音:“久等了吧……”
左眼在痛。跨出门槛的那一瞬他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好,他们是要跨到什么地方去?左脚落地的时候心里一沉,那张脸……
他回头在人群里逡巡,墨镜正向着他们的方向,报纸歪到一边露出伸进衣襟里的右手。靳倾的声音在人群中模模糊糊的,“你怎么了……”
身体的反应比思维要快。莫边城猛然回身推挤着靳倾的身体向前扑。靳倾的后背重重的砸在停靠在路边的一辆白色金杯的车身上,身体被莫边城的胸膛和手臂牢牢的圈在中间。车子的警报系统尖锐的鸣叫,掩盖了经过消音处理的沉闷枪声。靳倾觉得脸上有水珠低落,怔然间,发现莫边城的额头上满布汗水。

人们纷纷驻足观望,讪笑指点。
发现自己和莫边城的姿势暧昧。试图推开他的手臂,没有成功。
张开口试图说话,没能发出声音。
墨镜皱了皱眉头,转身,混进人群不见了。
莫边城的身体稍微放松下来,转回视线,看到怔怔然盯着自己的靳倾,手臂赶忙放下来,退后一小步,仍然呆在金杯后面。
站直身体活动肩膀,靳倾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忍不住发问:“你到底……”但是忽然语塞,不知该问什么。脚下踩到什么东西,咔嚓一声,忙低下头,是莫边城的眼镜。

莫边城吸了口气,平复激动而颤抖的声音。他说:“没事……我送你回家。”
拉起靳倾的手臂转身就走,再次罔顾他的错愕。走开两步停了一停。
“不……我想起来要买点东西,你陪我一下吧。”
跟踪自己来的么。
下了飞机直接赶来这里,那么靳倾和自己的居所,暂时还是安全的。
莫云飞的人,应该不至于对自己动杀机。那么出手是临时起意。目标是——靳倾?
可是为什么。
稍微转头审视靳倾的脸,随即绝望的回头,闭上眼睛。
实在是,太像了。
 
在几条繁华的街道上转了一圈,确定身后没有人跟踪之后,莫边城把靳倾送回家。途中编了个听来合理的理由打发掉靳倾的疑问,只说是刚刚在街上无意中遇见了不想见到的人。他知道靳倾很能遵守隐私规则,解释到此便不会再追问。此时已经是七月十五日晚上十点钟左右。在巷口分手时,莫边城叫住仍然有些恍惚的靳倾。

“记住我们今天的谈话。从今天起,忘掉容吧。你要有你自己的生活。”
靳倾想了想,耸耸肩膀。
“让我再想想。”
挥挥手,转身。背影在黑暗中逐渐辨识不清。
莫边城点燃了一支烟,深吸几口。低下头,在巷口昏黄的灯光下抱紧双臂。
忽然听见去而复返的脚步声,错愕间抬头,失去眼镜遮挡的视野中浮现了靳倾瘦长的身形,眼眸在黑暗中微微发亮。步伐远远的在暗处停住了。
“医生,我想……假如你有什么烦恼的话……”
“我是说,今天在街上的那件事……假如你想找人倾诉,你可以跟我说。”少年烦躁的挠挠头。
“不一定要很快就说出来啦,但是你自己也常说,好多事说出来会轻松很多对不对?全当我是垃圾桶好啦。”
“那个,我不是想探你隐私哦,只是希望能帮到你。就是这样……”
医生无声的,叹息着微笑了,眼睛里盛满了能把人揉碎在里面的温柔与神伤。他郑重的回答,
“我会的。”
“谢谢你。”
莫边城就这样微微笑着冲靳倾侧了侧脑袋,他说,
“那么我走啦。”
说着就挥了挥手,在灯光下转过身渐行渐远。
回过头看,靳倾的身影已经不见。这次是真的走了。
真的是最后了。
转过街角,莫边城掏出手机,按下一个号码。
“喂……是我。”
第五章
这一天晚上莫边城没有上床睡觉。他开着灯,坐在他所钟爱的高背座椅中整晚睁着眼睛,清醒而安静。夜深以后,城市里开始下起瓢泼大雨。大风挟雨点不断的打在窗户上,一阵阵的,啪啪作响。凌晨夜最深的时候,他听到啪啪的雨声中传来几声沉闷的撞击声,有什么东西在敲打他的窗。他把头偏过去,又转回来,不动。砰砰的声音停了几秒,更大声的响起,呼啸的风声中飘来模糊不清的呼喊,“……医生,……医生……”

莫边城猛地跳起来,拉开窗帘打开窗户。无边的夜色中靳倾挟着疾风骤雨从窗外扑面而来。他浑身湿透了,衣服和头发贴在皮肤上,匆匆跳进窗户站定,雨水立刻从他的身上流淌下来。医生转身去拿毛巾和干衣服,被拉住了。

“医生,听我说,我要走了。”
晚上到家时,父亲正在讲电话。只听到他不断地说是是是,挂下电话就转身宣布,自己要因公调职去另一个城市,情况紧急,第二天清晨立刻出发。他的脸色相当不预,但是口吻是不容置疑的。母亲在一旁听着,脸色惨白。靳倾怒了。他不相信,也不想离开。双方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这是六年来这个家庭里发生的第一次双方面参与的激烈争吵,也是最后一次。

莫边城给靳倾胡乱地擦着头发。他的口气像是心疼又像是埋怨:
“既然明天就要走了,怎么还到处乱跑?小心生病!”
靳倾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几近疯狂的笑了起来。他抓住医生的手,把他拉到眼前来,一字一句地对他说:
“我要走——但不是明天,是现在。医生,我要走了,离开那个虚假的家。走之前,在这个城市里面,医生,我只是想最后再来看看你。我马上——就离开。”
莫边城真正的惊讶了。
“我现在终于知道了,那个家是假的。他们受人之命去领养我,抚养我,欺瞒我,几个小时前那个人还打电话来叫他们带我离开这里!”
“不要胡乱猜测,那是你父母亲啊——”
“我证实了!他们本来是要瞒着我的,可是那个人忘了,爸爸的事业在这个城市里已经很有基础,忽然离开他怎么会甘心!我激了他几句,他就露馅了。他还在掩饰,可是我不是傻瓜,他们真以为他们可以瞒我一辈子!”

“好,我就装作被他们蒙骗过去了。他们睡着后我翻看了他的日记。他当然是上了锁的,我硬给撕开了。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哈哈——”
“这有多好笑,简直是电视里演的童话里唱的——我原来也是个不简单的、值得有人这样煞费苦心的!” 靳倾拙劣的笑。
“——只可惜,我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
莫边城的脸色煞白。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就这么跑出来,你是想要——去找你的亲生父母么?”
“不知道。反正那个家是呆不下去了。日记里有那个人背景的一点线索,可能我会去找他。你不要劝我——这次我谁的话都不会听。”
“……那你为什么要来。”
莫边城转身慢慢走到书桌后,坐下了。一时间只听见窗外风雨飘摇。
“医生,你——祝福我吧。”
他慢慢的回答,“祝福你什么?祝福你早日找到那个人然后质问他为什么玩弄你的人生?”
靳倾把毛巾搭在头上,偏过头去看窗外雨水打落芭蕉。
“我忘了是谁说——一个人一定要在年轻时漂泊着过一段日子,好让他的人生丰富起来,年老的时候有所回忆。现在,我就要真正的一个人去漂泊了,——而且再也回不来了。我没有带上我的证件,从现在开始我已经谁也不是了,直到我把自己找回来。也许我不过是在负气,但是无论如何,再也回不去了。”

冲出家门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么伤感。静下来才开始考虑很多。
“我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我要跑来这里见你?你一定不会赞同我,更别提帮我——几个小时前你还在要我放开过去。”
靳倾困惑的皱起眉头。
“真的,现在——在这种时候——我为什么会这样跑到你的窗前来呢。”
莫边城不看他也不说话。靳倾忽然觉得空气冷清。他自嘲的笑了笑,一把扯下毛巾,打开窗户。狂风呼啸着卷进来。
“我走了。以后,时机许可的话我会给你打电话,有缘再见。希望到时候你已经原谅我了——尽管我并不很明白你为什么生这样大的气。再见了,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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