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出了副掌柜,杜扬表示要搜索云秀坊,副掌柜爽快地答应了,态度之乾脆,让杜杨不自觉地扫了一眼。副掌柜一脸无辜。
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没有。
冷雁智的房里,简直一尘不染。字纸篓里,连一片纸屑也没有。
杜扬回过了头,副掌柜依然笑得无辜。
「你们的冷掌柜去了哪里,知道吗?」
「冷掌柜三天前就请了假,不晓得往哪里去,也不晓得何时会回。」副掌柜客客气气地说著。他们一向非常配合官府和朝廷,也常常应朝廷之命款待外族使节,然而那极圆滑的对待方式,让杜扬更是怀疑起来了。
「这样啊……」杜扬表面上不动声色,离开之后,却派了几个部下,轮流在暗中盯著哨。
另一方面的赵翰林府,尽管主子不在,下人们也依旧作息著。
杜扬搜完了云秀坊后,第二天,也来访了。
毕竟是重臣的府邸,同时赵翰林也是杜扬所敬重的人,因此便多了三分礼遇。杜扬独自逛府,把大队的士兵留在府外。
赵翰林已经三十五岁,却仍没有迎娶夫人,也没有纳小妾。不沾酒、绝迹于风月埸所,也从不带女人进府,离开宫里以后,便是回房读书。
甚至比僧侣以及道士更为禁欲以及规律的生活,杜扬在心里凛凛起了敬意。
然而,当杜扬要求逛赵翰林房里之时,却遭到坚决的拒艳。
「非常抱歉,杜将军,赵少爷特地嘱咐过,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私自进去。」
「这是为了探询赵翰林的行踪,事宜从权。」
「对不住,杜将军。赵少爷甚至说过,即使走了水,房里的一切都化成了灰,也不能破例。」
杜扬眼里闪过一瞬光芒。
夜里,杜扬翻过了赵翰林府的外墙。
赵翰林当年,是和萧御史同年考上的榜眼,杜扬依稀还记得,当年的京城里,为了这两位的少年得志,不知闹了多大的风雨。
后来,萧御史不满右丞相专权,几乎是一天一封奏摺,直把右丞相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于是到了最后,圣旨一道,抄了他的府,当时,还牵累了不少人……
而本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两人,却仿佛就此断了交情。赵翰林不仅在朝上、皇帝面前一声不吭,据说就连抄家的圣谕都是他亲手所写。同时,赵翰林也是萧御史的主斩官。
当时,人人自危,除了在心里喃喃骂了几句,顶多就是给些白眼以及轻蔑的眼神,没人敢当面指责。
然而,不晓得这位赵翰林当时是怎么样的心态,怎么样的感受。自己当时是也把赵翰林常作是个卖友求荣、贪生怕死的小人,所以只觉得一切都是他自找的。然而……现在想起,似乎他们这些自认委曲求全、不同流合污的「正义之士」是太过分了些……
赵翰林啊,赵翰林。你究竟是怎么样的人物。
现在的他,雄谋伟略、处事胆大心细,深受圣上器重礼遇,就连家里那个小魔星也对他服服贴贴。难以想像这般的人物,在当时的情形之下是怎么韬光蓑晦、硬生生熬过来的。就连自己,当时也是看不清。赵翰林,一个谜般的人物、城府极深的人物,危险的人物。
而这一切谜团,也许今夜就可揭晓。
小心翼翼推开了赵翰林的房门,没有惊动任何人。房里没有什么机关毒气、也没有上锁,不过,有点失望的,这房间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厅、再加上卧房和书房各一间而已。
没有金跟财宝,没有金屋藏娇,没有名师大作,也没有珍玩古董。,唯一的装饰,便只有圣上赏赐的一些字画以及匾额,整整齐齐地摆在小厅。
书房里,只是三面满墙的藏书,以及一眼桌子、三张椅子。
桌上的砚台,一枝犹然沾有墨渍的笔还搁在上头。
杜扬轻轻走近,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因为,在这房里,似乎还飘著一股微微的松香气息,庄严肃穆的气氛,让他甚至有股半途而废的念头。然而,还是得看看的,因为,这一切有些不对劲。收拾得太这整齐,那桌面却沾上了一层灰,显然下人这段日子并没有进入清扫。那么,是这里的主人收拾的吗?在无缘无故失踪的前一天?整整齐齐的桌面上,只有那笔有点突兀。
杜扬倾下腰去查字纸篓,那儿只有几团宣纸、以及将近半篓用手撕裂的碎屑,碎屑上是写满字的,而纸团上似乎……杜扬捡起一个纸团缓缓展了开。
皱巴巴的宣纸上,赵飞英的字迹跃然而出。
不过,却也只有位在右上角的一个字……雁。
杜扬的眼里露出了兴奋的光芒。冷雁智,一定是冷雁智。现在,四个人的关系,剥了一层。
不过,又为了什么,只写了一个字。
杜扬迫不及待地坐在地上,把字纸篓整个倒出。
一个一个的纸团,被主人心烦意乱地揉皱,杜扬轻轻地展开,深怕一不小心会撕裂了贵重的线索。
然而,上头,即使是同样的字迹,却也只有一个字,雁。
这赵翰林难不成是在练字吗?当杜扬拆开第五个纸团之时,不自觉地喃喃念了起来。
有些纸上,甚至连这个雁字,也没写完整。
当杜扬拆开第十个纸团之时,一个念头闪过,让他甚至不自觉地微微发抖。
即使在千军万马之中,他可也没怕过。然而,然而!
他知道了,为何赵翰林如此做的原因……赵翰林在迟疑,是否要写这封信,所以,他揉了又写,写了又揉。
既然是认识的人,又为何如此举棋不定?
因为,这是遗书。
晚风在窗外吹过,纸窗震了一下,杜将军抬起了头。在他的眼里,仿佛可以见到赵翰林沉默地、缓缓地收拾了房里的一切以后,终于迟疑地坐了下来,研著墨。然而,写了一个字、停了笔、揉纸进篓、起身,再则,又坐了回、提笔、写了一个字、又脸色凝重地停下笔……
不祥……杜扬感到一阵寒意。
这么一来,一切就有了解释,赵翰林和冷雁智是认识的,而在他失踪……亦或是……死亡……的前一刻,他想留一封遗书给冷雁智。
知道自己即将死亡的,除了重病、重伤之人,就只有……准备赴死之人。
杜扬的脸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赵翰林身上的重重薄纱被掀了一层,然而,杜扬却仿佛见到赵翰林低垂著的、带著微微悲伤的眼神。
将十二团纸在地上排了排,字迹是越来越乱了……
赵翰林的遗书、冷雁智带著眼泪的脸庞,似乎都有了解释。那具尸首就是赵翰林,而他与萧子灵失踪中毒的事情有关。
不一样的脸,难道就是所谓的人皮面具?而那张面具,虽然丑陋,却是轻薄服贴、精致到几乎看不出是假面皮。人皮面具的大名家……杜扬心里闪过几个人选…… .
同朝为官将近十五年,并不晓得赵翰林会武,而那钦差要犯,却是飞簷走壁、轻功卓越之士。不一样的人吗?还是……赵翰林根本就深藏不露呢……杜惁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像这样允文允武的人,却咬著牙任凭轻蔑嘲讽加在己身也不替自己辩护,这样的人,不是大圣,想必就是大恶。
一定有什么可以证明他的想法,虽然,心底藏著个小小的声音,宁愿这一切都只是他妄自猜测。
剩下六团纸,杜扬耐著性子一一拆起。
不出所料,在其中的一图纸上,写著两个字……雁智。
杜杨向乎要惊叫了起来。
没有了,没有纸团了,杜杨左右望了望,只剩那堆碎纸屑。
杜扬捧了一把起来。
撕得很碎,就像是他一张张、一条条缓缓撕著。
满满的字,几乎要有四个捧手的量,写了这么多才撕毁,是后悔了,还是根本就不想让它送出去?
杜扬的心跳得好快。
这纸,碎到没有一个字是完整的。杜扬找了三张纸,把这些纸屑都妥善包好,又巡了整间房,把所有飘散的碎屑都拾了起。
接著,杜扬怀里揣著重得像山一样的秘密,蹒跚地走向赵飞英的卧室。
同样,也是整整齐齐地,只是沾上了薄薄一层尘埃。
没有多余的摆饰,赵飞英一向是个清廉俭朴的人。
杜杨略略打量了一会,看不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不过,如果他要藏贵重的、机密的物品,他会藏在自己的床板下。
杜扬掀开了床褥,并没有暗格。
闪著疑惑参杂著心安的眼神,杜扬把床褥摆了回。
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杜扬不断催促自己。潜意识里,杜扬只觉得自己被这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似乎正在挖掘赵飞英的秘密,那不欲人知的、心里最深处的话语。他在说些什么呢?
杜扬只觉得罪恶感,以及心虚源源不断地打击著他原本信心满满的动机。
挖掘死者的秘密,是不可能会被原谅的。
不,若是赵飞英有未完的愿望,自己也是可以替他完成的。更何况,也许他还没死,正等著有人发现他的踪迹、解救他。
两边的想法拉锯著,然而,真相的诱惑力是如此强大……
于是,杜扬仔细地、不漏过任何一处地,敲著墙、床、以及桌椅。
暗格!
当空洞的声响出现在寂静的夜里,杜扬低低欢呼了一声。
床脚竟然有个小小的暗格,要不是故意耐著性子、地毯式地去找,任何人都不可能发现这主人的秘密。
掀开了最后一层的面纱。
里头,有两个卷轴、一些炫丽耀目想必价值连城的宝石,以及……一个纸团。
又是纸团,杜扬皱了皱眉,别又是……
然而,拆了开,即是女子娟秀的小楷字迹。
赵翰林
赠君血玉,博君一笑。
妾身慧
晶莹剔透、鲜红似血的玉,被包在泛著香气的丝绢里。杜扬苦笑了一下。看来赵翰林可也是艳福不浅,连他这个外行家都看得出这块玉的身值不菲,起码价值两座城池。只单看这块玉,这女子的情意可重的。
再说,这丝绢的质料,轻柔似羽,上头的绣花,一针一线细细缝著鸳鸯戏水的图样……想必那女子是一面红著小脸、一面噙著微笑,低著头,满怀著痴情绣上的。
真是的,如此的一片深情厚意,这赵翰林未免也太不珍惜。要是他,一接到这重礼,便要立刻找媒婆提亲去的。为何要神秘兮兮地藏在如此的暗格……
等一下……
杜扬的心又动了。
如果,是因为这名女子的身分,是不能给外人得知的……比如说,有夫之妇……
杜扬连忙开了其中一个卷轴。
目瞪口呆。
画中的女子含笑持剑而立,虽然罩著一股英气,却是娇美如花、艳赛西施。然而,这不是那名叫做慧的女子,因为,赵翰林在右上角题了两个字,蝶衣。
杜扬仿佛窥见了赵翰林的情事,不自觉得微微脸红了起来。
赵翰林的字迹,那么这是他亲笔所绘吗?
连发丝都是一笔一毫描绘出的,上色也是一丝不苟。画中的女子,明艳照人。一定是赵翰林故意美化了,他可不信这世上真有这般天仙美貌的女子。
左下角,有一些小字,杜扬低头看去。
蝶飞轻舞,将心付炬笑无悔。
落花流水,满腹相思与谁诉。
休休!去也!莫回首!
多情自是多沾惹,难拚拾。
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啊……
杜扬淡淡笑著,轻轻摇了头,展开了另一个卷轴。这个卷轴,该是那位叫做慧的女子吧。
然而,出乎意料的,在杜扬面前出现的,是个英姿勃发的男子。
杜扬呆了一下。
右上角,题著两字,雁智。
冷雁智!竟然是冷雁智!
杜扬觉得自己的手微微抖著。
跟另一幅不同的,这幅画没有上色,略略几笔,却勾勒出了一股微微高傲、却又俊丽绝伦的神情。
画中的男子,就只是倒持著刀,侧著身,睨视著自己。
上头,赵飞英难得狂草的宇,却只有六个。
剪不断理还乱
杜扬连忙掩上了卷轴,不自觉地喘了几口气。
匆匆忙忙地把所有东西都归回原处,便离开了赵翰林的房里。
飞身出了墙,杜扬简直就像是落荒而逃一般,回到了自己府中。
不该去的,实在是不该去的。
简直像是拖著沾满了泥泞的双脚踏进明镜一般的殿堂。
赵飞英的圣域,要将它带到黄泉的秘密!
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蠢事!
取出了怀里的纸屑,杜扬本想就此一把烧了,然而,却还是没办法下手。
只看一眼就好。
赵翰林,你休要怨我,我瞧此封书信,只是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其余不相关的事物,我必定三碱其口,将它也带到墓里去。否则,叫我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杜扬低声许了誓,烛火微微摇晃著,杜惁深深吸了向口气,一块块地拼了起。
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当杜扬抖著手黏上最后一眼纸屑之后,他颓然倒了在椅上。
剪不断,理还乱,一笔糊涂帐……
第七章失心
再度睁开眼睛,已然是在崇光殿里。
微弱的烛光闪著暗红的光芒,冷冷清清的,似乎还在梦中……
师父呢?
萧子灵一惊而起。
左右张望,只有三个太监在房里,而且,都在椅上打著盹。
嘴好乾,呼吸也有点喘,然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掀开锦被,萧子灵蹒跚下了床,走了几步路,只觉得手脚都有些僵硬。自己到底睡了多久?这里是崇光殿没错,那么他是被救回来了。可是,师父呢?师父呢!?
太监还在打著呼,萧子灵扯了一下太监的衣领,从睡梦中惊醒的太监,本来还有些迷迷糊糊的,然而看见是清醒的萧子灵以后,就是惊叫了一声。
「萧少爷,您可吓死奴才了!」
「我师父呢?」
「啊?」
「我说,赵翰林呢?」
太监还有些茫然。「赵翰林?」
「啧。」萧子灵没有耐心了。
「玄武呢?他在哪里?」
「皇……皇上在蔡贵妃那儿过夜……对了!奴才得赶快通知皇上,萧少爷,您知道吗,皇上他可担心的了……」
太监叽哩咕噜地说了一大串,萧子灵抿了一下嘴,迳自离开了崇光殿。
「等一下,萧少爷!您……」
「带我去找玄武。」萧子灵不耐烦地说著。
此时,门外的一队御林军,一见到是萧子灵,登时骚乱了起来。
「萧少爷?」
「带我去找玄武!你们要我说多少次!」萧子发气急败坏,不顾还有些嘶哑的嗓音,大吼大叫著。
「这个……」众人面面相觑,很少看见萧子灵这么慌张的样子,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这个什么?」萧子灵急得快哭了。「不然,你们告诉我,赵翰林呢?赵翰林在哪?他怎么样了!」
「萧少爷,您冷静一点,现在夜太深了,圣上还在熟睡呢。等明儿一早,圣上下朝了,奴才再……」太监在萧子灵背后,怯怯懦懦地说著。
「冷静!你叫我怎么冷静!好!你们不带我去对不对?我自己找!」萧子灵几乎可以说是哭叫著,吓坏了当埸的二十几个人。
「萧……」回过神来的其中一人,才说了一个字,萧子灵就窜了出去,登时二十几声的惊呼就在这寂静的重重宫廊里响起。
「萧少爷!您冷静一点!」众人只得在后头喊著,拔腿就追。奈何萧子灵纵使才刚病过,迈了几步、一个飞身,就上了高高的屋簷。
「有刺客!有刺客!」另一面的御林军,还不知道事情原由,只兄一个人影在屋簷上飞也似地奔著。
「快快快!保护圣上!」
「萧少爷!萧少爷!」
登时间,宫中一片的混乱,萧子灵漫无目的地,一间殿越过一间殿,只要有点灯的,都一脚踹了进,然后又甩了门就走,留下一声声的惊呼以及女子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