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子灵病了三天。玄武听闻之后,想出宫前去探视,不过却被挡了下来。
「皇上,想那萧子灵并无大碍,微臣并已延聘名医加以诊治,实是无须惊动圣驾。」杜扬说着。
「灵儿是故人遗子,朕实是放心不下。」玄武忧心说著。
「皇上勿虑,萧子灵已然病愈,只需调理数日即可。」
「朕若是没有亲眼见到,是怎么也放心不下的。」玄武说著。不过,一会儿之后却微微笑了。「其实,肤在宫里待了六天了,闷得很,正好出去走走。」
杜扬愣了一下。闷?后宫佳丽三千,解语胭脂不知多少,何来烦闷之说。
「带朕去吧,杜将军。」玄武恳求著。
「快别这么说,皇上。圣上有命,微臣自该遵旨。」
然而,圣上出宫是何等的大事,当玄武一准备下旨,第一个反对的就是赵翰林。
「圣上切勿以身犯险。」
「只是在京城里,想必尚不会……」
「圣上三思。」
玄武颓丧的表情,让杜扬望了赵翰林一眼。
「依微臣所见,不如将萧子灵接到宫中。」杜扬提议著。
玄武眼光一亮。
「男女之防,不可不慎。若将他接至宫中,要将他置于何处?」赵翰林淡淡说著。
玄武不语。
病了三天,等到回复了力气,萧子灵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夜里再度推开了房门。
翻飞的剑影有如月光的碎片,萧子露小小的脸上反映著的是冰冷的月光。
静静佇立在暗处的人,一言不发。直到……紫光乍现,那舞剑的人再度从空中坠下。
于是,他又出了手,托住了那小小的身躯。
静静躺在地上的紫稜剑闪着黝黑的光芒,那人看著紫棱剑,依然无语。
「灵儿又病了!」
正在御书房批改奏章的玄武,一听到这个消息,几乎要立刻跳了起来。
「微臣知罪。」杜扬低下了头。
「不,卿无罪。」玄武按著额角。
「照顾灵儿是我的责任,本就不是你的。」
两人无语。
「我想把灵儿接到宫里来,你们怎么说?」
「臣谨遵上意。」
「不可。」一旁侍读的赵翰林,此时才出声。
「又是男女之防的那一套?」玄武的语声里有著微微的怒气。
这股怒气是自从登基以来累积在心里的无力感。
「圣上明察。」赵翰林说著。
「灵儿他生了什么病?」
「大夫说是风寒。」
「风寒。」玄武低低念著。
「东北近日上贡了一批雪参,你拿回去给灵儿。」
「是,臣遵旨。」
「杜将军请留步。」
在杜扬离宫之前,赵翰林走向了杜扬。
「赵翰林?您有事?」
「一帖治风寒的药方。」赵翰林递了一张方子。
杜扬将信将疑地接了过。
「在下怎不知赵翰林精通药理。」
「家中行医数年,耳濡目染。」赵翰林面不改色。
杜扬只是望了赵翰林一眼。
萧子重再度推开了房门。
「又练剑吗?」冷不防,从身后传来了一句人语。
萧子灵吃惊地转过头,一张可怖的脸登时出现在面前,吓得萧子灵连退三步。
「别练了,你需要好好调养。」和丑怪的脸不同的,是十分温和的声音。
萧子灵愣了一愣。
「你最近几日真气消耗过剧,若再不好生歇息,轻则大病数月,重则经俱断、形同废人。」
怖满小小肉瘤的蜡黄脸皮,在月光下显得更加阴森,萧子灵看了一眼之后,就连忙转过了头去。
「为什么不说话?」
萧子灵咬著唇。
「你是不会说话,还是不想说话?」丑恶的脸又靠近了一寸,萧子灵退了一步。
「因为萧家庄的事?」
萧子灵转过了身,走离这个陌生男子。
才刚起了剑式,陌生男子又出现在面前。
「别练了。」轻叹一般的声音。
萧子灵没有理会,继续挥动著剑,而且越来越急,陌生男子的衣袍衬著剑气翩翩扬起。
「停。」在层层的剑光下,男子仿佛只是随手一握,萧子灵的手腕就再也动不了。
萧子灵怒视著对方。
男子深深地看著萧子灵,直到萧子灵忍不住嫌恶地别过头去。
「如果你执意要练,就换一把剑吧。没有一定的内力,是使不动紫棱剑的。」男子温声说著,没有因为萧子灵眼中明显的厌恶之意而动摇。
萧子灵想甩脱男子的手,可是虽然男子握得很轻、很柔,他却无法甩落。
萧子灵气恼的脸色,让男子轻轻笑出声了。
听到男子的笑声,萧子灵更加愤怒了,他张口就咬。
男子及时收回了手。
「脾气这么大,是练不好剑的。」男子继续轻声说著,带著明显的笑意。
萧子灵怒极挥剑,男子不慌不忙地闪了闪。
萧子灵左挥右刺步步进逼,男子虽然一步退过一步,然而却始终从容不迫,萧子灵连一角衣袍都没有削到。
眼见对方似乎压根儿就把自己当成一般小孩儿拿著竹剑耍弄,心里就是既气又急。连一个人都打不过,又怎么敌得过那些门派?
心里既然急了,想起了当晚就更是又恨又怒。
见到萧子灵使出了杀招,男子仿佛皱了眉。
「杀气这么重,我和你没有深仇大恨吧。」
萧子灵咬著牙,十三记狂风剑把地上的落叶刮得满天漫舞,片片飘落的碎叶挡住了视线,男子仿佛露出了一点空隙。萧子灵见猎心喜,追雷式有如闪电一般刺入,紫棱剑闪出灿烂的光芒。
突然之间,眼前一黑,紫棱剑就是脱手飞出。
男子一把抄起紫棱剑,另一头却也及时扶住了萧子灵。搭上搏的手,是乾燥而稳健的。
男子又叹了一口气。
「你受了内伤,得立刻打通血气瘀塞之处,不然你会残废的。我输内力给你,你听我的指示运气。」
萧子灵昏昏沉沉的,还来不及反应,一股温暖的气息就从背后传来。
「别担心,照我的话作,你可以复原的。」令人安心的声音从后传来。
「首先,把气守在丹田,我先打通你的心。」
直到月牙偏西,陌生男子才收回了掌,自行运气调和。
萧子灵虽然有点疲累,然而那股胸中郁塞之气已经舒展了开来。他转过了身,仔细打量著这个怪人。
怪人身上的衣袍被汗水以及露水微微沾湿了,淡淡松香的气息是萧子灵靠得很近的时候才闻得到的。
怪人缓缓睁开眼睛。
「胸口还会疼吗?」怪人柔声问著。
萧子灵睁著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著怪人。
怪人缓缓站了起来,顺便扶起了萧子灵。
两人静静封望著。
「你没有资格用适把剑。」怪人第一句话就是这样,然而他的语声依旧是很柔和的。
萧子灵愣了一下。
「你的内力不足、修为不够、心性偏激、煞气太重,就算终究给你练成,武林只会多一个魔星。我是为你好,你懂吗?现在,回房去歇息,紫棱剑我会送回蝴蝶山庄,你以后就拿别把剑练。」
也许是因为怪人的声音太过和气,直到这个时候,萧子灵才知道怪人的真正目的。
萧子灵低叫一声,扑身就要夺剑。
怪人脚下踩著五罡步法,任凭萧子灵如何追赶,始终就是碰不到剑。
「我说了这么多,你仍没有听懂?紫棱剑对此时的你来说,是害大于益的,你莫要再执著了。」
萧子灵怎么肯听。
然而,没过多久,因为耗力过剧的缘故,原已苍白的脸色,此时更是泛青了。
「别再用真气了,你撑不住的。」
然而,萧子灵怎可能任凭紫棱剑被这怪人取走,直到气喘吁吁、头晕目眩,萧子灵才停下了身。
一边喘著气,一边对于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绝望。想到娘亲的遗物将要被带走,萧子灵忍不住就是满眶的泪水。
「别哭了,你是男孩子吧。」怪人走到萧子灵的面前,蹲低了身子,抚著他的头。
萧子灵伸出了手想拿剑,却被怪人握住。
「你还不死心吗?我说过多少次了,现在的你用不起紫棱剑的。」
「还我……」萧子灵抽抽噎噎地哭著。
「不行……除非你答应我,以后都不再练这把剑了。」
「做不到……我要用这把剑杀光所有害死爹娘的人……」萧子灵恨恨说著。
怪人叹了口气。
「冤冤相报何时了,萧家庄的凶手,已经被你娘亲杀尽了,你还要找谁报仇?」
「不够……不够!还我,把紫棱剑还我!」萧子灵发了狂似地扑打著怪人,然而那怪人只是静静承受著。
「要怎样才够?」怪人淡淡问著。「杀再多人,你爹娘也不能复生。」
「我不管,我要他们拿血来还,鸡犬不留!」
「魔星……魔星……今日若不将你武功废去,日后将有多少人命毁在你的手里……」怪人缓缓举起了掌。
萧子灵停下了动作,冷冷看著怪人。
「不用怕,很快就过去的,你一点都不会觉得痛的。」
内力已经缓缓聚在掌里,可是怪人的语声里却始终听不出一丝恶意。
萧子灵没有说话。
「你不怕?」怪人反而有点诧异了,他还以为这个男孩会大哭大闹。
「你下不了手的。」萧子灵坚定说著。
「如果你知道我杀过多少人,你就不会这么说了。更何况废了你的武功,你从此就远离了灾祸,一世无忧,对你而言只有好处。」那语声依旧是很轻很柔。
「没有了武功,就不能报仇,那我就死。」
「除了报仇,这世上还有很多有趣的事情,你会活得很快乐的。」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萧子灵说到了一半,就是开始哭了。
「……只为了捉拿一个人,我不会武功的爹爹被人一刀划开了喉咙,我的娘亲在我的面前自尽,庄里六十几个人在一夜之中都死光了。我不懂,对我来说这么重要的人,为什么他们可以这么不在乎地轻易就杀了!当你睁开眼睛,就发现所有人都不会再回来了,那种苦,你知道吗?除了报仇以外,我独自留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擦了擦眼泪,萧子灵继续呜咽著。
「你以为我只想报仇吗!告诉你,我不想,我只要他们回来!如果他们可以回来,管你要废我的武功,还是要把我千刀万剐,我都不在乎!」萧子灵声泪俱下。「是你不懂!我活在这世上根本没有意思,是娘叫我报仇,我才留下来的。可以的话,我好想好想跟他们一起走了……如果你要废我的武功,乾脆就一掌打死我!」
怪人迟疑了,眼中满是不忍之色。
「打啊!打死我!」萧子灵大叫。
怪人收回了掌。
「把剑还我,」
怪人摇了摇头。「我要想想。」
「剑是我的,你还要想什么,」萧子灵气急败坏。
怪人若有所思地看著西方即将沉下的月亮。「四更了。」
「那又怎么样!」
「我要走了。」
「把剑留下来!」萧子灵伸手要去夺剑。
怪人轻轻一个偏身闪过。「明晚我会再来。」
在萧子灵的怒吼声中,怪人两个起落翻出了屋簷,再也不见身影。萧子灵跺著脚,却是无可奈何。
从慈宁宫回到崇光殿中的御书房,玄武的脸色一直都是铁青的。
赵翰林行了君臣之礼后,走进御书房,展开了黄绢,等著玄武下旨。玄武今日召见赵翰林正是为了立后。
当赵翰林听见玄武打算立右丞相之女时,不禁微微诧异。
「你是要同为什么是吗?」玄武苦笑著。
赵翰林看著玄武,并没有说话。
「右丞相之女贤淑端庄、貌美性和,足以母仪天下。立她为后,统理后宫,自是不二人选。再者,她姊姊是二皇弟的妃子,这是很充足的理由,不是吗?」
听出玄武语中之话,赵翰林却还是没有说些什么,点了点头,他开始草拟圣旨。
玄武把头撑在御书桌上,望著窗外的天空发呆。
不久,赵翰林递上了草拟的内容给玄武,玄武只有大略看了看。
「赵翰林的文采,还是不减当年。」玄武随意称赞著。
「多谢圣上赏识。」赵翰林淡淡说著,捲回了纸轴。
「你觉得朕这个决定怎么样?没有话要说的吗?」玄武翻动著奏章。
「恭喜皇上。」赵翰林回到一旁的桌上,开始腾著圣旨。
「赵翰林,你曾经看过历史上有这么窝囊的皇帝吗?」玄武穷极无聊,拄著头,懒洋洋地看著赵翰林。
「圣上英明,何来窝囊可言。」赵翰林没有抬头。
「唉。」玄武重重叹了口气,趴在桌上。 「我不想当皇帝了,什么事都下不了决定,连妻子都不能自己选,我连一个草莽野汉都还要不如。」玄武自暴自弃地咒念著。
赵翰林放下了手中的笔,神色严肃地抬起了头来。
「圣上,臣有一言上奏。」
「说……」玄武有气无力地说著。
「圣上晓得今日之位是何人之功吗?」
闻言,玄武正了脸色。「晓得的,是左丞相、杜将军,以及赵翰林的功劳。」
「不是。我们三人只是顺水推舟,真正的功臣该是为了圣上而死的人。」
想到了萧家庄以及许许多多为了自已而丧命的人,玄武慵懒的脸色登时凝重了起来。他坐直了身。「是的,朕不会忘记。」
「他们为何而死,圣上,您可曾想过?」
「为了我。」
「恕臣大胆直言,他们并不是为了您而死的。他们为的是天下的百姓。要是如今右丞相贤能谦恭、知人善用,而二皇子英明仁慈、体谅百姓,今日您不可能得到他们之助。」
玄武站了起身。「朕晓得,朕不会让他们白死的。」玄武认真说著。
然而,不久之后,有点丧气。
「我对不起他们。事实上,即使我即位了,也不过是个傀儡皇帝,既没有实权,也逃不了他们的掌握。早朝之上,我如果做了什么不合右丞相之意的裁决,就会面临将近满朝文武争相反对的窘境。就连立个皇后,我自己也不能决定,你说,我这个皇帝要来何用。」
「圣上可曾读过兵书?」
「稍有涉猎。」
「备而后战,远交近攻。此二句,不知圣上可否知晓。」
玄武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有劳先生教导。」
「备而后战者。首先,为人主君者,必有爪牙。无爪牙,则办事不利、事倍功半、众叛亲离、阳奉阴违。上意不能下达,则众事窒碍难行,下意不能掌握,则无法统驭众人。」
「爪牙?」
「又有别名曰…心腹。今日圣上不妨表面顺从奸党,然而大开科举文武选之门,广招天下精英为己所用,另一方面体恤百姓、藏富于民,厚植实力、广招民心。」
赵翰林突然低下了声音。「再者,储粮备马,整顿军备,以备不时之需。」
玄武睁大了眼。
「远交近攻者。邻近之敌,迫如星火在睫,可结交远方之敌,合力打击之。」
「远方之敌?赵翰林,朕是四面受敌。」
「釜底抽薪,断其手足。右丞相之手,为朝中旧臣,二皇子之足为江湖门派、宫中之后,然而两者狼狈为奸,结觉营私。为免打草惊蛇,当从最不显眼之处著手。」
「玄武驽钝。」
「江湖门派之所以奉二皇子为主,自是为了利之一字。今日圣上高居天下之首,只要登高一呼,武林英豪自是趋之若鹜。若有冥顽不灵者,可施以分化之计,使其势弱,再行歼灭。朝中旧臣,有如墙头之草,圣上只需提拔顺己之臣,再不动声色替入新血,自可逐渐主导朝政。揽握天下大权之后,自可除奸相,奸相既除,只需安个莫须有的罪名在二皇子之身,自可将之除去。至于深宫妇人,只要圣上狠得下心,自是无法有何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