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卧室里只有他一个人。白瑞玺已经离开了。
严灏用颤抖的双手开始穿起衣服,一边穿,眼角的余光不小心瞄到房中的那张双人床……凌乱的床单、破碎的被套,床上甚至还留存着整夜激情交缠的痕迹……这一切,看得严灏差一点又要昏厥过去。
白衬衫、黑色领带、黑色长裤、黑色西装外套、黑色皮鞋……穿上丧服,严灏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住狂乱不已的心跳,终于下定决心,打开卧室房门走到客厅。
他看见与自己同样装束的白瑞玺正用着哀凄迷茫却又深不可测的眼神,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墙上白佩玉巧笑倩兮的遗照。直到他发现严灏就站在客厅里的另一角,他才转移目光,脸色一敛,转身拿起麻布别在自己的衣袖上。
就在这一瞬间,两人四目相对。严灏真想把昨夜的一切当作是一场恶梦,但是白瑞玺却不肯放过他,他仿佛鬼魅一般地飘到严灏身边,拉低衣领,用纤长的手指指着自己的颈项︰「你看……」
「你只知道恨我,但是,你自己呢?你那愚蠢可笑的道德贞操又到哪里去了?你只不过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而已!」白瑞玺用着极冷的语调幽幽说道︰「……你好好看清楚,这是你留下的痕迹……这是你紧紧抱住我放纵情欲之后留下的痕迹!」
那是一个深深的吻痕。
白瑞玺的话就像一把锐利的尖刀,狠狠地戳刺进入严灏的心中,准确无误地命中他心口那个已经血淋淋的伤处,几乎使他当场毙命。
严灏竟然连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口。
他们乘坐专人接送的黑头轿车抵达公祭会场。会场布置了纯白的玫瑰与百合,花瓣上还沾着剔透的水珠,仿佛在哀泣一个纯洁美丽的灵魂离开了这世间……从此以后,人间少了一位灵秀纤细的女子,天边却多了一抹晶莹璀灿的星光。
果然不出严灏所料,公祭会场上,许多政府高级官员与各党派高层都出席致哀,大批媒体不请自来更是意料中事。只不过,身心俱疲的严灏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再去阻止那些记者了。
「……严副局长,请节哀顺变。」严灏身着剪裁俐落合身的黑色西装,并戴着墨镜以遮掩他那红肿且布满血丝的双眼。看见严灏形容枯槁地现身会场,众人一一趋前与他握手、拥抱,严灏也一一点头鞠躬致意。
公祭仪式开始,严灏坐在第一排的家属席上,他的左边是专程自海外赶回国奔丧的岳父白琨,右手边坐的则是白瑞玺。白瑞玺同样也穿著全黑的西装,不过他没有戴墨镜,因此可以明显看出他的眼神中充满着严肃与哀伤。
严灏惊恐地发现,白瑞玺的身上居然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木香!这股香气让严灏几乎要吐了出来!因为,今晨他在浴室里努力要刷洗掉的,就是这股该死的气味!他尽全力想要摆脱的,就是身边这个男人的味道啊!
这股香气让严灏胃部翻腾不已,而且使得他再度被排山倒海而来的罪恶感席卷,内心挣扎纠葛、惶惶不安,直到公祭仪式结束。
公祭结束后,众人纷纷起身离席。或许是承受不了骤然失去爱女的心碎,白琨在贴身保镳护卫下先行离开会场,严灏与白瑞玺则是留下来向出席公祭仪式的党政高层致谢,并协助收拾场地。
「……白议员,关于令姊的事……我们都感到很遗憾,请节哀顺变……」白瑞玺站在严灏身边,略显苍白的面容显示出他内心的伤痛,他挺直了背脊与走出会场的每个人握手致意。
熟悉他个性的人就会知道,此时的白瑞玺与平常的白瑞玺根本不可同日而语!此刻这个明明悲伤却又强自镇定的男子,与平常那个态度冷淡、言词犀利的激进派国会议员根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难怪许多政府官员与国会同僚见到这样的白瑞玺,脸上明显难掩惊讶……
送走了大部分的人,严灏急欲摆脱身边的白瑞玺,于是他匆忙走回灵堂前方,准备将爱妻的遗照取下。就在此时,白瑞玺似乎一眼就看穿了严灏的想法,他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快步走到严灏身旁,然后,他拉住严灏,附在他耳际轻轻说了一句话。
「……你知道吗?你穿丧服的样子实在很令人兴奋。」白瑞玺低沉的嗓音就像是从地狱传来的邪恶魔音一样,令人不寒而栗。
严灏一楞,呆立在当场。接着,屈辱的眼泪再也遏抑不住地滑落面庞。
听到那句话,严灏再也无法阻止夺眶而出的泪水了!对他而言,那简直是最残酷的羞辱!
岂料,这一幕却成了各家媒体竞相捕捉的画面。隔天报纸的政治要闻版皆是刊登那张白瑞玺附在严灏耳边说话、严灏激动落泪的照片,所有的人都以为那是白瑞玺在安慰严灏的画面……一个是失去了挚爱的妻子,另一个则是失去了双生的姊姊,两个伤心欲绝的男人在这一刻,除去了政治立场的对立,互相慰藉、彼此打气,这是多么感人、多么令人动容的一幕啊!
这张照片之所以能够成为敏感话题,实在是因为白瑞玺是出了名的厌恶保守派中央政府官员之故。
将满二十九岁的白瑞玺,负笈国外求学多年,攻读国际关系与外交策略,直到两年前才返国,并决定克绍箕裘、投身政治圈。最令人感到讶异的是,当时的白瑞玺并未选择先参与地方选举历练一番,而是直接就投入全国国会议员大选!有人称赞他怀抱雄心壮志,未来必定是可造之材,但是,却有更多人批评他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
白瑞玺参选时,没有人知道他是在野党创党大老白琨之子,因此更别说有什么桩脚或党部支持了,白瑞玺完全凭自己的本事争取选民认同,无论是土法炼钢下乡与基层选民握手拉票,或是马不停蹄地举办一场又一场的政见发表会增加曝光度,都是白瑞玺巩固自己票源的方式。当然,白瑞玺的仪表堂堂、一流学府高学历的出身背景,以及他的辩才无碍、清晰思路,同样也为他拉到了不少死忠支持者。
当时,年仅二十七岁的白瑞玺就在媒体与民调一片叫好不叫座中异军突起、成为一匹突破重围的黑马,囊括该选区百分之四十以上的选票,并挟着全国前十高票的雄厚实力顺利当选,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国会议员。
直到记者发现恭贺白瑞玺当选的花篮中,有一个署名竟然是白琨,他们的父子关系才在众人面前揭晓。不过,白瑞玺对此事还是相当低调,因为他不希望给别人自己是受父亲庇荫才当选的错觉。
政治立场较为激进的白瑞玺,与父亲一样都属于改革派的鹰派份子,虽然是在野党的身分,但是他在国会殿堂上的表现却是出了名的积极强势。在执政党与在野党议员人数呈现五五波、分庭抗礼的国会生态下,白瑞玺毫无所惧,而且只要是他支持的法案,从来没有被挡驾的例子出现过!无论情势是多么艰困,他永远都可以成功游说身为关键少数的无党籍议员加入己方阵营,他甚至还创下鼓吹执政党鸽派保守议员阵前倒戈的纪录。
虽然在投票通过法案的过程中,白瑞玺不免要和鸽派议员打交道,但是坦白说,他极为厌恶鸽派的政治人物,如果能避开这些他眼中守旧迂腐、食古不化的人当然是最好。
话说当年严灏与白佩玉的婚姻,已经让政坛起过一次大地震,因为两人的结合,或许会影响到严灏与白家相左的政治理念,而且,也可能会影响到选民的信心与支持度。现在,白瑞玺一反平日不给保守派份子好脸色看的常态,竟然公然关心起严灏来了,又怎么能不成为话题呢?因此,这张照片会被拿来大作文章是可想而知的。
拍到这张照片,媒体自以为掌握到了政坛秘辛,不过,其实有一件事却是所有媒体都不知道的──自从白瑞玺回国参选议员后,就一直借住在姊姊家,也就是说,他和严灏已经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两年之久了!
不过,白瑞玺平日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与严灏甚少往来,他甚至很少回家睡觉,有时候研究法案一忙起来,彻夜不眠不休也是常有的事;若是疲倦了,便索性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打个地铺就算了。再者,以白瑞玺这么讨厌鸽派官员的个性来说,严灏的存在根本就是一件令他无法忍受的事情,若能避开,他就会尽量避开。
虽然白佩玉总是好言相劝,希望自己的弟弟可以常回家团聚,也希望他能放下成见与严灏和平相处,但是总是被白瑞玺断然拒绝。
只是,在姊姊去世之后,现在的白瑞玺似乎是改变了心意。只要没事,他一定会回家,因为,他要让严灏的眼中只有自己……他要让严灏一辈子都深深记住自己……他要让严灏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个两人翻云覆雨的夜晚!
思及此,白瑞玺的唇际,再度浮现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
在公祭结束之后,丧假期间的严灏几乎足不出户,而且,除非必要,他绝对不会踏出房门一步。在发生了那件事之后,要他单独面对白瑞玺,对他来说是一项最严苛也最残酷的考验。
与其每天待在家里、生活在惧怕的阴影中,倒不如早点销假回去工作吧。严灏是这么想的,而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国际投资贸易局,六楼,副局长办公室。
「副座?!你怎么……」当欧阳衡见到严灏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时,着实被吓了一大跳,他急忙站起身来;而桌上一大叠原本已经整理好的公文,也因为欧阳衡突如其来的动作而被碰倒,散落一地。
「小心点!」严灏弯下腰,帮忙眼前神色慌张的男子捡拾掉在地上的文件。
「啊,对不起、对不起……」欧阳衡皱着眉头收拾着眼前的烂摊子︰「副座,我来收就好了,你不必麻烦……」
不过,严灏倒没有怪罪他的意思,还是坚持帮他一起整理那些堆积如山的公文。欧阳衡不仅是严灏的秘书,同时也是受他信任的朋友。在严灏两年前晋升国际投资贸易局副局长一职后,欧阳衡便一直担任他的秘书,负责协助他处理各式公文与案件,并应付媒体记者的采访,而严灏的所有行程也都是欧阳衡替他安排的。
「没想到才请了几天的假,就累积了这么多东西没批阅……」严灏看着那堆公文,有感而发地说道。
「哎呀!副座,拜托你现在不要烦恼这些事情好不好?」欧阳衡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抓了抓头发︰「还有,你怎么跑过来了?你应该在家里好好休息才对啊!」
「我在家里待不住,所以还是来上班好了,」严灏摇摇头︰「家里到处都充满了佩玉的身影,我实在没办法……」
欧阳衡知道严灏的感受,所以他尽量不提起白佩玉的事。「副座,局长也知道你的情况,他请你不要烦心工作上的事,他已经安排好你的职务代理人了,」欧阳衡诚心地建议严灏︰「……你这样下去真的没问题吗?我觉得你还是出国散散心好了……」
「欧阳,谢谢你的好意……可是,请你别再为我担心了,」严灏打断欧阳衡的话︰「我没事的,我只需要静一静,然后赶快投入工作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就好。」
欧阳衡闻言,不禁又叹了一口气。唉!他的老板就是这种人,总是刻意隐藏自己的情绪,即使遇到任何不愉快也咬着牙忍耐,要不就是借着拚命工作来发泄……这样怎能叫人不替他担心?!
背负着失去爱妻的痛苦,严灏却决定销假上班,这件事是欧阳衡怎么也阻挡不了的。于是,欧阳衡只好替严灏开了办公室的门,眼睁睁看着他把自己桌上那一叠公文搬去批阅。
坐在办公桌前专心批阅着公文的严灏,觉得自己终于在这里找到了归属感与心安。
只要能远离白瑞玺,他宁可不要回家!他承认,他害怕面对那个男人。虽然白瑞玺眉宇间的神韵与佩玉是那么的神似,每每见到都会让他的心揪成一团,但是,那个男人眼神中无法隐藏的邪恶与轻蔑却令他不由得恐惧起来……严灏强烈地感受到,当白瑞玺直勾勾看着自己时,他的眼中往往都会带着一丝邪气,甚至还有一些难以形容的复杂元素,其中或许有怨恨、或许有愤怒、或许有不甘心、或许有迷惘,甚至……还充满着玉石俱焚的毁灭气息……
不仅是对外界,就连对严灏来说也是一样,白瑞玺这个人一直都是蒙上一层神秘面纱的。他的确很神秘,除了当年他在国会议员候选人基本资料上面填写的那些内容之外,外界对他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即使到了两年后的今天,在政坛上已经颇有声望、甚至已被视为国会中新生代代表的白瑞玺,仍然是一位个人行事作风相当低调的政治人物。
对于白瑞玺,外界唯一可以确定的一件事,就是鹰派的他极度厌恶鸽派份子。
虽然白瑞玺是自己妻子的弟弟,不过,说实话,严灏并不想试着去了解白瑞玺,而他知道白瑞玺也一定不喜欢别人触碰他的隐私。何况,他明白白瑞玺对自己并无好感,自己不需要去自讨没趣。
他对白瑞玺仅有的一丁点了解都是来自白佩玉
想到白佩玉,严灏不自觉陷入了回忆之中。
他记得,以前他下班以后,两个人吃过晚餐、洗了澡,在准备入睡前,他们都会窝在床上,扭开一盏小灯,甜甜蜜蜜地看著书、聊着天。
佩玉很念旧,很多东西她都收藏得好好的,例如他们第一次约会时的电影票根、他们第一次相偕旅行时在庙里祈求的平安符,还有他们第一次上超市采买食物时的收据……当时他们正准备一起下厨煮新婚后的第一顿晚餐……
严灏总是取笑白佩玉喜欢捡破烂,收藏了那么多不实用的东西,真不知道她的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什么?!而白佩玉总是这么笑着回答他︰「这些才不是垃圾呢,这些都是珍贵的回忆!我只要一看到它们,以前那些快乐的记忆就会重新回到我的脑海里,就像它们又活过来了一样!」
所以,佩玉也很喜欢和他一起翻以前的旧相簿看,她总是会微笑着跟他解释每一张照片背后的故事。
「天哪……」当严灏第一次看到白佩玉与白瑞玺姊弟俩儿时的合照时,他惊讶万分︰「你们小时候长得实在是太像了!我几乎分不出来!」
「对呀!」白佩玉轻声笑道︰「因为我们是双胞胎嘛!」
「可是,这张照片里怎么有两个小男生?这又是谁?」严灏伸手指着其中一张照片,疑惑地问道。
「呵呵……这是我妈妈故意的!右边的那个是我喔!」白佩玉靠在严灏的肩膀上,她笑着说︰「那时候天气热,我被带去剪了个短短的男生头,结果我妈妈就故意让我跟瑞玺穿上一样的格子衬衫和吊带裤,把我装扮成小男生!」
「那么这一张呢?」严灏指着另一张照片,脸上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噢!这一张照片可就好玩了!后来为了公平起见,我妈妈就把瑞玺也打扮成小女生啦!」白佩玉的脸颊红扑扑的,笑容甜美可人︰「你看,他和我一起穿著粉红色的碎花小洋装,头发上还扎着有蕾丝的蝴蝶结呢……怎么样?很漂亮吧!」
当时,严灏笑得差点喘不过气来。他实在没办法想象那个冷酷犀利、咄咄逼人的国会议员白瑞玺,小时候居然是这么的……这么的可爱!
「不过,千万不要告诉瑞玺说你看过这张照片喔!他一定会生气的。」白佩玉柔声叮咛着严灏。
「我知道。」严灏点头︰「你和你弟弟的感情好象还满好的嘛!」
「对呀!不过,这一两年虽然瑞玺跟我们住在一起,可是我和他见面的时间反而变少了,一方面是因为他开始在政界发展,平常很忙,另一方面是他一直不太谅解我跟你结婚……」白佩玉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
「我不在乎,佩玉。」严灏坚定地说道︰「只要能跟你在一起生活,我就很满足了。」
「可是,我也希望我们的婚姻可以得到瑞玺的祝福呀!」白佩玉用充满忧愁的双眼看着他。
「佩玉,这是不能勉强的。」严灏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长发。
「我一直希望他也可以多了解你,但是他就是不愿意……」白佩玉低下头︰「其实我很担心他,你知道吗?」
「为什么要担心他?」严灏觉得很好奇︰「他应该是一个很独立的人吧!他会好好照顾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