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奴————levine
levine  发于:2009年07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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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风光秀丽的武夷山,层峦叠嶂气宇非凡。
南山脚下,坐落著一处千亩茶园。正适逢采茶旺季更是出落的葱葱郁郁,满山飘香分外宜人。
话说当今圣上极其喜好品茶,连带百姓都兴起穷日尽夜的风潮,一时间,四地茶园起建无数,被封赐的贡茶园也不少。而在福建一带就数傅家茶庄的这座千亩茶园最享赋盛名。


这一年是上品武夷的丰收季,又遇著皇帝颁旨开展‘斗茶会’。照例说,傅家应是上上下下忙的最不亦乐乎的时候,可是,到了晌午时分,整个中庭却不见半个人影,只剩下因为盛暑而环聚不散的热流,以及在大堂石阶下直挺挺跪著的青年。

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身著的蓝灰布衫可以看出他只是傅家一介打杂小厮,精瘦的麦色肌体在烈日的烘培下,流尽了几乎全部的水分。看起来,他保持这样的姿势已经不止一两个时辰了,不仅如此,他薄衫的後背处还破开几道口子,隐约露出渗血的鞭痕,宛如百足虫般攀附在他线条流畅的後背。

他是谁?他到底为什麽会在这里?又是谁会对他用如此严酷的刑法?
傅家大堂内死气沈沈,方才一阵热闹喧哗的景象早已消失不见。忧心忡忡的老管家望著独自在庭院里跪僵的身体,重重的叹了口气,又将视线转向坐在上位的主子------傅家大公子傅怀诀的身上。

傅家虽是以茶显贵,可原在本地也算得上为显赫名门。一家之主英年早逝,但尚留下两个儿子,小的一个在江西管理著本家的茶园,而福建则由大儿子怀诀一手执掌。
人人都说傅家的子嗣个个是人中之龙,尤其到了傅怀诀一代,他年少有为,沈稳老练,相貌更是当地乃至京城的少女们心中最佳夫婿的雀屏,十六岁就只身一人寻访大江南北采撷各类名茶,十八岁便使得傅家茶园成为当今第一,而後多年来,又每每亲自保茶赴京并深得皇上的青睐,终於让傅家茶庄成为‘百茶园’之首,成为天子钦点第一贡茶园。

然而此刻的傅怀诀却丝毫不见夕日里冷静平和的神情。
他丝毫不为屋外的情形所动,修长强韧的手指轻柔的划过青瓷杯口,拭去上面残留的水气的痕迹,轻蹙剑眉,凝视著清淡的茶水中那一抹孤零的叶瓣。
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的老管家,此时再也按捺不住了,他瑟缩著走近傅怀诀的身边,战战兢兢的说道。
“公子……孟冰已经在外头跪了四个时辰了……”
傅怀诀连头也没抬一下,手指拭杯的动作却嘎然而止。
“你在为他求情?!”
“老奴不敢!”
寒冰一样的语气吓坏了忠实善良的老管家,他哆嗦著撑住自己终於没软下来的双脚,壮著胆子又说。
“老奴只、只是怕,这酷热难挡的天气,偌大的一个茶园若是没有人照看,恐怕……”
听他这麽一说,傅怀诀冰冷的脸上才有了一丝溶解的迹象,他终於抬眼斜睨了老管家一下,又将视线调整到看得见大堂外的角度,半晌,才站起身笃步而去。


流淌下来的汗水,经由烈日的烘烤呈薄盐状集聚在伤口的周围,疼痛的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可是孟冰知道,若是他不支倒地,换来的结果不会比现在更好,所以他不能倒下,也不敢倒下。咬紧牙关,支撑到大堂里面由远至近的脚步在自己的面前停下。

“看起来,你似乎有在反省了……是吗?”
听到傅家的一家之主严厉的冷语,孟冰强忍著快昏厥过去的眩晕感,垂下头,让傅怀诀无法看见他眼中的一丝傲气。
“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知道………………”吐出这两个字好象比预想中要来得艰难,这,不仅仅是两个字,也是他寄人篱下唯一残留的自尊。
微微抬起下颚,孟冰的眼光触及傅怀诀腰间的物什----一条三节环龙长鞭。
这条鞭曾是戎守边关的守轮大将军,赠於与他八拜之交的傅怀诀的父亲,而後作为家传之宝有为傅怀诀所有,金丝嵌入天马筋本该是神器的环龙鞭,现今却变成了惩戒底下人的刑具。

孟冰不止一次遭受它的宠幸,几次三番皮开肉绽,他不恨,只为如此宝物竟然被这般的糟蹋,感到太过可惜。
见他两眼直直却连看都懒得看自己,傅怀诀无法忍受他的漠视,他抽出长鞭用坚硬的把手部分抵住孟冰的下巴,迫使他抬头仰视自己。
“我傅家大公子难道比不上一条肮脏的皮鞭入你眼吗?!还是方才那一顿你还意犹未尽……看起来你似乎对我很不满………是不是,回答我!”
孟冰毅然正视他的目光,不躲避,不畏缩,他从来就不会逃开傅怀诀的眼神……三年前是这样,现在仍然是这样…………
“……孟冰……只是傅家的一个小小茶奴,怎敢忤逆公子……公子……言重了……”
言下之意,他根本不想和傅怀诀多费口舌,横竖一死,随他定夺。
“你!”
傅怀诀怎听不出他言语中的不宵,顿时勃然大怒,正欲举起手中的环龙鞭,双目却对上孟冰傲然的眼神,彼此相望对峙下,他竟然转而大笑起来。
“呵……我都忘了,你生就这副德性……”他撤下手,杀气已然消散。
“罢了罢了……今天就看在那一千亩茶园的份上,姑且饶过你,只是……别在有下次……”
後面那句话他说的狠毒,令人不寒而罹,孟冰脸上虽无表情,心头却好象被重重的敲了一记。
“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还没等孟冰开口,站在一旁为他捏著把冷汗的老管家,已经忙不迭的替他回应了。
匆忙的将他扶起,管家低声在孟冰的耳边说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别再和自己过不去了!”
孟冰用虚软的双腿勉强支起身子,他尽量避免压到老管家,他尽可能不再示弱,可是,才不过几秒的强硬还是抵不过瞬间席卷而来的昏旋……
“孟冰、孟冰……”老管家焦急的呼喊渐渐游远。
朦胧之中,孟冰见到那好似冰山寒石的身形开始动摇,随即,他便被铺天盖地的黑暗吞没…………
…………………………
…………


1


十月的天该是如此的清爽宜人,秋风扶起泛黄的枝叶,一片片清脆的沙沙作响。西湖岸边,嶙峋的假石上散落整片整片的枫叶,把湖岸到湖心的水面铺满,风过之处,卷起一阵似黄似红似绿的涟漪。

秋景美则美矣,有人为此痴醉,愿做西湖之水醉卧在这一波,也有人触景感伤,叹天不悯人世道沧桑。
柳叶已经洋洋洒洒即将落尽,布满龟纹的枝干底下,坐著一大一小两具疲惫的身形。
年过三旬的女子仍旧保持著少时的风华,可两鬓斑斑的雪痕却早已藏不住令她心力憔悴的忧思。
在离她不远处的另一石墩上,坐著一个九岁的孩童,从她如此胶著的眼神上来看,想必那正是她的孩子。
只见那孩子从石头上滑下,三步并做两步的跑到女子的面前,奶声奶气的说到。
“娘!我饿了。”
女子微微一楞,目光转而注视著手中的半块面饼,那芝麻落尽的饼已是今日唯一的口粮了。
眼角闪过一丝泪光,女子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哽咽。
“吃吧……”她将手里的面饼放到小孩的手上。“娘不饿!”
孩子两眼放光的接过饼子,正想一口咬下,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抬起头来乌黑的眸子只盯著女子猛瞧。
“娘,你昨个晚上什麽也没吃,今一早我们又没讨到吃食,你怎麽不饿呢?”
“傻孩子,娘见你吃的饱了,娘自然也就不饿了啊。”
孩子沈默的望著女子又望著手里的面饼,随即抹去唇角的几点沫星,把面饼再度放回女子的掌中。
“冰儿也不饿!冰儿和娘一样!娘不饿,冰儿也不饿。我们等父亲来了才吃好不好?!”
女子闻言,扯住爱子瘦小的身躯入怀,泪纵横,却无言以对……
……
梦入江南烟水路 行尽江南 不与离人遇
睡里消魂无说处 觉来惆怅消魂误…………
………………………………………………
“娘………”
直到泪灼两颊,孟冰才从旧梦中悠悠醒转,清醒的视线中只有烛火如豆,在烛台上跳动不已。夜色已深,承受了那一番鞭笞之刑後,他已经昏睡了半天。
母亲撒手人寰已是三年之前,将母亲的遗骸葬在茶园後山,那之後除了头一年的忌日,孟冰曾私自离职去上过一柱香,就再也没有去过母亲的坟头,从那日开始,孟冰就取代了傅家的茶园奴役,识得千百类茶品又深谙茗戏的他虽不用象其他仆人那般辛苦做工却仍是傅家次等的人种,双手不曾被粗重的劳务伤害,肌肤虽晒的黝黑却比任何小厮都来的光洁,若不是因为穿著奴役的衣服,说他是傅家另一个儿子也不过份。是以此,傅家有的是对他嫉恨鄙视的人,个个都把他当作阿谀献媚的角色,除了和他一起看管茶园的管家,孟冰在傅家恐怕是孤身只影四面楚歌之辈。

傅怀诀虽待人处事颇为严厉,却并非一个不问青红皂白就实行专制的当家人,然而对孟冰而言,他却是个地道的暴君,好象今次这场事出有因的鞭笞相对於过去的那些已是较轻的责罚,尽管如此,孟冰却从未曾有过离开傅家的打算。

之所以不想离去,并不是懦弱,也不是嫉恨,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傅怀诀……而是,为了死去的娘亲。
‘冰儿…………娘生前欠下那一笔债,此生已是无望回报了……若是你有心,替娘作成那件事………留在傅家茶庄……………’
“娘啊娘……三年了,为何还是还不清啊…………”孟冰揪紧怀中的锦囊,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的东西。被揉成一团的团锦花布,好似有著无穷无尽的温柔的力量,将孟冰的悲伤化作滴滴清澈的泪,驱出他斑斑伤痕的身躯……

夜风起了
明日即将收摘的茶草发出淡淡清香,从未禁闭的门扉钻进来,盈满整间木屋。
男子深邃的眼透过那狭小的缝隙,注视著屋内那从不曾在人前梭梭发抖的身影,半晌,欲敲门而入的手却又半途悬停,脚步在门外冰冻,举步不前。
又是半晌,别过头,转身,往来路而返去了……
轻轻的气息声并未逃过孟冰的耳朵,他犹如惊弓之鸟般抹净了一脸的泪迹,强忍著後背的疼痛,蹒跚著走到门前。
门外此刻除了微凉的的风还在咻咻的吹,就什麽声音也没有了。
“吱呀~”
孟冰打开门,木门因为年久发出的呻吟,和在黑夜舞动的茶草喧哗中,显得苍老而凄凉……
没有人!
难道是方才太过悲伤听错了?!
他低头,瞥见脚下的一样东西。
白身白颈红盖头,那是一个药罐,孟冰捡起来放在掌中查看,上好的瓷器容具以及上头清楚的写著回春堂的字样,这该是从京里头带来的上好药剂。
是谁放在门外的?
孟冰不肖用头脑一想,那张冷若寒冰的面孔就浮现了出来。
冷笑一声,孟冰将手中的白瓷瓶远远的掷入茶园漆黑的深处。
纵使再极品的伤药,也治不了他的伤,再好的白玉瓷,也这麽轻易就被黑暗玷污。
木门
再度关闭
紧紧的不再留下一丝空隙
将愈刮愈烈的夜风推出屋外,也将满园的香气拒之千里……

2


“铃铃~~~~~~~~”清晨石板道上传来清脆的铃声,由远至近。
东门口浓浓雾气之中,隐约有一辆华盖红帘的马车,由两匹黑马拉著缓缓的驶向傅家茶庄的方向。车顶上挂著堇色的流苏,盖布是用上好的缎子制成的,绣著雀鸟朝夕的纹样,看样子象是妇人家的香车。

马车行进到茶庄的大门口,马夫将缰绳扯紧,车子在马儿的低嘶中悄然而止,只留下马颈上的响铃还悠自摇弋。
“老夫人!到了!”
马夫跳下车,对著紧闭的车帘子弯腰弓身道。
车帘应声而起,那里面探出一颗小巧的女子头颅来,肌若凝脂,雪白的好似呵出一口热气便要化却一般,樱桃朱唇轻点,明眸盈水,美而不豔,秀而不俗。然,年纪不过二十芳龄的少女,怎又有这‘老夫人’之尊称?

她在马夫的搀扶下越下车来,面露喜色的四下张望,一抬头便见著傅家朱漆大门的门匾上那两个明晃晃的大字:傅庄。
“凝儿,你来扶我!”
身後的马车里传出一声苍老却精沛的唤声。
“哎!来了,姨母!”
少女匆忙转身再度返回车前,掀起帘子,从里面扶出一位衣著华贵的老妇来。
那老妇人满头的银丝,看上去已近垂暮,可是却腰杆笔直,吐纳祥和,两眼也炯炯有神。看起来她应该就是马夫先前称道的如假包换的‘老夫人’了。
“凝儿,你刚来这里,看看觉著怎样?”
少女回头又看了看方才已经观赏过的景象,笑著说。
“我一直以为傅家茶庄既是皇帝钦点的天下第一,应该是门庭若市,富丽堂皇,就象京城里那些将军大官的府邸一般景致,可是,这里却简朴清冷,丝毫不如我影象当中。”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你那位大表兄极不喜好铺张,对那种门面排场更是讨厌,就连皇上御赐的天下第一茶庄的金匾也被他收入内堂,为了此事,我还生怕被皇上怪罪下来背负一个欺君妄上的罪名呢。”

“那皇上有没有怪罪?”
“幸好,皇上对诀儿喜爱有加,才没有深究。”
“哦!”
唤作凝儿的少女微微额首,嘴角渐渐浮现意味深远的浅笑。
“诀儿生性就是如此,日後难免惹出什麽事来,以後,就要你好生照看著他了……”老夫人意有所指的握住凝儿的手掌,轻轻的一拍。少女含羞带怯的将头低垂,娇颜更是酡红。
“凝儿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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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子!大公子…………”
家丁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来到内院的书房门前,还未声报就象真风似的刮进傅怀诀的书房。
“怎麽这麽没规矩!进书房前要先声通报这我讲过多次了,你是不想在茶庄做活了是不是……”
傅怀诀看书的动作没有丝毫的改变,就连和家丁说话的时候也没有看他一眼,好象书本要比活人好看多了。家丁却暗忱糟糕,腿也不由自主的软了下来。
“大、大公子恕罪……是老夫人要小的即刻请公子出门迎接,小的是怕怠慢了老夫人才如此莽撞的!小人知错了,请……公子饶了小的…………”
傅怀诀闻言,将手中的书本猛然一合。
“老夫人?老夫人来了?!”
“是……已经到了大厅……”


见到傅怀诀匆匆赶来迎接,傅母很是高兴,拽著凝儿就迎了上来。
“孩儿不孝,不知道娘亲今儿个来,未能亲自出门迎接……”
“好了好了,娘不怪你,是娘自个儿要来的,你本就是不知道又何来不孝?”
傅母喜滋滋的把儿子从上到下看过一遍,连连点头。
“我儿是长成了,生的如此俊逸非凡,和你父年少时简直一模一样……”一提起傅怀诀的父亲,本来祥和热闹的气氛骤然降温,难以察觉的哀思在傅母的眼中流连。
“娘……二弟为何不来?”怕母亲再度触景伤情,傅怀诀马上转开话题。
“啊……你说珑儿,他还有些庄内的琐事要处理,过个三四天就会起程赶回来,说到底,你父亲的忌日,当然要你们一同去坟前祭拜啊。”
“是…………”傅怀诀点头称是,却没有注意站在一旁定定注视他的少女,等他看到这个可以说是陌生的面孔,那少女已经先行招呼了。
“凝儿见过怀诀表兄!”
“娘……这是…………”
“这是你姨丈的闺女姓林名宣凝,小名叫凝儿。你们两从小就没见过,因为,她老家是在四川。”
“凝儿表妹……”傅怀诀礼貌性的回礼,并没有太在意少女脸上表露的情意更没有想到这个凝儿庶出有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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