锺洋一把将我从床上揪起来,一边往外拖一边说:
“成什麽大器!你天天好吃懒做,迟早变成一头猪!给我起来,上课去!”
其实我不愿出门是有理由的,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申小雅,所以干脆逃避。锺洋带来的消息打消了我的顾虑,他说:
“你别躲了,申小雅已经好几天没来上课了。”
她是不是也在躲我?
唉,我就说我走霉运,刚一进教室,就看见申小雅坐在里面。想转身回去又太显突兀,只好低下头走回自己座位。
老师对我的出现非常不满意,因为我一来就会给她惹麻烦,所以她抓住我上课发呆之际叫我回答问题──我当然答不出,於是又被请出教室,总共待了不到半小时。
其实我当时并没有发呆,我只是在看申小雅。
她瘦了很多,脸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远看就像两个无底的深洞,用形如枯槁来形容似乎也不是很过分。我远远的望著她,恍惚觉得,她似乎已经不是这个世上的人了,坐在这里的只是一具失了灵魂的肉体,又或是失了肉体的灵魂。我本已平静的心再次被深深的悲哀紧紧攫住。
我救不了申小雅,因为我不是锺洋。
我没有变成申小雅,因为我有锺洋。
我还有锺洋!
我失魂落魄的在锺洋他们班後门张望,他看见我,逮了一个空儿偷偷溜出来。
我对他说:“我不想出国了,你也不要去深圳,我们都留在北京吧。”
他并不回答,却一直问:“你怎麽了,又出了什麽事?”
我摇头,抓住他的袖子拼命恳求:“什麽事也没有,你答应我好不好?”
他无奈的笑笑,说:“我已经签了合同,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可以不去,他们也不能绑你去!”
“你的脑袋里又在想什麽?我问你,如果你不出国,我也不去踢球,我们两个人还能做什麽?我们的将来在哪里?离开了预定轨道我们就是两块一无是处的废料!”
“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我只不想从此以後再也见不到你,我只不想你离开我。”
“你说得对,天无绝人之路,如果我们想见面,就总能见到,不是吗?签约以後我想了很多天,终於豁然开朗,除非我们之中的某个人死了,否则一定可以在一起。”
“你说得好听,其实只不过是不愿放弃理想,不愿放弃足球!”我负气的说。
他沈默许久,才说:“没错,我不想放弃理想,可我也不会骗你。”
“理想和我哪一个更重要?”
“不要问我奇怪的问题。”
“上次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你希望我怎样回答你?你会怎样面对我的答案?席安,如果你只是想依赖我,我只好请你学会自立。”
我被透视到骨架,无言以对。
55
锺洋离京参加试训之前,我在心里许下一个小小的咒,然後就坐车到西单华威的六层。这里摊位多如牛毛,我多日不来早已忘记,只好一家挨一家找,终於在营业结束前给我找到。
我对老板说:“我来买那把刀。”
老板显然已将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茫然的问:“什麽刀?”
“一把日本刀,大概有这麽长,刀柄上嵌有一颗红石。”我用手比划给他看。
他恍然大悟,说:“那个呀,已经卖掉了。”
我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跑去找锺洋,他正在宿舍收拾行李。
我兴奋的对他说:“你还记得那把刀吗?我许了一个咒,如果它被别人买走了,那麽我们就永远都不会一刀两断!我刚刚去华威一看,真的已经卖掉了!你说这是不是一个好兆头?”
他用异样的目光看著我,一点也不为此雀跃,然後从手提箱里取出那把刀:
“对不起,买它的人,是我……”
我惊得向後倒退一步,不可置信的盯著那把刀:
“你什麽时候买的,怎麽我不知道?”
“就在刚才,我比你早进这个门半小时……”
我沈默,他也沈默,许久,我说:
“锺洋,这是封建迷信,你不要信!”
“席安,你不要信,不信就不灵。”
“好,你什麽时候走?”
“过一会儿,我爸爸开车来接我,你也一起去机场吧?”
“我不去。”
“我一个月以後回来,你自己老老实实呆著,不要吸毒,不要不吃饭,不要惹事生非。”
“知道啦!你怎麽比我妈还罗索!”
“是你自己不肯长大,整天让人操心。”
“锺洋,你有无兴趣加入人民教师的队伍?”
“谁家的孩子肯交给我祸害?”
“我看你挺有潜质,至少招人烦这一条已经符合了。”
“嫌我烦我就不回来了。”
“那我就过去找你,每天烦死你!”
锺洋走後,学校对我唯一的吸引力也消失殆尽。我干脆不去上学,天天呆在家里租碟看。我妈问我想去英国、澳大利亚还是新西兰?我说哪儿离中国近就去哪儿。然後我想,不如去香港,据说从那儿到深圳比从我家到锺洋家还近!
我妈也难得幽默一回,说:“现在去香港比去南极还难,他们怕你过去共产。
有时,我会接到锺洋的电话,向我诉说职业球员的生活有多麽令他热血沸腾。我对此毫无兴趣,又不好扫他的兴,只好跟著一起激动。我突然发现说不定自己是个作演员的好材料呢。
有时,我也会接到另外一种电话,没有声音,不久後挂断。
五月份的第一次全市模拟考试中,我本以为自己一定是全年级最後一名──因为我只在第一天上午去考了语文,後面两天皆在家睡觉,总分100。结果令我吃惊的是我只是倒数第二名,霸占我位子的是申小雅──她一门也没有来考。据说R大对她的表现非常不满,声称如果她不能在六月的第二次模拟考试中进入全市前5000名,就取消她的保送资格。
偶尔我会在校园里遇见她,她已瘦的能飞起来了,眼神空洞,表情绝望。
当我再次接到那个无声的电话的时候,我说:
“每个好孩子都有糖吃,你是好孩子,我会送你一颗糖。”
56
锺洋从深圳回来,晒成另外一个种族。他给我看一个足球,上面有某国脚的签名。我对足球仍旧耿耿於怀,趁其不备偷偷用手将国脚的名讳涂掉了一笔。
在“二模”之前,我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邀他助力。
他对我的动机深表不解:“偷卷子?你考那麽高有什麽用?”
“我想在毕业之前给母校留下好印象。”
“别废话,快点老实交待!”
“这是我的真情实感,你还要我交代什麽?”
“席安,告诉我,是不是为了申小雅?”
我只有点头。
他暴跳如雷,指著我的鼻子骂:“我看你就是犯贱,最好人人都像申小雅那样对待你,你才浑身都舒服!”
我低下头,思量很久,方说:“我对她做到仁至义尽,才好从此忘记她。”
“要去你自己去,我不管!”锺洋毫不为之所动,拂袖而去。
57
经过多日的侦查,我搞清了放卷子的地点,原来它就安安静静的躺在教研室的一个普通木柜里。
真是不够警惕,难道建校几十年,就从来没人有过我这种企图?
是夜,我带齐工具,蹑手蹑脚溜进教学楼内,刚要抬腿上楼,身後有人一拍我的肩,骇得我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还未及喊出,就被锺洋捂住嘴,扯到一边。
他压低声音道:“我就知道你没常识,从正面上楼正好经过保安室!你跟我来。”
我跟在他後面,悄声问:“你怎麽知道我今天来?”
他冷笑一声,说:“你今天一天魂不守舍,满脸写著‘我要犯罪’。”
“真的有这麽明显?大家会不会都看出来了?”
“我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呀?”
“你别吓唬我,我现在紧张的腿都站不直了……”
“有什麽可紧张的,你还害怕处分呀!”
“我也不知道我干嘛要紧张,可我就是很紧张……”
“到了,钥匙拿来。”
“给你。”
“这是改锥!”
“是啊,用它撬开。”
“你怎麽不配一把钥匙啊?”
“钥匙在老师兜里揣著呢,要配还得练半年‘三只手’。”
“这要撬到哪辈子去呀!”
“你都来了还这麽多怨言……”
正在我们俩聚精会神的和门锁奋战的时候,几道手电光束晃到我们身上,有人厉声喝问:
“什麽人?!干什麽呢?!”
我跳起来,拉著锺洋就跑,两名保安在後面穷追不舍。刚逃出校门,只觉眼前一片刺眼的灯光,伴随著尖利的刹车声,我的身体飞了起来。
58
1998年,炎夏。举国上下齐心抗洪,我一个人在医院里和死神搏斗。
59
出院後,身体还很虚弱,父母把我送到杭州的外公家里疗养。外公外婆非常慈祥,当然他们只知道我出了车祸,但不知道前因後果。我的外公在战争年代参加过长征,现在依然保持著军人严谨的生活规律,每天早上5点叫我起床和他一起晨练。在此期间,我学会了一整套太极剑法。
平时,我会独自出门,看不断的断桥,不孤的孤山,娇绿的新茶,烟雨中的西湖,听雨打荷叶,经声佛号,暮鼓晨锺,哀婉的《白蛇传》。
我总是选择在雨天出门,这样我就可以尽情的流泪而不会被人知道。西湖的一草一木,都曾倾听过我的声音,如果此後有人折下一片树叶,不知会不会吹出锺洋的名字?
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会消失的如此彻底。我总是习惯回头看看,可他却永远不会再在那里微笑著等我。
失去了,才明白什麽是不能失去的。
我悄悄躲在房间里,用薄薄的刀片再次切开左腕的伤疤,殷红的血喷涌而出,不断的跌落在地板上,汇成一条纤纤涓流,不知流向哪里?
我跟在它的後面,跌跌撞撞。
至少,带我到离他最近的地方去吧……
推开房门,我听见尖叫,阳光像一道魔法,将我的意识带回三年前。
那一天,晴朗无云,锺洋捏著我的手腕,问:
“这个疤,是怎麽弄的?”
我笑嘻嘻的回答:“被猫抓的。”
他紧紧的握著,目光湿润:
“席安,只要我活著,就不会让你再伤害自己!”
锺洋,原来你真的已经死了,否则你为什麽不来阻止我?
60
外婆被吓得犯了心脏病,与我一起在医院急救。出院後,我再次回到北京,妈妈抱著我哭泣。
她说,小安,那个人没了,你还有爸爸和妈妈,你要好好活著,妈妈不能没有你……
可是妈妈,没有那个人我会很痛苦。
可怜的妈妈,爱我的妈妈,对我说出善意的谎言:
“小安,那个人走的时候留下遗书,希望你能代替他活下去,代替他看人生的风景,体会生活的甘苦,你要完成他的遗愿,否则他死不瞑目啊!”
妈妈的眼泪浸透了每一道皱纹,她乌黑的头发仿佛只在一夜间便染上白霜。我用双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说:
“妈妈,我懂了,我会为了你,为了所有爱我的人努力活下去。”
那场昂贵的车祸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出国留学的计划早已搁浅。我在上一个著名的高考补习班,准备参加2000年的高考。由於基础薄弱我报考了电影学院,不是表演系而是学编剧。
锺洋曾经说,如果他没有选择足球,也许会去当导演。
我只希望能够最大限度的接近他的梦想。
我每天早上8点准时坐在教室的最前排,找回我失去的另外一半高中生活,晚上,在R大的自习室里写完一套又一套各种各样的模拟题,离开时已是深夜。
生活的忙碌像一剂麻醉剂,使我的心得以暂时平复。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自己已忘记了如何怀念,午夜梦回,眼泪却总是湿透枕畔。
我总是在上课的间隙,拨通锺洋家的电话,那边会传来令我心碎的声音。锺洋用一如既往的快乐语调向我诉说著残酷的现实。
我一次又一次按下重拨键,反复听这个声音,将它深深的刻在心里。
“你好,”我跟在他的後面重复著那句话,“我现在不在家,请在提示音之後留言。”
61
今天早上,我去上课时,看见了申小雅。她胖了一点,脸色好了很多,站在R大门口好像在等人。
我从她面前骑过,她向我笑了笑。我也只是笑笑,并没有停下来。
就算没有我的帮助,她最终还是上了R大。我心里想著,锺洋果然是被我害死的,我先下了一个毒咒,又让他死的不明不白。
你应该是恨我的吧……可是为什麽不来找我报仇?就算你化成厉鬼来找我索命,我也希望能够再次见到你……
也许是因为偶遇申小雅,我忽然起了回高中看看的念头。
那个令我们初次相识的旗杆,那个记录著所有欢笑与泪水的看台,那个我们曾朝夕相处的宿舍,还有,那条夺去他生命的路。
我以前总是避免从R大附中门口经过。在我眼里,那条路浸透了鲜血。我甚至能够看见躺在那上面的,年轻的,支离破碎的身体。
62
傍晚,学生都已放学回家,校园里人烟稀少。我如一个离开多年的老校友,慢慢走过每一个充满回忆的地方。
看台後面的楼梯隐没在阴影里,只有出口处有阳光射进来,像一道天堂之门。我低下头,借助那光,小心翼翼的辨认每一级台阶。快接近出口时,眼前一下子暗了下来,我抬起头,看见一个人。
他是逆光站著的,脸上一片模糊,周身镶了一圈金色光晕,如神祗下凡,令我目瞪口呆。
他微笑著,对我说:“席安,我从很远就看见有个人同你很像,没想到真的是你。”
我受到刺激,神经错乱起来,掉头就跑。锺洋见我逃跑,也拔腿就追。迎面正是图书馆的大门,我便跑进去,沿著楼梯一直往上,跑到最顶层,已到尽头,慌不择路之际,我躲进一间未上锁的房间,锺洋随後赶到,也跟著进来。
房间很大却漆黑一片,摆放著一排排书架,空气里弥漫著一股尘土与纸张混合的味道。我突然发现自己走路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便不敢再动,倚在一个书架後面无声的喘气。许久,另一个脚步声也消失了,我疑惑著,轻轻抽掉眼前的两本书,想看看另一边的情形如何,没想到正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我惨叫一声,向後踉跄几步,撞倒了身後的书架,一下子发生连锁反应,後面“轰隆轰隆”,倒塌之声不绝於耳。图书馆的老师闻声赶来,将我们怒斥了一顿,责令今天之前将这里恢复原样。
老师走後,锺洋便到我身边,一只手按住我的肩,以防我再次逃跑:
“你跑什麽呀?”
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问什麽要跑,有点儿像低等生物突然受到刺激以至末梢神经不能与大脑统一。
我抱住他,哭道:“锺洋,一定是你太恨我,才不能升天,是我害了你!”
他听了以後莫名其妙:“升天?我升天干什麽?”
我抬头看他,光线太暗,什麽也看不清,便用手去摸他的脸:
“你已经死了,难道你自己不知道?你果然是憎恨我的,所以才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死,一只心想找我报仇……”
他抓住我在他脸上摸索的手,似乎觉得很好笑:
“席安,你听谁说的?谁告诉你我死了?”
“……你一直没有出现,我想如果你没死,不会不来看我……”
“所以你又开始自以为是,不求甚解,胡思乱想?席安,你这个毛病到底什麽时候能改掉?”
“……你……没死?”
“我当然没死,活蹦乱跳。”
“可是那辆车……”
他的身体好象微微一震,将我拉近,声音很轻,但很湿润:
“是你推开我,忘记了吗?你救了我。”
“我……救了你?”我疑惑的瞧著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