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坠落至凌宜……
那个笑得纯洁妖媚的少年这么对我说。
是,这些景象我从来也不曾见过。身为帝皇,我只能在那富丽堂皇的宫殿中生活,看的也几乎只是那一片永远不会变的精美风景。御花园,珏湖……确实美丽无比,就算是一草一木也挑不出任何瑕疵。但是,那个孩子,那个笑得纯洁妖媚的孩子,他在那座偏僻宫殿中央的花丛中,细心的呵护着不漂亮的花朵,对我说:
圣上,没有瑕疵的景色都是死的。
他不喜欢死的风景,他爱活着的一切,他爱他入宫之前看到的一切。所以他会在与我喝茶的时候提起吟水,那个充满活力与生机的地方,那个凌宜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方,那个拥有一切丑恶与美丽的地方。
属于我之后,他仍然怀念以前的日子,所以在各种节日的时候,总要央着出宫,然后,便会兴奋的将他沿途的见闻都讲给我听。
看他容光焕发的绝艳模样,我总是情不自禁的要打断他。
脑海中浮现出的,我的国土、我的国都中的一幕幕,在那个时候,都比不过他的一缕发丝,他的一串眼波。
如今,他对这个地方也情有独钟吗?所以,即使吟水已经不是凌宜百姓热爱的地方,即使它已经成了酒吧区,他也要来这里挥洒他的光阴,他的寂寞和孤独。
还是说,他不过是想找个有体温的地方,让他度过漫漫长夜?
穿着一身灰色长风衣的我,在寒风吹拂的柳条中漫步,仔细的看着一家家丝毫不掩饰的酒吧招牌。
吟水现在可以说是另类人们的聚集地,不仅有众多同性恋酒吧,还有许多其他癖好的人们聚集的场所,也是警察经常光顾的地方。
我在相当保守的家庭中接受了教育,也没想过要反叛。所以活了二十四岁也没想到今后要来这里。
直到今天,可以说是不得不来。
希望不要在这里遇见我的学生……否则我这个教授的形象就尽毁了,凌宜大学可不是什么学风开放的学校,至少不如撩晔大学那么自由自在,就算是因为这次出行丢了工作我也不会吃惊。
“海洋”。
就是这一家了。
根据调查,这家酒吧从开业起便非常受同性恋者欢迎的聚集地,它不但提供私人空间,更在每周四五六都准备了各式的表演。比如说跳舞,走台,以及各种化装舞会。它的表演并不算是特别调情的那种,这一点令我稍稍有些放心。
否则如果夕雾在这里跳艳舞的话,我是不可能无动于衷的……
深蓝色的玻璃门后,没有想象中的闪烁灯光,也没有看起来颓靡的人群。我站在门边,迅速环视周围。正对着门约一百米处是装饰简单的吧台,台前的座椅上坐着两三个人,看起来普普通通。随意摆放的茶几、小桌子边围着几座沙发,沙发上的人也不多。
看起来酒吧空间不大,怎么进行表演呢?
我走近吧台,就这么坐下来,左右看看,发现左面还有一条通道,没有灯的通道,如果只是站在门口的话,根本发觉不了。漆黑通道的尽头隐约传来音乐的声音。
“客人,是看表演的吗?在里面。”
酒保是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男人,面貌眼熟得很。
他的微笑突然让我觉得有些刺眼。轻轻点头后,我走进通道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我突然想起这个男人,的确算是比较熟悉的……原来真是全都聚在一起了,不管是徽儿,还是那群家伙们,潇儿也可能在凌宜的某个角落,摇微、怀袖迟早也都会到夕雾的身边来……连这个人,这个在我之后,成为夕雾依靠者的男人——南宫雍,也转世了。
前世我没见过他,只是在灵魂飘荡的时候,知道了他大概的样子。
这个男人,当时很让我妒忌。
虽然是妒忌,我那时候却更恨夕雾的作为,他将我唾手可得的国家、皇权,都夺走了。
事到如今,想起那时的心情,或许也有我自己都没想过的……遭受背叛的怨恨吧。
如今的南宫雍和夕雾是什么关系呢?
正想着,前方柔和的灯光让我因身处黑暗而产生的不安也稍稍缓和了些。仍然只有音乐,非常柔和的纯音乐。
我开始怀疑正在进行的节目。一般来说,酒吧中的表演,观众鼓掌和欢呼声应该是不会间断的。但我却一直没有听见杂音,耳里只有……宛如天籁的音乐。
掀开帘子,意外的人多。
表演场地应该相当大,却还是挤满了人,有男人也有女人,大多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瞪着一双眼,忘我的看着舞台之上。
我也跟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
举手投足,那么……动人心弦的美丽,那么……心荡神驰的蛊惑。
他的脚步异常的轻盈,飞跃起来的时候,给人要飘上天空的错觉。修长的双臂,自然而然的随着身体的弧度摆动,缠绕在臂上的白色绸带飞舞着,就像仙人的彩衣。
旋转的时候,仿佛天地都和他同起舞。
弯腰的时候,仿佛世界都与他共呼吸。
探手的时候,仿佛空间与时间都凝固了。
他的舞蹈,本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他的舞蹈,本是只为我一人而跳的。而如今,他仅仅着一件灰白色、宽松的复古式长裤,披着一条雪白的长长的绸带,双腕、双踝挂着金色铃铛,为许许多多的人们舞蹈。
那么专心的舞蹈,眼眸扫过所有人,却没有为任何一个停留。但他不知道,所有的人,眼中都只有他一个。
看着看着,我同所有人一样如痴如醉,更同所有人一样深深的妒忌。妒忌此时此刻,还有以前的所有时间,能见到他,能在他身边,能与他一同欢笑的人们……
一曲终了,所有人还沉浸在他优美的舞蹈中,台上的夕雾已经静静的退场了。我回过神时,只来得及看见他的白色绸带消失在黑幕后。
人太多,我没办法挤到舞台前,只有眼睁睁的看着最后一丝白色不见。这么快就结束了表演,那他还要去哪里?
转身,掀开帘子,在黑暗的通道里跑。
我知道我对他的占有欲,在见到他的一刹那就已经膨胀了无数倍。或者说,前世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他的占有欲,直到如今,直到在要失去他的时候,才……
“你是自己找来的吗?还是跟踪我,或者调查我?”
黑暗中,他的声音尤为清晰。
他居然发现了我?是该高兴还是该暗咒呢?
这个时候让他知道我的意图,知道我放不开他,恐怕他会更加厌恶我吧。这个少年,已经不是当初纯洁而无暇的“他”了。我早就明白,现在的百里夕雾,早已不是那个爱着我的百里夕雾,也不是流泪杀我的那个百里夕雾。
他就是他而已,我本不应该破坏他的生活。
他已经拥有了一个不需要我存在的人生,我……现在却要强硬的挤进来。
今生我不会让你属于他人。
谁让命运又安排我们相见呢?如果不能解开我千年的疑惑,至少……至少也也该给我们一个新的开始,不是吗?
我匆匆的停下来,眯缝着眼睛,努力寻找他的所在。
“老师……”刻意拖长的音调,带着讽刺,“难道你的画展没有我这个模特就开不了吗?”
“我对自己看上的模特相当执着。”
“老师,你就不要再找借口了。”
“百里夕雾,你凭什么说我在找借口?难道你觉得你的魅力……可以使任何人都逃不了吗?”
“哼,你这样的人我看多了。千方百计的接近我,到头来,还不是为了我这具躯体?”
在——这里!
前世的记忆延续下来,并不是件坏事,同时延续下来的,还有在现代可谓十分惊人的武艺。我的内力足以让我早早的辨别他站立的地方,让我迅速的跳跃起来,抓住他的双肩。
“啊!”
他似乎没有想到,自己在乌黑的、空空的通道里,在我身后还能被我抓个正着,有些恐慌的挣扎。
“你挣扎什么呢?我是老师,不会对学生怎么样——即使你再不尊敬我。”
“乔装来同性恋酒吧的老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还在嘴硬的小家伙,也不想想我这副德行是因为谁。我淡淡的笑,慢条斯理的伸出手,揪住他的耳朵往外拉。
“痛……放手!”
他挥舞着双手,意图将我的手拉开,黑暗中,一双带着些愤怒的眼睛也仿佛熠熠发光,就像两颗富有生命力的黑琉璃。
真是……生气也如此动人。
“放手!你以为你是谁!”
“我代替你爸爸来教训你。”
“就算是我父亲也……你放手!你这是体罚!体罚!”
“小家伙,你似乎搞错了,出了学校我就不是老师了,我教训你也算不上什么。”扣住他的一双手,我松开他的耳朵,推着他往外走,“你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跳舞?”
“既然你算不上是老师,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不说也行,我可以去告这里的老板,说他危害未成年人。你现在还没有身份证吧,未成年人是不能进入酒吧的,连这点常识也没有吗?”
“你……!”
“这和南宫大哥没有关系!”
南宫大哥?看来他们……果然关系匪浅。在这样的关头,夕雾还护着他啊。前世也就罢了,今生,我绝对不容许再有别的男人或者女人碰他一根寒毛。
“这是任何有责任感的公民都不应该做的事情,怎么会和他没关系?”
“可恶!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怎么?你还认识黑道上的人吗?要他们来教训我?”呵,小家伙的交际面非常之复杂呢。
“是啊!你怕了吗?”
“尽管来就是,光明正大的来找我打架我是绝对不会回避的。百里夕雾同学,你记住了,我的名字。慕容斐,复姓慕容,非文斐。凌宜大学艺术系教授,历史系、文学系客座教授。”松手,我退后两步,绕开正弯腰喘气的他,向外走。
“等一等!”
气势汹汹的。
“怎么?”我盯着出口处,依然是酒保打扮的南宫雍微笑的脸,淡淡的问。
“把你的住址告诉我!我百里夕雾也不是卑鄙的人!这件事与你是教授无关!”
“好啊,霜邑花园四十二栋五楼。平时我都在晚上回家,什么时候都行。”走过南宫雍身边时,我瞟一眼他的神情。
他并不认识我。这一点我可以确定。这个男人没有和我或者熙他们一样获得前世的记忆。他只是因为命运的关系而来到这里。
可是……光只是如此,就够让我不舒服了。
出酒吧门的时候,我系紧大衣的腰带,然后回头望了一眼:夕雾靠在吧台前,恨恨的看着我,见我回头,他更是面色凶恶的瞪住我,活象我就是觊觎他的混蛋之一。虽然我的确觊觎着他,不过性质可差了很多。
我给他一个浅浅的笑容,而后离开。
看来侦探调查得还不够详细,这小家伙居然还和黑道来往,丝毫不知道要保护自己……或者,是因为南宫雍的缘故,他才能与黑道相识?
南宫雍……
“你说什么?南宫雍?怎么突然提到他?当时你对大兴帝有印象吗?”电话屏幕中的熙弯起眉,若有所思的看着我。
我淡淡的笑,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鬼魂的记忆吧。”
“鬼魂的记忆?最近曦也跟我说过。你是说,所有和夕雾有关系的人或许都会来到他的身边?怎么?你没有自信把他夺回来吗?”
“不是。我只是在想这么安排有什么意义。”
“天的旨意,你问有什么意义?自己自杀之后再问他好了。”
这只狐狸,又在打迷魂拳了。“我回来之后就致电给你,你就不能拿出一点诚意来说话吗?”难不成我打断他什么好事了?所以才这么阴阳怪气的。
“在快十一点的时候接到你的电话,一直到现在都凌晨一点了,你还说我没有诚意?”
我叹气:“我没有注意时间,颜怎么样了?”
“还好。我向她求婚,她说考虑考虑。”
“还要考虑什么?你们不是早就在说这件事了吗?父母也见过了。”
“就是,你也说吧,颜……她的情绪还是有点不稳。”
“你自己好好想想自己的作为。”女人的心思非常细腻,或许颜发觉熙对韩朝的感情仍然若有若无吧。他虽然在努力让自己对朝的感情变得正常,不过,男人……对于自己曾经看上的人是不会轻易忘却的。何况,当初他给韩朝的情与曦的情相比,并不会少。
“我的作为?”屏幕中的熙轻轻的笑,垂下眸,一会儿之后,抬眼,凝视着我的脸,“要完全忘记那个白衣胜雪、超脱于俗世之外的男子实在不容易,接受了前世的记忆,同时也接受了前世的感情。你倒好,前世……喜欢的也是夕雾,所以现在见到他,除了震撼还是震撼,除了爱还是爱。我呢……陷得太深了,甚至会为他差点改变自己的决定……纵使现在想专心对颜儿,却还是……”
“慢慢来,反正你也还没到发愁的年纪。”陷?前世我可是沦陷了?再怎么精心策划,再怎么控制自己,到头来,在被他所杀的时候,还会恨他……那份恨,除了皇权失去的悔恨,更多的是被背叛的……愤怒。一千年……他的一颦一笑,都刻印在我的脑海里,难道也只是因为恨的缘故?
现在这么说的话,连我自己都不信。
“你这是什么意思?安慰我一下会死吗?”
“旷世怨男,你去睡吧,我困了。”
“喂——”他脑门上浮动的叫做青筋的东西,就连我都看得一清二楚,“是你把我吵醒的吧。”
“是啊。”我露齿一笑,“现在睡觉去吧。”
“我发现前世没有挖掘出你的恶劣因子还真是失算啊,总是一副很懂事很正经的样子,慕容斐,你连你自己也骗过去了吧!”
“或许吧。晚安。”
趁他还在咬牙切齿,我的笑容加深了几分:“过阵子都过来一趟。”
“你以为你是谁啊?”呈恶魔状拍案而起。
“我要开画展了,颜说过很有兴趣。”
瞬间软化。“……,什么时候?”
“大概半个多月后吧,流苏想让你们做模特,现在正忙着设计服装。”这只狐狸终于承认自己的死穴,可真不容易。
“……好吧。”
挂上电话,我抬头看墙上的钟,果然很晚了。从酒吧出来之后便到莲宫里去看了看,虽然夕照宫早已经被改建了许多次……珏湖却依然如故。什么时候把那个别扭的小家伙带去看看吧。毕竟,那里储存了我们太多的过往。
4
夕雾果然是个心思慎密的孩子,从他所选择的打架的时间和地点就能够看出来。
在酒吧撂下等着他带人来的话之后,我天天盼了又盼,甚至特地不开车去学校,每天上下都坐公交车,也特别的在学校里留到八九点才慢悠悠的晃回家。……没想到,即使如此,即使还特意挑人烟稀少的小路走,足足有两个星期,我也没看到半个可疑的影子。
离画展开幕只有三四天了,流苏已经打电话问我特地找的模特能不能见面,她必须量他的身高和三围来做衣服。我虽然简单的按照记忆中夕雾的身量回答了她,她却是疑虑重重,嚷着要过来约这孩子见面。无奈之下,我只有先应承着。
如果夕雾不来的话,估计我又得欠我妹妹一个人情了。
这天,我决定,要是今天回家还没有人袭击我,我就直闯那个酒吧,再好好的和那固执的小家伙说一说。目前我绝对没有别的用心——只是想让他回到我身边而已。
大概算起来,这两个星期,我留在学校里“加班”的成果也非常显著:半年的零碎事务全安排妥当,下个学期要开的讲座和课程都准备好了……如果再这么下去,估计十年的工作都让我给做完了。到时候闲得发慌的话,难道又跑到什么地方开个酒吧过过日子吗?
一边在静寂无人的小路上考虑着未来的问题,我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霜邑花园是有名的上流社会单身贵族聚集地,社区四周的交通也相当发达。但是,正因为休息的地方要求安谧、自然,它离闹市区也相当远,几乎已经是凌宜的郊区。凌宜大学与霜邑花园处在凌宜城郊外一南一北,社区的人们也都拥有自己的私家车,所以公交车只从社区边缘擦过——有一段路途是绝对人烟稀少且没有保卫监控的。每天我回家都花了一半的时间在这段路上等着,今天当然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