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接过曦的背包,也轻松的跃了进去。
曦瞪着眼睛,把手伸给我。我瞥了他一眼,拉起他,另一只手带起潇儿,点地飞进去。
“我就知道你才能把他带进来。”熙悠然的笑,拍拍曦的肩头,“看看,该好好练练了吧。”曦别过脸,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神色黯下来。
我们在竹林里晃荡了好一会,曦、熙和我都挑起眉头。
“你儿子在这里设了阵?”曦问。
“很简单的阵法,不过我们三个可真是不行了,虽然师傅没有教过什么奇门遁甲之术,这种最初级的阵法也能让我们想这么久呢。”熙笑,瞟瞟前面带路的徽儿。
徽儿回过头:“为了不让人轻易接近这里,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我点点头,对于现代人来说,再简单的阵法他们也会迷失,难怪这里被列为了禁地。就算是我们,在现代生活久了,也不会轻易想到这点。
绕了不少路,我们终于来到竹林中央的山石附近。当初夕照宫是在前代宫殿上补修而成的,这里的景观也接近天然。我虽然知道这里有一堆山石,也曾经和夕雾在这里琴箫合奏,却没有想到过,这里和夕雾的墓会有什么关系。
徽儿认真的左右翻找着,我和潇儿在一边坐下。
曦和熙本着考古的精神四处查看。
“爸爸……”
身边的潇儿低低的叫了一声,接着没有再说话。
我看着徽儿在山石附近找到一个竹桩子,微微移开,地面上轰然出现了一个洞口。
潇儿紧紧握住我的手,我侧过头,轻轻的笑了笑:“不要担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我早就说过,不管做了什么,不管将来是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指责我的错误,我仍然不会后悔。
徽儿打开手电,照着洞口,我们走近几步,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潮湿——”背后传来熙的声音,“可不是保存遗体的好地方。”[caihua/qiu]
12 下
我淡淡的笑,慕容的气候确实过于湿润,常年雨雾蒙蒙,不论保存什么东西都十分不便:“这可比不得曦的陵寝,慕容境内要想保存好遗体,真是难上加难。”昔日再怎么艳冠群芳、惊绝天下的美人,如今也不过白骨朽尸而已。只是……我的夕雾不会这样,想必徽儿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夕雾才对。
“是骨灰吧?”熙毫不意外我的言论,说。
我和徽儿同时点点头。慕容皇室下葬时,用火葬的居多。比如我和流苏,其实棺材里不过是个装着骨灰的盒子而已。将夕雾火化,徽儿倒也想得很周到。
熙拿着考古用的探照灯,率先走进去,徽儿紧随其后,我和潇儿跟着,最后是曦。地道弯弯绕绕,不过我的方向感奇佳,所以知道这方向朝着珏湖。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
头顶传来水流的声音,不一会儿便过去了,可能是连着珏湖与宫内小河的水道。湿气也越来越重了,四处都是长期潮湿所形成的特有的霉味。
我的夕雾,他竟然在这种地方……过了整整千年。心里蔓延着说不清是心酸还是心疼的感觉,此刻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过去那站在花丛中巧笑倩兮的少年。而他曾经背叛我的信任,曾经对我举刀……那些情形,我宁可忘记。
地道越来越深,穿过好几道石门,再往地下更深处走,潮湿的气息渐渐消失了。最后,我们走到一个宽敞的石室里。
正面着的,是一座祭台。祭台似乎由大块天然玉石雕琢而成,上上下下镶满了夜明珠。在灯光的照耀下,流光溢彩,神秘而优雅。夜明珠闪烁的光华中,祭台上那个古朴雅致的方盒锁住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我走上前,抱起盒子,细细的摩娑着它的轮廓,仿佛借着它,可以感知那熟悉的温热的脸庞。
曦和熙四处察看了一番,也没有发现什么,于是我们只有往回走。
“真想把那个祭台给搬走。”熙叹气,亦真亦假的说。
“搬出来又有什么用?迟早要被博物馆拍卖,还不如放在那里呢。”我说,淡淡的。祭台上的雕刻拙朴,恐怕不是我们那个时代的物品。过去就已经价值连城,现在如果发掘出来,非轰动世界不可。
熙和曦可能也想到了,所以只看了看祭台上下就走开了。本来考古学家的眼睛里绝对容不下半件文物被掩埋。不过,比起这个,文物的流失就重要多了。
这个石室到底已经在珏湖下面多久了呢?两千年,三千年?
莲宫是在旧王朝的宫廷遗址上建造起来的,那个王朝也维持了近千年的时光。当初这个石室可能也是用于隐藏什么人吧。
历史,是悠远的东西。很多风云一时的人物会被抹杀,很多不值得一提的地方,却可能存在一个奇迹。过去的夕雾被我和徽儿抹杀,如今能够再见到他的骨灰,也算是一个奇迹了。
“徽儿,你怎么发现这里的?”
“小时候到后山来玩,无意之中发现的。后来想到那些大臣可能还要为难夕雾,所以就将他火化,放在这里。”
徽儿的语调非常平静。
我轻轻的笑,算是赞许。夕雾是弑君的罪人,那些满脑子礼义廉耻的大臣当然不会放过他的遗体。
从地道里出来之后,徽儿搬了块巨石塞住入口,在被封死的地道口又堆上大大小小的石块。我们都帮忙,从心底希望这里今后不要被任何人发现。
出了莲宫后,一群人坐上我租来的车,前去我和流苏的陵墓。
在等待天黑办事的时间里,我们坐在附近的餐厅里吃晚餐。我、熙和徽儿还算比较认真,边吃东西边低声讨论。曦一边喝咖啡一边发呆,潇儿则和另一桌的少女相谈甚欢。我还从来不知道这孩子的女人缘这么好,将那女孩子迷得双颊晕红。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陵墓的设计,于是我简单扼要的画了一幅图,给徽儿和熙看。
“喂,不会吧……。”熙指着蜘蛛网一样的通道,挑起眉。
“你们造墓崇尚神秘,我们就是光明正大的,难道真这样给盗墓的捡了便宜去?”我喝口咖啡,轻声说,“这陵墓真正的谜底不是地上,而是下面。”
“知道啊,主墓室就是在地底,去年我们来看过。”熙瞥了曦一眼,曦没有应答,仍然出神的看着咖啡冒出的蒸气。“不过,我知道那不是你真正的主墓室,那些陪葬品太富贵华丽了,你并不喜欢。”
“还是皇叔父眼力好。那些考古专家研究了几百年,没有一个人怀疑过呢。”徽儿轻笑,目光却没有离开潇儿和那女孩儿的动作。
“你啊,心思百转千回,而且从来不认输不认错,固执得很,偏偏看起来是个淡然的性子。就连你的墓室,也是一样的。”熙哼声,转身叫侍应生再给菜单。
我但笑不语。大概真像熙所说的罢。我看似淡然,事实上固执到骨子里去了。所以才可以等待一个人,等了千年之久;怀念他,也怀念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
转头看向落地窗外,如山丘一样的陵墓矗立着,像千年之前一样雄伟壮观。
夕雾曾经多次来到这里,我知道。
他骑着马,在麒麟石像下仰望着陵墓,总是没有任何表情。
他从不说话,只是看着,累了便回去。站在石像上的我,那时候非常愤怒,每回都冷冷的看着他来去,看着他颈子上的吻痕由浅至深,由深至浅。我只道让他活着,他会更痛苦,他会很后悔。但是,他的目光里,有伤怀,有哀恸,有愉悦,却从来没有半分悔意。
他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作为,即使天下人都唾骂他,所有人都背弃他——这一点,和我一样固执。
我那时候时常想,他是爱我的,怎么宁可让我死,也不愿意我利用他。
他明明很悲伤,却能够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我,投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他可以罔顾一切,他可以跟着南宫雍走,他却选择了死亡,而且是毫不犹豫。
现在也不明白。可是,已经不重要了。
“斐。”熙要了几个菜和几瓶酒,出声叫我。
我回神,淡淡的望着他。
“你……你还是回去吧。出来一整天了,夕雾在家里会担心的。”他说。一点都不像这只狐狸会说的话。
我淡淡的笑,不想取笑他什么时候也这么体贴起来。他话中有话,这点怎么也变不了。
他在担忧什么?
“早上出来的时候,跟他说了。”转而想起家里那个睡眼朦胧的小家伙,我忍不住笑得更深了些。
“这事你根本不用自己来,难道信不过我们吗?”
他的口气终于恢复了往常,带着笑意,却让人清楚的知道其中蕴涵着些许不快。
“你怎么了?”我不动声色,熙和曦的想法最近我是越来越不明白了,今天好好沟通一下也好,“我不过是想将夕雾的骨灰和我合葬,这有什么?”
“不,夕雾在家里。你不要总想着过去了。多看着眼前人。”
“你是在说自己吗?”无意要触动他的心事,心里却突然有一点慌乱,仿佛他说中了什么似的。话一出口,我知道今天我们会不欢而散,但是,也不知道自己要维护什么。我没有立刻道歉,反而抿紧了嘴唇。
熙的眉毛微微上抬,目不转睛的盯住我的脸。他的瞳眸十分深邃。过去,他也是我们之间最难琢磨,最不好惹的人。因为,就算是我和曦,有时候也拿不准他是在生气还是在高兴。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他应该生气,却没有任何迹象。
“别死不承认。我至少已经学会忘记,你呢,反反复复的提醒自己不要忘记。”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夕雾已经不是一千年前的夕雾,性子变了,记忆没有了,他们可以说完全是两个人。但是你,却始终告诉自己夕雾就是一千年前的那个。你不觉得现在的夕雾太可怜了吗?你时时刻刻都在否定他的存在。”
“我没有。”
“呵,没有。”熙冷笑,一把拉起身边的曦,“你们两个白痴,就这么下去吧,我不管了。”
“这是我的私事,我也希望你不要插手。”我说,心里好像有什么要涌现出来证明熙的话语,却被我的意志强硬的压下去。我爱夕雾,现在的他和过去的他都爱。而且,今天将他的骨灰放进陵墓后,我就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夕雾,告诉他一千年的日日夜夜,我等待着他,想念着他!
曦抽开手,没有说话。
徽儿和潇儿都有些担心的看着我们。
“没事。我们准备准备吧。”我露出淡淡的笑容,安抚他们。关系再好的死党也有吵架的时候,这实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虽然——这是我们认识以来第一次吵架……而且,缘起是……夕雾。
13
和曦、熙两兄弟不欢而散了。我在机场看他们头也不回的离去,心里除了叹息还是叹息。但我不后悔翻脸,或许,我就是这么一个死也不肯认错的顽固吧。
将徽儿和潇儿分别送回家后,我慢慢的开车回公寓。
已经是朝阳初升的时候,一团火焰似的太阳从东方跳出来,慵懒的打量着这个世界。迎着晨曦,我突然想起夕雾,想起熙说的那些话。虽然理智拼命压制这些想法,却在心底留下了一丝清晰可见的痕迹。
我是爱他的。我自认不是什么痴情种子,但是,我只爱着他。
反复确认这一点,想起他微笑的模样,嘴角就忍不住向上翘。
踩油门,加快车速——我渴望见到他,见到他快乐高兴的样子。仿佛是在借助他的笑容忘记什么,但是我打算忽视心底的不安。
我们这阵子是这么的契合,这么的幸福,一直这么下去不就好了么?
交了租车费后,走在花园的小径上,我抬头看看天色。
大概不过七点左右,夕雾应该还在睡觉吧。不想太早叫醒他,只有向大楼的管理员要密码卡了。
简单扼要的说明情况之后,因为我的良好记录,管理员很快就将密码卡递给我,还殷勤的说一时可以不用急着还。我淡淡的笑着应了,刷卡打开电梯。
推开门,由于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缘故,房内显得格外昏暗。果真还在睡觉么?小心翼翼的换了鞋子,飘近卧室边。
奇怪,卧室里并没有呼吸的声音。我在门前停下,环顾四周。虽然公寓每间房的隔音措施都是绝一流的,不过,对于我而言,三十米之内一切间隔都是徒劳。武艺更胜前世的我,很容易便能闻声辨位。
书房内好像有什么响动,不会是贼吧——那个可爱的小贼。
我勾起唇,虽然在对他解释之前,不想让他轻易进入书房,但是现在人也去了,看也看了,顺势解释起来,应该不会太难。
这个念头才从脑海中过去,人便已经站在书房门前。
门半掩着,也没有开灯。夕雾在里面做什么?强行压下突然显现的几分迟疑,我飞身掠进去。
靠在书桌边的模糊影子一动不动的,要不是他仰着头,我还以为他就这么睡着了。
我按下灯。光亮的时候,他侧过头来看我,本来平静的呼吸有些乱了。
我淡淡的笑,走到他身边,捧起他绝美、绝媚的脸。这么美丽的脸庞之下,拥有这么漂亮的灵魂的人儿……拇指无意识的揉过他柔嫩的、冰凉的唇瓣,苍白的唇终于有了些血色,艳丽的颜色。我轻轻叹息,吻上去,贴着他的唇,只是想将一些温度传递给他。
脸突然润湿了,我惊愕的抬起眼:他的哭泣比梨花带雨更惹人心怜,想问他出了什么事,却觉得有些虚假。拇指擦去他颊边的泪珠,他的双眸终于动了动,有了些生气,比残萼更凄切万分的目光却越过了我——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画作,一颦一笑,一嗔一痴,一动一静,都是那样的优雅且妖媚。从来没有人,将这两者结合得如此自然自在……也不会再有了。这般风情,独一无二。
“这是我从小到大的作品……”
“我知道。”有些嘶哑的嗓音打断了我,“你从小就不停的画……你从会拿画笔的时刻起,就在勾勒这个人的音容笑貌……”泪落得更凶了,他却像是没有感觉似的笑起来,笑得既愉快却更悲伤。
我心疼的吻去他的泪水。他不会是一夜没有休息吧,怎么能撑得住?“问过流苏了吗?这件事先不说,你去睡睡,之后养足了精神我们再说。”
“是啊……,姐姐说你从小就在意这个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却是你心里的禁区,谁也不能触摸。你甚至不让任何人进你的书房,就为了要隔开‘他’和这个世界。”
“夕雾,你听我说。”
泪水依然不停,他的笑容变成了无奈和痛楚,那么显而易见的、深入骨髓的痛楚。
我知道他是个倔强的人,有时宁可把所有的情感藏在心里,也不愿意示弱。可是现在——
“你以前说过,我长得像一位故人。这就是你那位故人!我……我不过是个替代品罢了!你打算隐瞒我到什么时候?!将书房锁起来,就以为我不会发现吗?!”
他用力推开我,退到书架边,被泪水浸润过的黑眸凌厉的望着我,仿佛要将我所思所想都看个清楚明白。
“这个人是你啊!夕雾!”
我张开双臂,看他戒备的样子,也不能走近,只有待在原地。脑中渐渐的乱了,熙的话和眼前的景象重合起来:“你不是替代品!画中的人就是你啊!百里夕雾!”要怎样我才能解释清楚?他的反应才不会和熙……那样奇怪!
“他不是我!我也不是他!”触电一样吼出来,他的神情却更加哀伤了。那是我所不能理解的哀伤,他正在我碰触不到的地方胡思乱想!我的冷静一点点的消弭,焦躁感在心里蔓延。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也有和曦一样的时候——会被感情逼到失去自控力。
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现在只有和盘托出了。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恢复以往的淡然,却发现做不到,只有扶着额,望着他:“夕雾,你听我说。你一定要相信我说的话。我,慕容斐,是拥有前世记忆的人。在一千年前,我就是日晖帝。徽儿和潇儿,慕容徽和慕容潇,是我的两位皇儿。他们也都记得过去的事情,所以我们现在情同父子。”
他的神情不变,没有惊讶,也没有释然,仍旧是无止境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