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成是又累又惊,倦极倒在他身上睡了过去。
再睁眼看时,天黑了有一会。叔成觉得奇怪,他本来想著那边事情结束,就应该马上会有人过来寻找北真,可是却全不见动静,这才心想不会是敬亲王那边出了事,忙起身,摸摸衣服见著乾了,叫著北真起来,穿好衣服,两人急急的往敬亲王府赶。
一进王府,北真担心父亲,拉著一人便问敬亲王回来了没有。那人忙答敬亲王和蒋参军已回来了。两人刚要松口气,再看家里几个人神色肃静,气氛很是不一样。再一细问,才知道是官兵在龙神祭台处等待,久不见敬亲王来才发兵过来支援,但到了的时候,敬亲王和蒋参军被敌人团团围住,均已受伤,特别是蒋衡为保护敬亲王好像是受伤极重,回来的时候,好像也只有一口气了,这会在王爷房里,请是请过医生了,但也恐怕是凶多吉少。现在王爷在自己房里守著蒋参军呢。
两人面面相觑,这才想到难怪没有人寻来,只恨没有早一点想到这一层,一起向後堂走去。
两人刚迈进里堂里,却见敬福晋带了两个丫鬟站在那里,显然是要进去被王爷的家臣拦住了,两人听到那家臣毕恭毕敬地答道:「王爷吩咐了现在什么人不见,不希望有人打扰。」
敬福晋怒道:「我是这个府里的王妃,怎么我要见见王爷伤得怎么样了,还要你这个下人在这里说话。」
北真一听不好,知道父亲最看重家臣,平时都是以兄弟相称,忙叫了一声:「额娘。」
敬福晋回头看见北真,哭叫著:「我的儿!」便把北真拥有在怀里。
北真忙推开,急说:「额娘,我没事。」
可怜敬王妃一个女人家,知道夫君和孩子出事,担心受怕了半天,此时已是深夜,还没有睡去。那王妃本来是端庄持重,但敬亲王回来却连招呼也不打,更不要提安慰的话。直到现在,她还不曾见著敬亲王,作一女子,最仰仗的就是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但自己的丈夫却不把她当回事放在心上,多年来倍受冷落,现在儿子却抱也不让她抱一下,怎么会不伤怀。
这一哭便把多年来的情绪全发泄出来,哭著哭著便高声叫骂起来,「阿萨朗,你心里几时把我放在心里过,为了一个男人,看你成了什么样子,你不给我脸面,难道我要给你脸面不成?」
叔成一听吓一大跳,看这王妃的样子,何曾是当自己是王妃,而且句句是指骂蒋衡,禁不住眉头都皱起来,对这个王妃颇不以为然。
北真也急了,万没有想他娘会在叔成面前说这件事,叔成一皱眉,他赶紧拉著他娘,说,「你不要说了。」
敬福晋越发觉得多年的委屈没有地方申诉,声音也拉高了不少,冲过去打那拦门的家臣,「你怎么不早点死,不早点死,你这个妖人。」
那家臣也吓著了,又不敢回打敬福晋。北真上前去搂住他娘的手和腰,让她动不得,但又有谁敢堵上她的口。
敬福晋口中仍哭叫个不停。突然见帘一掀。敬亲王走出来,「啪」地一掌打在敬亲王圮面上,两人四目一对,敬亲王目光冷冷,敬福晋气焰立即消失。才叫了声「王爷」就被敬亲王的话打断:「小玉、小钏,你们带著王妃回屋里去睡,王妃受了刺激,你们俩好生守著点。」
那两随身的丫鬟忙拉了他们的主子。敬福晋,目光又是哀怨,又是呆滞,似已哭到再无可哭的地步,由那两丫鬟扶著离去。
目送敬福晋离去,叔成只觉得四周一团乱,他还没有整理出头绪,这里发生的事情,好像都是他插不上手也插不上嘴的。再回来看敬亲王,只见他眼睛都是红的,不知是哭过还是急红了眼,身上还来不及换衣服,衣服上还留著白天的血迹。
一看血迹,叔成居然有些想吐和头晕的感觉,忙又收回眼。敬亲王开口道:「你们俩回来就好。」他顿了一下,「你们蒋老师怕是不行了,你们来了,便进来看看他吧。」又望著叔成,淡淡一笑,只是那笑说不出的惨澹,「你叫秦叔成吧,阿衡老是说起你,今天谢谢你了,亏得是你带北真回来了。」说完,便先带著头,进了屋。走路一拐一拐,显然受伤也不轻。
叔成跟著北真也进了屋。屋中一个大夫,黯然退下。
蒋衡斜靠在床上,身上缠了一些绷带,血迹隐隐从绷带里渗出。神色虽然平和,但脸上全无血色,连唇色也是白的,只有一双眼睛在烛火下悠悠地闪著光,反而显得比平时更亮些。叔成心里惊道,这莫不就是大人所说的回光返照,连话也不敢说一句便站在一侧。
敬亲王走了过去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靠在额头上,却再说不出一句话。叔成心里大惊,他刚才听了敬福晋的话,这会再来看敬亲王的表情,便已明白了大半。
他也听说过富有人家里也有爱玩男人的,但多半是娈童。而且那种好男色之人,家里也多半是三妻四妾地娶著,玩也只是图个新鲜。他从没有想到蒋老师和敬亲王是这种关系,再转面一看,北真的表情悲伤却不意外,显然是早已知道这回事。联想北真最近怪怪的,在路上也不见和谁亲近,只怕也是有这个心事。
那蒋衡悠然地说,「阿萨朗,可惜我家乡在此,就不能再跟你回北方了。」说完又打了个抖擞,「怎么现在好冷,是不是下雪了?」
此时正是暑天刚过,天还热著,叔成只觉得蒋老师的话比平时要多,但语气虚弱,说话又东一句西一句的,显然人都恍惚了。他少时丧父,没想到这么快又有一次生离死别,不觉得眼中已有泪。
那蒋衡又说:「真奇怪,那时很讨厌北方的雪,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些想念。」
敬亲王想去抱他,又看著他身上的伤,不忍碰及,只是拉了被子盖上。
「南山那边地,我看好了,刚好还能看著我小时住过的地方。那里我很喜欢的。」
那敬亲王并不说话,只是不断地用帛巾擦拭蒋衡身上的汗。叔成虽然不能看到他的表情,但想起自己父亲去世时母亲大哭的场景,只盼著敬亲王也大哭一声出来才好。
蒋衡又说:「只可惜我无儿无女,留在江南也好孤单。你也要走了。」说到此,目光中有无限的依恋之色。
「阿衡……」
「其实也不要你陪,你走了也好,咱们在战场上,都想好了,哪一天不是都在鬼门关见过的,总是要走的,难道为了死人,还把活人也拖累了。」说到这里又定定地看敬亲王,「你可答应我了,别做傻事。」说到此,显然是情绪激动,一连乾咳了几声。
敬亲王忙点了一下头,道,「你说的我都答应。」那声比哭声还难听,嘶哑之极。
听到此,叔成再难控制情绪,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蒋老师,您会好起来的,您、您……要是不嫌弃,就认了我这个儿子吧,以後我给您……给您……」他说到此处顿下,「送终」两字却无论如何是说不出口。「以後我若有了儿子,第一个便叫他跟您姓。」说完了又悔起来,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什么,这样说,不就是说蒋衡是必死吗?
敬亲王和蒋衡均把目光投在他身上,敬亲王愣了一下说道:「也好,你们的缘份总是深些,我本来是想让北真尽这份心的。」说话点到北真,北真也跟著跪下,他一句道歉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叩了几个头。
蒋衡说:「起来吧。」又叫叔成走近,叫道:「孩子。」
叔成心里难受,他自小没有父亲,在他心中,师长与父亲是一样的,蒋衡的气度高雅,在他心中有如神祗,但又难免有亲近之意。望著蒋衡只是流泪。
蒋衡低叹了一句,「叔成,我走了条没脸的路,让你们做晚辈的人笑话了。」
叔成忙说,「我只知道我义父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武功好,重情义,我我……」他的泪留下来,再说不出话来,又退在地上连连叩头。
蒋衡叹道,「你以後可不要学我。」说到此突然望著敬亲王,「你说我和你在一起是悔还是不侮?」
房中三人,均无言以对。蒋衡灿然一笑,那笑明艳动人,又如深夜里才会开的昙花,「我在下面等你,你来了,再说与你听。」
***
在鸡叫天亮前,蒋衡终於走了。
依他的嘱咐,悄悄葬在南山上。
叔成著孝服以其子身分守在蒋衡墓前。
秦氏听叔成说了,虽然觉得蒋衡待自家有恩,但原来也不是什么清白的人,面色不悦,但看孩子已做了决定,也没有拦著。
敬亲王过来几次,总不说话,一立就是半晌。叔成见他形容憔悴,与几日前一片踌躇满志大为不同,便似老了上十岁,哪里有当时半点意气风发的样子,心里实在是觉得颇不忍心。联想到看戏里说的故事,心里隐隐地想,怎么谈到情之一字,世上都是悲剧多。他也无言可劝,只能默默陪著敬亲王。
七日过後。叔成便听到说,新的湖广总督已经启程,而京里头也在催著敬亲王上任。敬亲王开始托辞是有伤,最後来的时候,对著墓说,「阿衡,我不能再来看你了,我不得已,不能违了皇上的命。」又转过来和叔成说,「你这几日来府里头,看看还有什么,你觉得可以留著做个纪念的。」
叔成去了,但见蒋衡的小屋里收拾了,便随意挑了蒋衡用的笔。看到敬亲王神色流露出不舍之意,也不知是该拿还是不该拿。那敬亲王挥挥手示意叔成退下,似乎还在小屋里寻找某些回忆。
叔成一出来,却见北真站在那里,招手向他示意。
叔成这几日都未见著北真的面,心里知道他必定也是难过,只是他自己也沉溺於悲伤之中,不知道如何劝慰。此时见了,才想到两人不知道何时起似生了许多隔阂。
北真穿了身黑衣,显然是很多话想说却不知如何说出来,先在前面闷闷地走。
叔成也没有答话,跟著。直到北真站住。才过去挽著北真的手,将一金锁放在北真手上。苦笑道:「你走了後,可别忘了我。」说到此,脸色微红,「这锁不值钱,你可别笑话我。我也会一直念著你的,咱们总还是兄弟。」
北真却突然压住他,并把他扣在树上,便吻了上来。叔成一呆,便已被那嘴唇堵上,只觉得北真热热的呼吸都传到自己嘴里,张嘴就想叫,却觉得一个活的、湿湿热热的东西卷到嘴里来,是北真的舌头。
叔成又急又怒,使出全身的力气将北真往外推,但北真全身都压了过来,手还直直的向自己下体伸去。再不迟疑,叔成一拳击向北真的肚子,痛得北真捂住腹部,跪倒在地。只惊异地抬著头吐出一个字,「你!」
叔成狂退几步,「你疯了。」他看北真抬起头来,那眼睛盯著自己,如猛兽一样闪著一种他从不熟悉的光芒,吓得他不敢上前亲近,壮起胆子,好不容易才没有马上甩下他跑开。
两人凝视一会,叔成才狂乱的解释,「北真,你别这样吓我好不好。」他此时心里已是大乱,隐隐想到什么,却又不承认,不知不觉中眼睛里已混著泪光。
北真见他如此,反而镇定下来,「我喜欢你,我要和你在一起。」
「怎么可能。」叔成突然不想听了,转身就要走,只觉得一场噩梦一连做了几天,自己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北真伸出手猛抱著叔成的腿,「我阿玛可以和蒋先生在一起,为什么我们不行?」
叔成站在那里挣脱不开,知道此时不给北真一个狠话,依北真的性子,还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我和你,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暧昧关系。」见北真不说话,好像受了莫名的伤害的小兽,口气不禁软了下来,说:「我知道你这几天受了刺激,也知你心里舍不得我,我们一辈子都是好兄弟。你,你……别这样。」说到最後一句,把头拐过去,只怕真的让北真看到他的泪水。
北真松开手,立起身来,再说话的时候,语气中有点阴阴的感觉,「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起生一起死的。」
叔成听著居然从心里都升起了一种寒意。「北真,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北真把他扯住,「哥,和我一起去京里吧。我舍不得你!我不能离开你。」说著又来扳叔成的头,又想来吻他。
叔成从未与人有过这样的接触,又是被人在用强的情况下,又慌又急,一边拼命反抗,一边大叫,「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北真不说话,只是过来吻他。
他一急之下,牙齿又发狠咬住北真贴过来的嘴,北真惊跳退开,两人均待在原地。
北真直直的看著他半天,说了一句话,「哥,我最後再问一句,你走还是不走?」这句话说的有如哀求。
叔成心里难受,说:「你既叫我一声哥,便知我们是只有做兄弟的缘份的。我们和你爹他们是不一样的。」他说著也哭了,直觉得心痛,头痛,但又不知道怎么解释。
北真却没有哭,静静听完,居然冷笑起来,「如果我们不能在一起,那就连兄弟的缘份也没了。」再没有多说一句,只将随身的匕首取出,割下衣服的一角,抛在地上。
叔成听到这一句,只觉得本来是好好的两个人,一下子就像是隔了一千座山,和一万条河,居然好像北真的样子都模糊起来,才发现自己眼里全是泪水。北真丝毫没有所动,转身就已离开。
翌日,敬亲王府的人出发前往北京,叔成一人在河道上远远相望。
北真不知道,叔成至船开走不见影後,便跳下船去,在水中相送了一程,直到再没有力气游动。
第六章
多年後,一场大雪弥漫了整个京城。
雪下了一夜,一大早,雪才刚停,和硕亲王府中的下人就忙著到和硕亲王世子祺瑞的屋里给那三个火盘加满了炭,把屋子里烧得暖暖的。祺瑞正准备享受他的银耳燕窝羹,有人来报说敬亲王府的福晋有请。祺瑞伸伸懒腰,知道自己的姨母是为了她要过寿的事请自己过府商量,便吩咐备轿。下人们又忙著准备好外出的皮裘。是折腾了一会,才出门。
乌雅氏一族,凭藉著联姻,在朝中也是有相当的势力的。因而,祺瑞也格外重视这份姻亲关系。自己的母亲嫁与皇上的哥哥和硕亲王,小姨也被皇上迎娶为贵妃。敬福晋却是看上了当时威风凛凛武将敬亲王阿萨朗,等姨丈官封湖广总督後就一起去了南方,这一走就差不多是十年。亲戚之间也像扯了线的风筝,只见风吹飞远。
阿萨朗从未纳妾,个性刚直,在棋瑞眼中是粗中有细,豪迈中又难得见温柔的男子,比之八旗中各王爷风流成性的个性来,在幼时的祺瑞眼中便已是数一数二的英雄。但他与这位姨父却并没有多少机会亲近,敬亲王在调任回京前,在南方受了刺客的袭击,接著又舟车劳顿,旧伤复发,勇狮成了病猫,病拖了两年,不见好转,便过世了。
敬福晋与其子关系并不亲密,独住在敬亲王的旧宫邸中,回到京里头反而还和侄子走的近,万事都要徵求侄子的意见。
祺瑞幼年丧母,家里几个兄弟姐妹,却不是一母所生,反而与之勾心斗角,争宠夺爱,所以并不亲近,照顾姨母,道如同是跟自己母亲亲近了一样。
他坐在轿上想到敬福晋,就不禁想到比自己小三岁的表弟,北真。
他还记得婴儿时候的北真就长得圆圆的,见人就会乐得直笑,如果呵他的痒他就会惊喜的睁大眼睛,更加放肆地笑开来,一双眼睛大大的,亮亮的。长大了,也就难免会有点脾气,但是却是从来不爱记仇。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还曾经每次气极的时候会叫「再不理、再不理你」,隔天又会被新鲜的玩意逗得来讨好自己。
可是北真四、五岁的时候姨父一家迁往南方,再相见时已经一别好几年。北真的心里,自己这个表哥,大概就是一位陌生人吧,小时候的感情,丝毫没有因为血缘的关系而让彼此贴近起来,反而成为一种奇怪的疏离,像有种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的沟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