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以外————陶夜
陶夜  发于:2009年10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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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故怎么处理的?需不需要找人帮忙?”韩寻波在餐台旁坐下,问。
  曲正彦摇摇头,“自明闯红灯,对方没责任。”
  “这样啊。”韩寻波看着他,一边用手指轻轻叩击着台面。曲正彦看起来很平静,似乎正全神贯注于那锅汤,可是却不能完全掩饰住遍布他周身的低气压。很明显,这个人心里有火气。
  “那么,你真的跟女人去约会了?”韩寻波明知故问。
  曲正彦看他一眼。
  韩寻波微笑,沉默片刻,说,“你知道我最初看见何自明,觉得他像什么吗?——他很像乌龟和寄居蟹的杂交品种。”
  曲正彦抬头,目光里满是困惑。
  “明明背上已经有壳了,还在到处找壳。”
  “……”
  “努力把自己包起来,不管几层壳,都不嫌多。”
  曲正彦慢慢开始明白他的意思。
  “跟他做同学、同事、朋友,还是不错的。这种性格,不愠不火,分寸正好。可是谈恋爱呢,就未免有点吃力了。可是,这世上谁还没有点儿小毛病呢?只要不深究,这也不过就是一种生活习惯……”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就这样由他去?”曲正彦问。
  韩寻波想了想,冷静地说,“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把壳敲碎,把他从里面拖出来。”
  ……
  韩夏二人走了好一会儿,曲正彦还在垂目沉思。——把自明的壳敲碎,把他拖出来?会不会带出血?带出肉?会不会疼?当然会!毫无疑问。曲正彦知道有些心理医生会这样做,他们深挖人的心灵,把旧伤口摊开在阳光下,让人痛彻心肺,然后早早痊愈。可是曲正彦一向觉得时间可以抚平一切伤口,既然迟早能愈合,既然早已经决定陪他一生,又何必急于一时,又何必——一定让他痛这一次?
  慢慢地,不知不觉地好起来,不好吗?
  他一直这样想,直到今天,开始动摇。人生很长,像今天这样的情形,不知道还会发生多少次,他不确定自己有足够的坚强去承受。看到何自明倒在车前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无法呼吸,胸膛里有一块血肉像突然被生生掏空。当医生肯定地告诉他何自明没有大碍,他的惊慌失措在医院走廊上突然变成愤怒。他已经努力做深呼吸,怒气却始终在血管里突突涌动,无法压下去。
  从车祸到现在,他没有跟何自明说一句话。
  韩寻波的话平静而冰冷,像递给他一把刀,诱惑他去做一件残酷的事。深吸一口气,曲正彦停住胡思乱想,盛出汤。饭菜已经摆好在餐台上。他转身回房间。
  何自明正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听到曲正彦进来,转过头。曲正彦没看他的眼睛,径直走过来扶他起身。幸好当时那辆车刚起步,车速不快。何自明被撞倒时下意识地用手撑了一下地,因为角度不对,右手腕骨有些骨裂,算是比较严重,腿和手臂上其他刮到的地方只是些淤血挫伤,看着吓人但好起来会很快。现在身上自然还疼,也不好用力,曲正彦一手伸到他脖子下面,一手扶住他腰,把他托着坐好,再慢慢站起来,往外走。
  何自明轻声说,“我自己可以。”
  曲正彦不说话,也没松手。
  似乎感觉出他有点不高兴,何自明不再说什么,任由他扶着自己走到厨房,两个人沉默地坐下来吃晚饭。何自明的右手腕敷了厚厚的膏药,裹着纱布,虽然不用固定,却也不敢大活动,只得用左手拿着勺子笨拙地往嘴里送。舀汤时不小心在盘沿磕了一下,汤水洒到桌上,他转头找抹布,手伸出还没摸到,抹布已经被曲正彦抓在手里,飞快地把桌面擦净了。
  何自明看了他一会儿,看他始终一声不吭,又慢慢垂下眼皮,继续吃自己的。
  这顿饭吃得气氛沉闷,阴云密布。吃过饭,送何自明回了房间,曲正彦心事重重在厨房洗碗盘。各种念头在脑子里走马灯一样掠过,根本没注意自己在干什么,直到手里一滑,“碰”一声巨响惊得他打个激灵。手里的碗莫名其妙碎了一只。他瞪着那两半碗,终于无法忍耐地把抹布丢到一边,擦干净手,走出厨房。
  何自明正站在房间门口向厨房张望,瞳眸里有隐约的担心。看到他,怔了一下,很快地收敛起眼神,表情恢复淡然。这样细微的变化,曲正彦看得一清二楚,心里凉和堵的感觉于是更浓重。他走过去,直截了当地说,“我们谈一谈。”
  何自明沉默一会儿,说,“好。”
  曲正彦盯着他,“你知道我跟那个女人没什么关系,对不对?”
  何自明低下头,良久,嘴唇蠕动几下,却没发出声音。
  曲正彦毫不放松,“你知道,对不对?”
  “……对。”
  “那你逃什么?”
  “……”
  “回答我!”
  何自明仿佛被这种咄咄逼人的追问压迫的站不住,慢慢靠在门框上。
  “今天是这个人,明天还会有别人,我不可能造个密封套子把自己与世隔绝!那么你要怎么办?每次都这样吗?”
  “……”
  “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你连求证都不去尝试,立刻转身就走。你是不是打算每次都这样?那么我算什么?算你生活里一样可有可无的东西吗?”
  “……”
  “就算这一次是误会吧,那么如果不是误会呢?如果真的有人插到我们中间,你是不是打算就这样退让?”
  何自明无声无息地垂着头。
  曲正彦的口气从恼怒强硬,逐渐变得酸涩软弱。没有回应……他的勇气随着问话一点点消失。何自明可以接受他,也会关心他,可是任何一个朋友也能做到这些。他心里坚持的某些东西,何自明是否也会坚持呢?曾经他认为他可以凭一个人的力量联结起两个人,总有一天,对方会回应。
  可是,真的会吗?
  这一刹那曲正彦对自己的信心充满怀疑。
  “自明,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发生过什么?”
  发生过什么,让你再也不相信能够从生活里得到幸福?到底发生过什么,让韶光离你远去,让你怀抱感情,却再不敢期待?
  曲正彦伸手去触摸何自明的脸颊,不知道是自己的指尖凉还是何自明的皮肤凉,有点麻痹的感觉,不像摸着真实的人。何自明脸色苍白,眼皮轻颤,紧紧抿着唇。
  “你其实是在……惩罚我吧?”曲正彦苦笑。
  何自明抬起头看他,眸光幽黑如潭。
  “还是不回答……”曲正彦有些失望,更多的是失落和茫然。他直直站着,半晌才开口,语气已经变得平静,“我以为这条路靠我自己就能走下去。现在我发现我太高估自己了。没有你,我走不下去。自明,请你想一想,——如果你不能回应,我就离开,假如你肯陪我,就请开口留住我。”
  他屏住呼吸,仔细看着何自明的眼睛。
  那双眼睛早已不复少年时的灿烂明亮,变得低调而幽暗,总是淡淡地望着周围,仿佛压抑着许多心事。即使在它们的主人说愿意再续前缘时,它们也并不明朗。许多的情绪藏在里面,捉摸不定,让人充满无力感。
  长久的静默。曲正彦轻轻叹息,慢慢转身准备走开。一只手臂突然从背后抱住他。他顿住。何自明的胸膛紧贴着他的后背,左臂试探着,从轻轻圈着变成很用力地拥抱,用力地让曲正彦有点窒息的感觉。
  他迈不动脚,只觉得眼眶与鼻腔有点潮热。
  片刻后,他听到何自明在背后轻声嘟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让我们从这里开始
  时间改变了太多东西。童年与少年时期的人,柔软似水,轻灵似空气。生活为你添料加色,让你浓稠污浊……每一个重大的人生经历,都像一条狭窄又不规则的隧道,你必须扭曲自己,改变自己,去适应这条隧道,跌跌撞撞间难免留下无数烙印疤痕。这样的经历在不知不觉中为一个人塑型,时间又将它加固。
  这就是性格,生活习惯,处世原则……
  二十七岁,这些几乎都已定型,何自明只知道曲正彦不喜欢,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正如一开始他所预料,曲正彦迟早会发现他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小珒,迟早会失望,会离开……他也一直在做着这样的心理建设:那样梦一样的温柔,给多少,就拿多少,不要贪心……
  可是真的到这时候,他却舍不得……
  左手被握着,有点紧。身侧传来的温热令人眷恋,忍不住想靠近。曲正彦陪着何自明躺在床上,两个人肩并肩。何自明身上有伤,不能拥抱,那就十指相扣。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也没关系,慢慢来。
  至少,他是想要自己留下的。
  虽然那个动作做出来,他自己都显得无措……
  钟表指针的嘀哒声在安静的室内十分清晰。除此之外,耳朵里是一种细小的空气涌动声,像风卷着云刮过天边,忽远忽近。还有呼吸声。两个人的呼吸声,一起一伏,错落交融,逐渐地像有了形体,彼此缠绵着缱绻着。
  曲正彦喜欢这种感觉,他耐心地等待着。似乎过了很久,他终于听到何自明开口,“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自明?”
  “嗯。”何自明的声音有点飘忽。
  曲正彦犹豫一下,说,“是激励你的吧?”说是这么说,如果他以前有这样的想法,现在也知道不是了。
  何自明在枕头上转过头来看他,露出一个微笑。“是自知之明……给我这个名字,意思是让我记住,自己要有自知之明。”
  曲正彦沉默了一会儿,翻个身面向何自明,说,“每个人都得有自知之明。地球那么大,我们那么小,知道自己有几分几两重是我们人生的目标。”
  何自明看着他,半晌,唇角翘起。
  曲正彦受到鼓励,继续说,“比如说很多小孩儿学奥数,那就是一个不断证明自己是傻瓜的过程。同样道理,人生就是一个不断证明我们有多渺小的过程。”
  何自明笑着,深深吁出一口气,转过头去看着天花板,目光朦胧。“嗳,正彦,”他轻声说,“我以前可不知道这个,我以前,还以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呢。”
  这句话勾起曲正彦遥远的记忆,他没有作声。当年那个叫做小珒的男孩子,也许骄纵,也许任性,也许是一个许多人回想起来都会不由自主摇头的人,可是在他的心中,却是最鲜活,最美好的存在。不同的人看同一样人或事或物,得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结论。曲正彦在第一眼时就已为他所看到的着迷,并且心甘情愿为此投入全部情感。
  “杜老太太说,你到医院来看过我。”
  曲正彦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的奶奶,但是这样奇异的称呼……直觉告诉他最好不要现在追问。
  “是,你当时在睡。”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嗯……”曲正彦措辞谨慎,“后来听说了一些。”
  何自明沉默。他在想。数年来他努力忘记过去,也确实觉得过往的记忆逐渐模糊,像闲置经年的家具上落了一层灰,看不太出本来的木纹肌理与色泽。可是沉下心时,就知道增岁的那些刻痕其实还在,小刀刻下去的那种痛楚也没有完全消失。
  “……我不记得为什么要去那里,”他有些迷惘,“可能因为虚荣……你知道……那时候我喜欢那样。我总觉得同学都幼稚,一个个生活枯燥乏味。也可能……是觉得那里有同类……他们能理解我……”
  曲正彦握着他的手稍稍紧了一点儿,“……这些年,我常常后悔。那时不该朝你发火……我应该好好跟你谈。”
  何自明淡淡笑了一下,“没用的。”
  曲正彦不作声。是,他说的没错。现在仔细想想,当日当时,即使他们能坐下来谈,也很可能谈不到一起。可是,连尝试都没有过……这是曲正彦这些年来最懊悔的一点。
  “我那个时候真的不会看人,我不知道他们存了那样的心思……”
  曲正彦的唇绷紧。
  “……最让我觉得自己傻的是什么你知道吗?”何自明忽然苦笑起来。“我那时候根本没觉得喜欢男的有什么大不了,我恼火的是他们居然敢对我用强!来硬的!我怕过谁?”他的声音激动地扬高,但很快又低落下来。“……我打他们打得理直气壮,觉得说到哪里都是自己有理……我根本就想不到……想不到……”
  何自明的声音一瞬间哽住。两个人扣在一起的手指在他无意识地用力下,紧得骨节都钝痛起来。曲正彦贴近他,用一只手臂环绕过他,感觉着,抚慰着那肢体传过来的紧绷。
  “……有一段时间我天天都在想,在他们心里,即使我真的被人轮了,被人打成残废了,那也比被人知道是同性恋,丢了他们的脸要强……我才发现:我不是人,我是一张脸……你能明白吗?”
  曲正彦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只能尽量地贴近何自明,试图让对方感觉到自己传递过去的暖意。
  “……那种眼神……那些话……我觉得我根本不认识他们……就好像之前的十七年我都生活在一个谎言里……真荒谬!”何自明把缠着纱布的右手抬起来,放在额头上,挡住自己的眼睛,良久,喃喃地重复,“真荒谬!”
  “……”
  “……我从拘留所出来,他们赶我走,说他们杜家不能有我这样的人……我自以为是的……还在赌气,我以为他们也是这样……后来我妈妈给我改名字,冷淡我……我一点也不怪她!恃宠而骄那种事,要别人爱你,才可以……没人在乎的时候,你赌气给谁看呢?后来我才知道,我真的应该有点自知之明。”
  他放下手,转头看曲正彦,“我在外面晃了几天,又回去过……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曲正彦怔怔看着他,嘴唇掀了一下,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什么。
  何自明仿佛知道他的想法,嘴角很快勾起一抹不像笑的笑容,又很快地消失。
  是,连最亲近的家人都可以背离他,又怎么能让他相信刚跟他吵完架,把他一个人留在看不见的地方遭遇噩梦的那个人呢?多年以后他可能不会再怨他,但当其时,以小珒的骄傲,他不会在他面前示弱。
  他们之间一时只能沉默。许久之后,曲正彦轻声问,“后来呢?”
  “……后来?”何自明的声音有些疲惫,“……我到处走……直到被我妈找到。”
  曲正彦听得出他不想再说下去了。至少今天,不想再说什么了。他隐约能想像出何自明后来的遭遇。一个一向生活优裕,被娇宠惯了的少年,忽然流落街头,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更何况,他刚刚经历了人生中最残酷的一次体验——被亲人抛弃。
  “所以,你觉得反正最后总是会失去的,又何必那么执着于拥有?”曲正彦这句话与其说是在询问,不如说是一种陈述。
  “……是,我害怕。”何自明转头,看进他的眼睛,“与其后来被拿走,不如一开始就不要。”
  “……与其被抛弃,不如自己先走开。”曲正彦叹息。
  他们看着彼此,离得那样近,近到可以看清对方瞳眸中最细微的情绪,看清对方瞳眸中的自己。但,即使我在你眼中,依然不知道该怎样抹去那些犹疑,那些伤痕。
  “……你会吗?”何自明问。
  “我不会。”曲正彦温和地回答,“我不会再离开。”
  何自明看着他。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听到这样的话他很高兴,他很愿意相信,但是也担心自己做不到。有什么关系呢?他对自己说:你本来希望得到的也不是那样长长久久的东西呵!
  曲正彦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把头埋到何自明颈窝里,深深地叹着气,“如果你想听,你可以不停地问这种傻话,我也可以不停地回答你。但是,日子是一点一点过起来的,我们不如专注于生活细节。”
  片刻后,没有得到回答,他抬起头,发现何自明正迷惑地望着自己,只好提示,“比如说,你不想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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