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埃漫漫的官道上,两名无精打采的轿夫抬着一顶朴素无华的蓝布小轿,摇摇晃晃的沿着空
旷萧瑟的大路前行着……
卷着尘埃的风,偶尔会呼啸着扑打上来,撩动遮挡着轿门的那扇蓝布廉,引发轿中之人的新
一轮呕心沥血的咳嗽。没有停顿,也没有加速。小轿无聊而单一的在曲折的官道上蹒跚着,
向着不远处隐隐约约可见的城门不断接近……
缓缓地,当那声撕力竭的呛咳告一段落的时候,一只苍白修长,消瘦而骨结微突的手轻轻从
布廉后面探了出来,那病态的白皙被藏蓝色的布料衬托得更为刺目。然而,淡淡地由廉后传
出来的儒雅温和的嗓音,却让闻者听不到病弱之人的颓废感。那云淡风清的雅致声线,犹如
山泉流转在听者的耳际,让人的心好像被洗涤了一番似的,变得说不出的舒服……
“大壮,离京城还有多远啊……”举袖轻掩呼吸困难的口鼻,防止呛咳的声音从喉咙里逸出
来,透过略微撩开的轿廉,可以清晰的看见轿中那位五官端正,眉宇文秀,身材清癯的俊逸
男子,修长优美的眼眸上方,那两道显露着刚毅的剑眉正紧紧的蹙在一起。
“大人,已经到城门脚底下了,眼看今天日落前就能进京了!”粗犷的声音嘹亮的回答了一
句后,四周又归于了平静。轿中的男子点点头,不置可否的随手放下轿廉,倚靠在椅背上,
捂着紫粉色的薄唇,再一次咳嗽起来。他那宽厚的背脊,似乎也不能承担此时身体的负担,
跟着节奏颤抖个不停……末了,一丝惨淡的苦笑浮现在了他的唇间……
默默地回眸,望着除了黄埃什么都没有的窗外,男子垂下眼帘,自嘲的呢喃出口……
“这病……大概就是抛弃你的报应了吧……青玄……”
一成不变的风景,将男子混乱的记忆引回了三年前的那个春天,引回了三年前那个阳光明媚
的下午,引回了三年前史部的典藏阁内,那张书籍零乱的案几上,合衣而眠的秀美佚俪的青
年身上……
如果……当初的自己没有突发奇想的走进典藏阁;如果当初卢大人和自己约在了别的地方而
不是史部……;甚至如果卢大人当初早来了一步或是自己迟到了片刻的话……他的人生,又
该是什么样的呢?
然而,一切已经来不及了。所有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全部都成为了过眼的云烟……
是月老的错吗?还是孟婆的疏忽?
他本该爱他的……但不该是在今生……
他们本该相遇的……但不应该是在这辈子里……
三年前,他不该多瞥了桌上的熟睡的年轻人一眼,他不该被那张美艳中透着英气,俊俏里浮
着阴柔的容颜所吸引,而倾身向前的。他更不该褪下自己的外袍,怜惜的盖在美丽的青年那
窄削的肩上的,他不该……他本不该惊醒那双深隧的把自己的整个灵魂都沉沦进去的黑皓双
眸的……
但是,那一刻,冥冥中的因果,唤醒了本该沉睡的左青玄……
那双飘游在云端,居高临下遥望着天下苍生的眸子,也因此,落在了程浩恩的眼中……
“你是谁?”
“我、我不是有意惊扰阁下的……”
“……你是谁?”
“在下乃吏部侍郎,和卢大人约在外堂相见,结果卢大人还没来,我被院子里的残梅吸引所
以才……我知道自己太随便了……实在是……”
“你这个人啊……”被紧张的手足无措的他逗到,左青玄那张有着中性的妩媚的娇颜上,绽
开了少年般的笑意,银铃敲击的声音,瞬间笼罩了清幽的小院:“我在问你的名字,你拉拉
塌塌说那么多其它的事情做什么……你是谁啊……”
“我……我……”眯起眸子专注的凝视着自己的左青玄显得更媚惑了,那魔性的勾魂销骨的
性感嗓音,一路问进了程浩恩的心底,几乎没有反抗的能力的,后者哑哑的回答:“我是程
浩恩……”
“……程浩恩吗?很好。”满意的舔舔唇角,左青玄似乎很清楚自己的美貌对于男性的杀伤
力,并很乐意把这份魅力发扬光大似的:“我是史部的编修,去年秋科的探花郎,左青玄。
你记住了哦……”
“……我、我为什么要记住……”尴尬的收回视线,程浩恩揪着小鹿乱撞的心口,没什么底
气的反驳道。可惜,从开始,他就注定了要被这个浑身邪媚的美男子,牵着鼻子走路……
“因为我已经记住你了啊……所以,程浩恩,你要牢牢的记住左青玄这个名字……除非我同
意,不然,不可以忘记……”
那次分手后,他回到家里告病躲了三天,硬是不敢顶着张还未退尽潮红的脸出门见人。等他
终于整顿精神,把那次的相遇当做玩笑后,第四天,左青玄拜贴找上了他家的门……
“你、你怎么来了!”
“我去打听你的事,他们告诉我你病了,所以我来探望你啊。”狡猾的眨眨眼,冷艳的年轻
男子以撩人的姿势伏在了太师椅上,眸子轻转,浓密的睫毛微微一颤……
“我们非、非、非——”
“非亲非故~”看他说的辛苦,左青玄坏笑着接过程浩恩的话头,故作不经心的翘起二郎腿,
谁知那顺着体线滑开的长衫下摆下,竟然是赤裸裸的光滑胴体!那光滑白嫩的大腿,此时撩
人的屈伸着,把更深之出的隐秘风光,若隐若现的透出来……
“素、素、素——”本来就已经找不到头绪的程浩恩,见到这般春光,一口口水呛在嗓子里
,险些没化成鲜血改从鼻子里喷出来……
“素昧平生对不对~~”奸笑着举臂轻托下颌,左青玄不假思索的帮他把话补充完整后,不紧
不慢的加进了自己的回答:“你错了,我们四天前就在史部见过面了。难道你忘记了我吗?
”
“当然没有!你不是史部的编修左青玄吗?!”
“……呵呵呵呵……没错,你看,你不是记的很清楚吗……”
左青玄妩媚的浅笑是程浩恩当日最后的记忆,因为下一秒,那温润的躯体,就投入了他僵硬
的怀中。他没能推开这不请自来的尤物,他以为是自己六根的未清,无法在第一时间拒绝,
才害得他沉浸在了断袖的不归路上。后来程浩恩终于明白了……从开始,左青玄就没准备给
他逃离的机会……
慢慢地,程浩恩应邀走进了这个美艳男子的世界里……
程浩恩明白了左青玄那过人的才华,那胸中的天下。也明白了因为没有高官庇护,本该属于
对方的状元之位落入了其他富家子弟的囊中。明白了这个男子被扔进毫无刺激的史部后的不
甘心,也明白了他想要一展雄才大略却没有机会的不得志。
这样的人,会选上自己,是因为想要自己这个吏部侍郎的提携吧……
当想清楚这一点后,程浩恩的心,在迷恋上左青玄之后,在被这团火焰灼伤之后,开始冷却
……
……青玄……他的青玄啊……怎么如此聪明的青年会犯这般可悲的错误呢?
他程浩恩只是个小小的四品侍郎,一个连自身都看不出前途可言的小朝官,又能帮他做点什
么呢?左青玄……你应该依靠的不是我,而是那些可以为你搭一架登天之梯的人啊……你那
指点江山,汗青留名的抱负……不是我一个程浩恩……可以负担的起的……
说不清是怀着何种复杂的心思,在发现二王爷对左青玄的魅力感兴趣的时候,三年前的那个
晚上,程浩恩鬼使神差的连夜瞒着所有人赶到了二王府,扣响了王爷的门扣,近乎悲微的把
上半夜还蜷在自己怀中安然入眠的美男子,就这样托付给了另一个男人。
原谅我……青玄……我不是你登天的路,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给你一片平步青云的天……
第二天上朝之前,程浩恩一改平日的温柔,将半睡半醒的美人玩弄得欲死欲仙,意料之中的
强烈索取,使得天明时左青玄还晕眩虚弱的瘫软在床塌上!
满足的猫一样眯着昏沉的眸子,身体酥得骨头都要融化般的妩媚一笑,容姿倾城却骄傲自负
的美男子喘息着带有麝香的呻吟,溺在身心的无比幸福海洋里,目送穿戴整齐的程浩恩离开
,那哑哑的期待声响起,最后一次刺痛去者的心伤:“坏东西……想不到道貌岸然的侍郎大
人也这么喜欢欺负人啊……嗯嗯……竟然连续作战,弄得我今天休想起身了!惩罚你哦……
今天下了朝之后不许和那群腐儒耽误时间,立刻给我赶回来!呵呵……今日的中饭,你要一
口一口喂给我吃!不然的话……信不信我也有榨干你的办法……记住!一定要立刻回来……
立刻……回……来……”
“……”悲伤涌入眼中,一滴泪水想要落在安心睡去的青年玉脂般的面颊上,但刚刚滑入风
中,那滴晶莹就蒸发掉了……
低头倾身撩开那零乱的青丝,依依不舍的吻了吻左青玄的额头,程浩恩起身走出大门,此去
,便不再回头……他要向皇上以丁忧告假回乡守孝三年,而这吏部侍郎的肥缺,相信二王爷
不会令自己失望……一定会立建左青玄担任的!
只要有了机会和靠山,青玄那些令自己汗颜的雄才伟略便可以尽情施展了吧?那不管对朝廷
,对青玄,对天下的老百姓,都是件莫大的喜事,不是吗?
至于对他程浩恩来说的话……
谁叫他爱上的是金鲤,自己却恨没能身为龙门呢?!
他不要左青玄认为赖上自己是错,和自己在一起的光阴是虚度!他不要左青玄被自己耽误!
他不要左青玄后悔,他们的相遇,他们的相知,以及他们那短暂的相守……
青玄……你可以恨我……谁叫你看上的,是我这么个没用的男人呢……
“咳咳咳咳咳咳——”被记忆中的痛所折磨,程浩恩捂住胸口发出沉闷的咳嗽声,剧烈的颤
抖令简陋的小轿也跟着晃动个不休!好不容易他喘过一口气来,本来还在缓慢移动的轿子却
突然毫无预警的停了下来!
皱起还没完全舒展开的眉头,程浩恩边感慨自己回乡时正遇上蝗灾,朝廷拨的济灾粮又被不
知哪一路的官员克扣了,为了救济灾民,他只得日夜忙碌,最后在施粥场上昏倒,从此染上
了不治却也难死的涝病,边扶着轿子的木架,弓身出了轿门:“大壮?还没进城门吧?为什
么私自停下来?”
“大人……前面来了一队人马,说是朝官,我们不敢硬闯过去,您看是怎么回事了?!”见
到程浩恩出现,抬轿的汉子连忙搓着布满老茧的手迎上去,担忧的指了指正前方拦路的几拨
人马,小心谨慎的询问。
见状,程浩恩微微一鄂,遥望着那群为数不多,但朝服都是五品官以上的官员,茫然的摇了
摇头:“奇怪……我们走的是偏门,照理说不会有官家经过啊……”顿了一下,在官场上打
混多年,他的敏锐感还是令他选择了聪明的回避:“算了。我们还是先把轿子抬到旁边去,
把路给让出来吧。”
就在程浩恩无奈的催促着两名轿夫抬起轿子移开时,猛地,前方的官员们潮水般的散开,谗
媚的把其后的一道纤美高佻的身影让了出来,隐隐约约地,还能听见那些阿谀奉承的声音,
在趋炎附势的人群中炸开:“左大人,来了!来了!”
“尚书大人!您等的人来啦……”
“左大人,要不要下官们去先问清楚呢……”
“左尚书,到底是不是……”
挥挥手,成功的让所有喧嚣归于沉寂。左青玄消瘦的身姿裹在吏部尚书的官袍里,沉着一张
美艳依旧,更见成熟的姣好容颜,冷冷地抿着桃红色的嘴唇,深隧的双眸里燃烧着青蓝色的
低温火焰,缓缓地,默默地,摇曳生姿地,向着无路可退,无处遁身的程浩恩逼了过来!
“……”张开嘴无声的惊呼了一下,程浩恩想要回避,却在倒退时撞上了小轿,卡在了当场
!来不及给他再做打算的时间,下一刻,那道熟悉却陌生的朝思暮想的身影便立在了他的面
前!冷傲的昂起头,俊美的青年浮现嘲讽的淡笑:“怕什么?你不认识我了吗?程浩恩!”
“……我、青玄、我……”唉,原来自己这三年的挣扎都是白费的!见到了真人,他准备好
的言辞又都归为了无意义的单音!程浩恩拼命睁大眼睛,想从那双深不见底的汪洋里望出怨
恨的情素,然而他失望了……那双被冰封的眸子里,什么也看不出来!
“你没有什么话想对这个被你当玩物一样馈赠的人说吗!”不是不知道他的尴尬,但左青玄
逼近一步,半点要放过对方的意思也没有!
无助的惨笑了两声,程浩恩面对没有温度的质问,只有承认的余地:“我……我对不起你…
…”
“不不不——你对得起我的很!左侍郎~托你之福,我才有了现在的光鲜!王爷可是个热情的
人啊……不但让我顶了吏部的缺,还一路力保我坐上了吏部尚书的位置!我现在已经是从二
品了,不日便还要升迁。全朝的人都知道,我这个二王爷的陪枕人,是天子手中灼手可热的
大红人!要不是你的薄幸……也没有王爷的温存了!”
“青玄……”被那吃人的目光吓到,程浩恩想要出手拥抱叙述中越来越有自我嘲弄的意味的
来者,但那伸出去的手却在半空中僵硬,下滑……
他没有抱他的资格了……不是吗?那资格现在属于一个云端之上的人了,而且,所有权还是
自己恭手相让的……唯一可以安慰的,就是青玄没有令任何人失望,这个男人,果然青云直
上了!他该欣慰吗?可堵在心口的闷,为什么让人想哭?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很好,你果然还记得……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既然不爱的话!你
完全可以忘记这个名字了!程浩恩!”纂紧的拳头里,指尖狠狠陷入肉中。痛,并不那么明
显,但恨,却没有胸中的另一样感觉透彻!左青云笑着,除了笑他不知还该怎样报复这个把
自己推向了似锦前程的自私的男人!对与错,是与否……这个人,怎么可以如此私自的为自
己主张?!他怎么可以就这样逃避?!从他的世界里溜走了三年,把他的心的一部分,带走
了整整三年……三年啊……这个不过才而立之年的男人,怎么可以将乌丝里杂入刺眼的雪白
呢!他怎么可以瞒着自己……私自的沧桑了呢?
“我……咳咳咳咳咳咳咳——”焦急的想要说点什么,程浩恩却引发了自己肺部激烈的收缩
!呛咳的难以站稳,宛如所有的疲惫彻底决堤般,他摇摇欲坠的努力保持清醒,却在绝望的
余光扫见对方那张不为所动的俊颜时,坠入了无底的黑暗深渊!
自己本不该回来的……他怎么可以回来再挖开左青玄本就没有愈合的伤口呢…………
“大人——”悲嘶着想要扑过来的轿夫,被左青玄一个冷俊的瞪视吓呆在了原地!紧紧的捞
抱住程浩恩的身体,让昏迷的对方倚靠在自己的肩上,终于,左青玄的目光在破冰后有了瞬
息万变的变化莫测!开始,是恨不得把对方千刀万剐的视线,后来……则是恨不能把那千刀
万剐后的碎片全部都吃到肚子里去藏起来,不许任何人夺走的目光……
拒绝了其他官员讨好的帮忙,左青玄咬紧下唇,费力把程浩恩扶持进了自己华丽的八抬大轿
里,边吩咐轿夫起程,他边寒着俊秀的容颜命令手下快马加鞭的去宫中把御医请过来!
“唉……”幽幽的叹息从轿子里逸出来,五味杂陈的声线,让听者分辨不出那其中的悠长意
味……
是爱还是恨……
都不是……
他……只是怨这个男人……怨这个男人给自己的爱……太深沉…………
默默地长身玉立在书斋门外,左青玄抱臂斜倚着窗棱,淡漠的表情不知是不是被心中杂乱无